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小機器人已經團成一個正方體立在牆邊上,不過謝衍一只腳的長度,閃着和客廳裏白色裝潢搭調的金屬幽光。
有了上一次的經歷,謝衍并無輕舉妄動,只是看看它,又轉過來看看謝照。
“我不喜歡你假裝聽不到我說話。”謝照的尾音有點上飄,“下次就不是撞椅子了。”
謝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于靠在了椅子上,嘆了口氣。
“我就不問你具體打算撞哪兒了。但你這麽興師動衆真的有必要嗎?”
謝照不語。
謝衍原本抱着雙臂,這一改變動作,不得不再伸手把晃到眼前的頭發別到一邊。他忽地意識到自己的頭發已經相比初醒時長了不少,只是沒有鏡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模樣。謝照的頭發倒仍是原初的長度,正如同他永遠不變的白衣服和在床上也沒法踢掉的鞋子一樣,投影并不會新陳代謝。
不過謝照頭發原本也不是特別短,此時一绺細細的頭發從額上貼下來,在陰影下猶如蠟燭上的刻痕。
謝苑。他又令謝衍想到謝苑。
他扭過頭,恰到好處地看到時間正指向夜晚九點。
謝衍一站起來,謝照立刻緊追着問:
“你要去哪兒?”
“回去了。”
謝衍邊說邊走,大步上樓,逃跑一樣沖進了盥洗室,和那幅《腦》大眼對小眼。謝苑的畫上滿是沉甸甸的線條,猙獰的粗黑色塊,交雜在一起也登時張牙舞爪。謝苑又是在什麽時候畫了這樣一幅畫?她家裏的也是她自己畫的嗎?她畫畫的時候是怎樣的精神狀态,像現在這樣――嗎?
撕裂一般的線條。
機器人不會傷人。
但謝照卻已經形成了如此的主觀意識。
謝衍鞠了一把水撲在臉上。
他自然知道機器人和謝照的區別:前者是白色山莊人手一份的家務工具,明顯的流水線工程;後者則是謝苑潛心近二十年的、獨一無二的作品。
但除此之外,兩者間有何區別?
只需要回答一個問題,即謝照究竟是“類人的非人”,還是“人”。
或許謝苑是錯誤的。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把謝照當做機器,因為他除了沒有身體外和一個真人毫無區別。人造腦裏有比常人更豐富的鏡像神經元,足以讓他根據不同的現象誘發出新的情緒,于是謝照也需要他人。假如他一直孤身一人無人理會,那機械之中蘊含的情感只會越來越背離“正常”,在周而複始的孤寂中走向扭曲,最終毀滅。
這才是謝照即使恐懼他也要主動來找他的理由。
這樣一來,謝苑真正的動機或許根本不是追求所謂“正常”,而是誘發“扭曲”。
在正面情緒之後挖掘負面情緒,這才是真正的實驗。
那麽實驗結束以後呢?
謝衍把頭發撩到一邊去,用力擦淨了臉上的水珠。
天平在他心裏不住地橫沖直撞,讓他心跳如鼓。謝苑對于科學和道德之間的一番理論在他眼前飛速閃現,随後是從白塔返回時的天空,顏色灰沌。他坐在梁恕黑車的座位上,背後白塔散發出陰森森的白光,和車輪一起掠過黑洞洞的坡路。連他自己和梁恕都得不到謝苑的感情,更何況本就被她非人化了的謝照。等他在她的授意下徹底脫離控制,等待謝照的又是什麽?
毀滅?
重組?
謝苑創造人造腦真的用了十七年嗎?
在她心裏,人造腦的創造過程真的已經完成了嗎?
或者:謝照是她創造的第幾個人造意識?
天平中間的旋轉軸轟然倒塌。
謝衍的小腹裏有什麽無形的東西旋轉得厲害,他無暇顧及,一出門就左顧右盼。但謝照沒有跟上來,再度消失不見了。他的名字被謝衍含在嗓子裏,思來想去,還是沒有被放出來。
他同樣也克制住了沒有去翻衣帽間。
天花板的縫隙裏藏着眼睛。\
于是謝衍慢慢放松肩膀和牙關,沿着牆往卧室裏走去。他關上燈,身體如同高燒那夜一樣遍體滾燙。天花板和昨夜是類似的顏色,在黑天白夜裏根本沒有區別。四面牆壁消失融解,只剩下房間正中的床,冷飕飕地船樣颠沛晃動,船外是黑色的虛空。他在激流中直轉而下,又回到了謝苑家那個和這裏如出一轍的房間。周遭蔓延起古怪的氛圍,施了咒一般,仿佛他躺在那張床上唯一可做之事就是等待天亮。
謝衍毫無睡意,分辨着。
這次她沒有做噩夢,可是樓道裏整夜都回蕩着她的腳步聲。他想從裏面分辨出屬于謝照的,看他會不會選擇今晚再違反一次規則,看他會做什麽,是否一切都還來得及。月光透過窗子滲進來,而四面雪白的牆好像實驗室裏用的白色試紙,被它滲透、掌控、成為它的舞臺,在又高又暗的天花板上幻化出不規則的形狀,那是謝苑眼上的疤痕。
謝苑家為什麽有一個和這裏一模一樣的房間?
