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宮
深宮
黛霜醒來時已是傍晚。
年節下，天欲雪。
華麗的凝霜殿內，四面簾帳被冷風吹起。小姑娘用手支起身體，在軟塌上半坐起來，水霧般的視線穿過紅燭搖曳的光，落在透風的雕花窗上。
“啪”地一聲輕響，窗戶關上了，冷風被阻在外邊，簾幔很快垂下。夕陽的淺光裏，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目光溫柔如水。
黛霜一瞬眸光下垂，看到那淺黃色的衣擺朝自己挪過來，正要下榻行禮，就被一雙略冰涼的手匆匆扶住。
“你病了，快別起身。這裏沒有別人。”
“陛下，”
“朕說過，私底下你可以直接叫朕的名字。”
小姑娘略略往裏縮了縮，一雙葡萄眼睛瞅了他一下，看向紅色的牆壁。
叫名字？要叫他“江渺”，她喊不出口。眼前這人便是對她再好，她也只是視他為朋友。
“還在為你家裏的事難過？都怪朕。是朕無用，護不住你父親。”他忍住想抱她的欲望，只是将幾根手指小心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黛霜沒有抽回手去，嘆了口氣道：“陛下說的哪裏話。”
昨日她得知一個消息：父親忽然被下獄，小弟不知怎的也跟着攪了進去，兩個姐姐情況未知。尹家一夕之間，從雲端落入泥濘。
說起事由，無非dang争。方今朝局，皇帝軟弱，太後幹政，朝中官員分成帝後兩派，父親便是站在皇帝一邊。
皇帝小心地瞧着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你父親被革職，判徒刑兩年。”看着她那雙眼睛忽又望了過來，忙又補充說：“原本是要殺頭的，朕……朕和太後做了交易，保你父親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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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一顫。父親能犯什麽罪，至于要被殺頭？
“妾身謝過陛下。不知家父所犯何罪？”
皇帝半垂下眼睛，神情躲閃，不再直視她。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清談……狂論，蠱惑人心。”
……
哪裏有什麽罪呢，不過是太後找了一個收拾帝黨要員的借口罷了。皇帝性情軟弱，護不住支持自己的臣子也在意料之中。
她又問：“那陛下應了太後什麽事？”
林江渺傷心道：“朕答應了她，封李嬌為妃。”
李嬌是太後的娘家人。黛霜片刻便明白了，說道：“陛下別難過。您為妾身做的已經夠多了，妾身很是感激。”
感激……只是感激而已。
他不再擡頭，不想看到她那安慰弟弟般的眼神。
“你先好好休息。你父親的事，朕還會繼續想辦法的。”
黛霜心裏搖了搖頭。論心智論手腕，皇帝哪裏玩得過太後？要想幫助家人，或許得另想辦法。兩個姐姐的下落、小弟目前的處境、父親在獄中過得怎樣，都是她眼下最想知道的事。
皇帝鬥不過太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對她那樣好，讓她覺得受之有愧。因為……她并不愛他。
半年前，今上忽然下旨命尹家四小姐入宮。
京城第一美人尹黛霜，及笄那年在皇帝的生辰宴上一舞驚鴻，又在京城中秋詩會上拔得頭籌，自此芳名遠播，不知吸引了多少貴公子弟的目光。即使知道她和莫家獨子幼有婚約，登門提親的人也是數不勝數。兩年後，皇帝林江渺念念不忘，下旨讓她入宮。
此後皇上的三宮六院形同虛設。他專寵黛霜，卻也讓她成為了衆矢之的，也把尹家推上了風口浪尖。
林江渺不喜歡做帝王，又有太後幹政，朝中諸事多有處理不當者，便有許多人将這錯處推到黛霜頭上來，覺得正是她入宮後迷了皇帝的心智，才至如此。
凡是見過黛霜的人，不外乎說她生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說着念着，便開始形神癡迷，飄乎九霄之外。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聲，常年不衰。
只不過，世人皆以為皇帝每晚留宿凝霜殿，夜夜笙歌不早朝，卻不知林江渺其實至今從未碰過尹黛霜，還為了掩護這一情況對身邊的宮女太監下了死令。
究其原因，不過是不想勉強她罷了。黛霜順應君命入宮，內心對這個小她兩歲的皇帝并無男女之情。
她的心不屬于他，強迫沒什麽意思。林江渺希望自己能慢慢感動她，讓她的心屬于自己。他相信總會有這一天的。
黛霜入宮半年多來風頭無兩，可尹父忽然锒铛入獄，只一夕之間，宮裏宮外的風頭就轉向了。
嘴碎的小宮女們幹完了活在宮牆下說話，從議論黛霜的美貌與家世，變成了替她惋惜啧啧。
