第34章 章

第 34 章

這個晚上,謝衍并沒有睡着。

恰好,他也想着睡前發生的事情。

“為什麽?”謝照問。

在黑暗中,沒有生命的一切也被短暫地賦予生命,靜靜蠕動着。謝照的聲音猶疑不定地漂浮,謝衍不用開燈也知道對方已經徒然起身,跪坐着,形态一定像一捧輕飄飄的雪。

「有必要嗎?」

「我要看你把人造腦當做一個類人的正常産物。我對于極端病态沒有興趣。」

“謝衍?”

「他會自動調試回去的。」

謝照的聲音似乎懸在他耳邊,是已經很近地貼了上來。

“是我說過的什麽話嗎?做錯了什麽?”

沒有。

還有許多其他的對話和質疑。謝衍采取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重新羅列規則,自己也忘記是如何按着謝苑的口氣一頓心平氣和的胡攪蠻纏,終于把這三條看似正常卻實則無理的規則定了下來。他并不奢求謝照能多麽理解它們和他,畢竟謝苑的要求連他自己也不能徹底從邏輯上滿意。但也正如謝苑所預料,謝照的反應并不如自己預想中的激烈。

人造意識陷入沉默,在夜半自行起身,幽靈般獨自離去。

再次見到謝照的時候,他會變成什麽樣呢。

“調試”會自主開始嗎?

是否有調試過度的危險?

然而假如他假裝那次到訪不存在,她從未授意過他做什麽,後果又會如何?到了現在,謝衍已經通過種種細節明白至少在白色山莊裏,謝苑強權和意願高于一切。倘若違反她的意圖,或許她不會做出什麽。

或許她會幹脆暫停整場實驗。

或許她會選擇摧毀她親手創造的謝照。

有蒙蒙的光透進來,于是謝衍知道天光大亮了。下意識一看旁邊,果然已經沒有了人,是謝照果真已經以機器的本能執行了昨夜布下的規則。他一時不知道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茫然片刻,随後換衣出門。

謝照确實不見了,或許回到了他之前的藏身地。

直到現在,謝衍都不是特別清楚謝照以前都待在哪裏。會是之前發現他的衣帽間嗎?謝衍自己并不明白為什麽謝照會喜歡衣帽間,又或許他被撞見在裏面是純屬偶然。可能謝照本來就是以整棟房子為範圍躲來躲去,只是在那一次碰巧被發現。

不要想謝照了。

到該出現的時候,他自然還會出現的。

謝衍按下念頭,轉而去廚房點早餐。不過幾分鐘,房間正中

一張小桌上已經放好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黑盤子,中間幾片切成兩半的紅色果實,直角幹淨的面包片,同樣形狀的乳酪和被熨平的淺綠色菜葉宛如另一幅抽象畫。起初他确實片刻地忘記了謝照,但當他吃着西紅柿片,又因為發現今天沒有雞蛋而微微失望的同時,他發現今天的失望有兩層。

一層是對于雞蛋,一層是對于謝照的消失。

除此之外,他還感到了一點孤獨。

*

事實證明,謝衍孤獨得太早了。

謝照根本沒有被調試過度的跡象,甚至假如就後來發展的境況概括起來,連調試的趨勢都只是個假象。他一進書房就發現謝照在對面坐着,手裏拿着一本書,看見他,旁若無人地對他點了點頭。

“你在這裏做什麽?”謝衍問。

“看書。怎麽,只許你學習嗎?”

這是新規則第一條的內容。

謝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坐下,開始一天的日程。雖然表面上新規則成立,他和謝照的相處空間上仍然和前幾天非常類似:他在書房,謝照也在書房;他在客廳,謝照也在客廳。只有晚上他回卧室的時候謝照會消失在樓道裏。但他不再稱呼謝照那個奇異的小綽號,也不再進行不必要的交談。除了第一夜的質疑,謝照再也沒有表露出對于新狀态不滿的意思。

謝照好像在一夜之間被重置、設定、進入了謝苑所言的“正常”。

謝衍不止一次地想,這就是謝苑口中的正常嗎?