腳步聲周而複始。
忽然從樓梯下面的一處亮起一個白點,随後整個空間一片潔白。
謝衍瞳孔一跳,眼皮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在他困惑地看向不遠處一片白光的同時,雙眼已經條件發射般閉上,再艱難地睜開。謝照正站在黑暗的走廊裏――說來奇怪,明明走廊裏才是雪亮的,可謝衍的第一反應仍然是如此。他躺在暗處,而謝照站在亮處,瘦削高挑的身體在牆邊本該映出搖曳的長影子,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影子。
謝照全身力量都卸在牆邊上,并沒有進來的意思。
謝衍坐起身,“謝照?”
影子一動不動地倚在門口。
片刻,謝衍看見一條細長透明的手臂沿着牆伸過來,以一種愈加怪異的角度往裏走。他緊緊盯着那只手,看着它似乎也彷徨無助地縮了回去,接着是謝照低低的,發抖的聲音:
“開燈。”
這回他沒有用神奇的意念操控,好歹給謝衍留了一點反應的時間。
而幾乎是下一秒,走廊裏的雪白鋪天蓋地沖進了卧室。
盡管及時閉眼,謝衍仍然免不了遮眼許久才把手拿開,感到眼睛裏面仍然涼絲絲地發痛。
“謝――”
燈關上了。
“你……”
燈再度打開。
謝衍不再糾結說話,在不斷明暗交替的燈光下翻身躍起,直奔卧室門而去,幾步就到了謝照面前。此時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從床上看到的身影那麽奇怪:謝照膝蓋以奇怪的角度彎曲,全身重心都壓在門框上。見他過來,也不動,那雙從起初就讓謝衍印象深刻的黑眼睛洞洞地直望着他,那裏面有一種東西――謝衍不合時宜地意識到謝照的眼睛黑得太純粹,以至于遠看根本看不見有瞳孔,只有兩個漆黑的圓片――散發出不安的戰栗,讓它們的主人也顯得好像得病了似的。
謝衍竭力忍受住了眼睛的不适,“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卧室裏的燈光猛地暗了下去。
謝照渾身虛脫地站着,不知是否是謝衍的錯覺,還往下滑了一點。
他幾乎下意識地伸手,扶了個空,倒是謝照原本垂在一邊的左臂過電一樣抽搐了片刻。
他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謝照的語氣和姿勢,加上明暗交界的位置,已經令當下的氣氛無疑于謝苑發噩夢的那一夜了。
“什麽事情?”
謝照歪着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答非所問道:
“我現在已經犯了第三條規則了。你沒有看出來嗎?”
在謝衍有所反應之前,謝照比他更快地道:
“這是最後一次了。你聽好,這是我最後一次違反規則。等以後……就只剩下我看你什麽時候犯錯了。”
謝衍原本準備好的所有話全咽了回去,“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謝照卻高深莫測地微笑一下。
“你是個單調的人。”他的聲音發輕、語無倫次,“單調,無聊,你是個死人――我也是個死人。現在你是不是……你怎麽想我的?你對待我的方式,好像根本不在乎我做什麽、說什麽……我想知道你是怎麽看我的。你和你姐姐一樣嗎?沒有感情?我不斷違反規則的時候,你心裏面恨我嗎?”
謝衍愣住了。
片刻後,他才同樣壓低聲音:“沒有。”
“你應該說:是的。這樣我就會說:你罪有應得,因為我……我――”謝照沒能完整地說下去,斷在中間喘了口氣,“現在你該說:為什麽?”
謝衍完全任由自己被他牽着走:“為什麽?”
這回換謝照愣住了。
他生病一樣的雙眼似乎在擴大、收縮、将面前的一切承受又剝離。謝衍還在等着他回答,他卻後退一步,慢慢地離開了牆壁。
謝衍瞳孔一縮,再向前一步――
謝照已經消失在了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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