“這天真是說變就變。尹尚書前兒才風光得意，昨天說下獄就下獄了。太後娘娘可真是厲害，陛下說什麽也護不住。只是可惜霜娘娘了，以後要沒了娘家的依靠。萬一陛下哪天不寵她了可怎麽辦？”
“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同情錦衣玉食的主子幹嘛？她再可憐，能有我們可憐？你還是快些幹活去吧！”
另一宮女道：“她有什麽可憐的？她一來了，皇帝就誰也不看了，只顧着她一人，隔壁慧妃娘娘天天以淚洗面呢。我看外頭說得對，這就是個紅顏禍水，誰碰誰倒黴。”
“你說的有點道理。我聽有人說，霜娘娘其實不是人，而是妖，眼睛晚上能冒紅光，用媚術把陛下抓得牢牢的。”
天色漸暗。黛霜找理由将皇帝弄走了，一個人批了件披風出來，冷風将這幾句閑言碎語吹入她耳中。
“好啦你們都別說了，一會兒叫人聽見是要砍頭的！”小宮女拿着掃帚正轉過身來，忽然驚叫了一聲，另外兩個宮女也連着看過來，不由紛紛跪倒在地上，嘴裏喊着：
“貴妃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黛霜病沒好，本就身上無力。她們現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喊饒命，更吵得她耳朵疼。
無意間眸光一瞥，恰看到蓮池裏倒映着一個袅娜娉婷的影。米粉色雲披上雪白的兔毛趁着略有些蒼白的小臉，一雙小狐貍眼睛顯得有些倦怠，失去了往日秋水般的明光。
幾個跪着的宮女半晌沒等到她發話，偷偷擡起眼睛來看她反應，只見她瞥了幾眼自己湖中的倒影，腳下便如清風般，淺藕色的裙擺輕盈地從他們眼前過去了，撂下一句：“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宮裏的規矩總能當擺設。你們幾個不适合待在這兒，明兒一早換個地方吧。”
“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小丫頭們望着她的背影又叫嚷起來，那倩影卻已漸行漸遠，如仙女隐入夜霧之中。
“不謝謝娘娘恩典，還在這兒叫嚷什麽？”
樹後邊忽然出現一張漂亮的臉，杏眸冷冷的，揣着手，幾步朝她們過來。
宮女們一看見她，倒比剛才更多了幾分畏懼之色，大氣也不敢出。
凝霜殿的尚宮花泠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身邊也沒什麽朋友。平日裏但凡有宮人做錯事，是半點不通融。小丫鬟們想和她打點關系就更不可能了。那冰冷迫人的氣場，哪個靠近得了？
花泠掃了她們一眼，伸手将淺紫色衣袖上的幾片落葉輕輕撣去，已是不怒自威，“娘娘大度，不治你們死罪已是格外開恩。盡可以叫得再大聲些。一會兒把皇上叫來了，看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她說着，目光看向黛霜離去的方向，不再理會她們，朝那方向跟去。
這條道已是輕車熟路。黛霜走到一處角落裏，跟她從娘家帶來的丫頭紅藥接上頭，換了夜行的黑色鬥篷，便跟着兩個小侍走到宮門下來。
一路出宮順利。
“你确定那人可靠嗎？”黛霜問紅藥。
紅藥微低了頭，臉頰燙燙的，“當然可靠。姑娘，實不相瞞，其實我和那人……”
黛霜怔了一會兒，笑道：“竟是這樣，你也不早告訴我。回去好好把你們的一應始末都講來，我給你看看靠不靠譜。
若他真是個好人，我自然給你做主。”
“不，姑娘，紅藥還想繼續伺候您。”她搖了搖頭說：“姑娘現在的處境不好，我不能再離開您了。”
自打昨天知道尹家出事，紅藥便與黛霜自告奮勇去打探消息。她告訴黛霜，自己在宮外有一消息靈通的朋友，名叫落星，他的主子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顧公子——顧子獨。
聽說天底下就沒有這位顧公子不知道的事情，沒有他不能解決的難題。想從他那裏知道一些消息，只要付得起他開的代價即可。
但并不是什麽人都能順利找上他的，通常還需要備上些奇葩的見面禮。紅藥卻因為與落星熟識，被允準可直接登門交易。不過落星告訴她說，需得她的主子親自前來。
“他願意帶我們去見顧公子，可還有什麽別的條件？”黛霜的思緒很快轉到自己的正事上來。
紅藥道：“他說，姑娘若還有其他疑惑，等見了顧公子便可解。”
兩人正說着話，紅藥忽眼睛一亮，往前小跳了幾步。黛霜看到黑暗中走來一個蒙面的男人，只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露在外頭，雖也穿着夜行衣，卻難掩通身的氣質。想來這人就是落星了。
一個屬下尚且如此氣派，可想那位顧公子該是個怎樣的神仙人物。黛霜心下忖着，與對方打招呼寒暄過了，便和紅藥一起随他上了船。
希望這位顧公子确實能答上她的問題。至于代價，她全都願意承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