他也沒有想多久,因為到了第三天,假象就被打破了:謝照跟進了卧室來。并沒有完全進門。人靠在門框上,半邊身子在卧室境內,謝衍檢查完窗戶一回身,還以為他是有話要說才站在那兒(他對于其他更複雜的意圖想都沒有想過)。

他在床邊坐下,問:

“怎麽了?”

謝照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極了最初相處時的樣子,顯得陰戚戚的。

“謝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說話的語氣非常奇怪。

“問吧。”

然而在開口之前,謝照身子一晃,在謝衍的注視裏一步邁了進來。随後兩步,三步,最後在床尾巴處蹲了下來,臉壓在手旁的床單上。

謝照把身子縮得很低,眼珠仍然定在謝衍臉中央。

“謝衍。”他音調揚起,聲音更奇怪了。

謝衍剛想說“第三條新規則”,又心道假如謝照待一會兒就出去,便也不用計較。但還未等他問出一句“怎麽了”,就聽謝照慢慢地問:

“我想知道,假如破壞了第三條新規則,你會怎麽樣?”

問題的內容很不客氣,但更讓謝衍震驚的是謝照主動破壞規則的行為。

從始至終,除了過于抽象的“互相尊重”和“互相信任”兩條不好衡量,謝照不論看似樂意與否,都做到了每一條規則。他确實在衣帽間問過他違反規則會怎樣,但謝衍一直下意識地把它當做謝照收集信息的手段,從未真的認為他會有違反規則的意識本能。

但現在謝照做了,并且在試圖用一種挑釁式的态度公然違抗。

頭一次,謝衍感到謝照已經超乎了他的控制。

他真的能如謝苑所說那樣“調試”回來嗎?

作為一個人造意識,謝照對于規則的執行有多少自主性,而他身上趨近于“人”的部分是否比他默認為得還要多?是什麽讓他在循規蹈矩三天後忽然轉變了态度,把他逼出了“反抗命令”的意識?

還有他從未想過的:會在鏡像神經元作用下對他産生恐懼的謝照,會有“內心受傷”的感知嗎?

謝衍兀自思索,謝照也安靜地伏在床尾,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于是他說:“會有懲罰措施。”

“是什麽?”

“我明天早晨會直接去書房取材料,随後在廚房一直待到晚上。”

謝照的眼睛徒然睜大了,語氣卻仍然非常冷淡,“我違反規則的後果,是雙方同時受到懲罰?”

“是單方面的。我并不在乎在哪裏待着。”

謝照那只奇特的黑眼睛仍然抓在他身上,“可你也罰不了我。你看,我也不在乎你在哪裏待着。你願意搬到廚房去睡覺嗎?盥洗室?戶外?不然我可以天天來,天天違反重要的第三條規則,甚至一整晚都待在這裏,而你唯一的措施是讓自己躲起來?”

“我也不在意晚上在哪裏睡覺,謝照。”

謝照開始用那種無辜的水鳥的表情看他。

“你對整件事的理解出了偏差。”謝衍繼續道,“我定三條新的規則,不是為了讓我們開始冷戰,我也看不到那樣做的必要性。我希望我們回到一個調和的狀态,在那裏我們可以把這段時間的相處模式折中。隔離是不必要的,現在這種過分……親密的狀态也是不必要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我理解。”謝照輕聲說,“可我不明白。”

“你不什麽?”

“你那天的話完全是說謊。你根本不是因為愛我們之中的誰而留在這裏的,你走不出這裏,就像我一樣。沒有人能離開,也沒有人能抛棄另外一個。”

謝照說完就起身,後退幾步,站在黑暗走廊和明亮房間的交界處。

陰影打在他臉上,把那張近乎透明的臉分裂成一塊塊。他手交疊插在一起,明快地唱歌似的道:“你死也擺脫不了我的,謝衍,你還不明白嗎?我也擺脫不了你。在這個我們誰也出不去的地方相互陪伴,不是你我唯一的用處?我違反了規則。現在我會走,但只要我願意,以後每一天都會違反你這些規則。”

謝照半邊身子吊在門框上,神色裏竟隐隐帶着謝苑式的癫狂,“我等着看……你要怎麽對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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