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重逢
“可都準備好了？”清冽的男聲随着龍涎香悠悠傳出。
“回公子，都妥了。”
“一會兒落星将人帶來了，就直接來找我。”
尹、黛、霜。
骨節分明的手指驀地一握，生生把這三個字在掌心裏攥緊了，深沉如海的墨瞳裏映着高天明月。
三年……已經快三年了。
只是，真等到了再見的這一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公子，尹姑娘到！”
饒是他再想冷靜，胸口還是在劇烈跳動。擡掌撫了撫胸前，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才掀開珠簾出去。
她們被帶上了一艘畫舫。它靜靜泊在水面上，哪裏也不去，那主人就坐在二樓茶室裏。
黛霜只在心裏祈禱着這位顧公子既如傳言那般神通廣大，也是個好說話的主，別讓自己白跑一趟。至于代價他只管開，只要不是違背原則和底線的就好。
此處景致甚美。中天一輪明月，船上兩雙人影，岸上明燈煌煌，如行畫裏。紅黃藍綠的燈光映在臨岸的水中，遠處缥缈的地方隐隐有笛聲傳來，音色幹淨，低沉如霧，不染塵嚣。
她才剛走到茶室外邊，紅藥不知何時被落星拉走了。素手輕掀起珠簾，她探頭望去，只見一位潔白如雪的男子坐在靠椅上，身上漾着一股老者才有的閑情，仿佛超然世外，而她的到來打擾了他眠于天地間做的好夢。
他裝着這副不慎在意的模樣，心卻因她的到來突突跳得極快，怎麽也按捺不住。
不可以，要鎮定。魚兒終于上鈎，他這個垂釣者得穩得住才行。
Advertisement
“顧公子好。”她躊躇了一會兒，摘下鑲着碎花的黑色面紗行禮。
這道聲音，久違了。顧子獨擡眸一瞥，只見深黑的夜行衣襯着她如雪的膚色，狡黠的狐貍眼睛裏帶着五分疲倦，看着就是一帶病美人。她站在那裏，不施粉黛，顏色天成。
不自覺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強自把目光收回來。
一般他做交易的規矩是：讓來者把問題寫在紙上，放進一個盒子裏，三日後會告知他代價。對方若覺代價付得起，才會被告知答案。這整個過程中，他是不會親自見他們的。就算出于一些必要的原因撞見了，也往往會戴着面具。
然而對她，自然全都例外。
她見他許久未開口說話，有些尴尬，又找話道：“久聞……”
“客套的話就不必了。”他擡眸過來，恰和她四目相對，溫和笑道：“姑娘一路辛苦了，坐過來喝盞茶吧。”
黛霜依言坐了過去。他給她遞來一盞雨前龍井。
接過淺嘗了一口，她心道，這茶的味道、成色，民間是沒有的，怕只有皇帝喝的茶才能與之媲美……這位顧公子莫非還有什麽別的來頭？
她又嗅到空氣裏的香。這等上好的龍涎香也絕非凡品。
但她沒有再想下去。不管他是誰，她只要完成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好茶。”她笑着把茶盞輕擱在桌上，說道：“我是來請教公子問題的。”
“嗯，說吧。”
黛霜直入主題，“我想知道前日朝堂上發生之事的詳細始末，是否有解救尹家的辦法。什麽代價随公子開。”
顧子獨将自己的茶盞放到幾案上，道：“尹大人為人清正，素有美名，之所以會落得如此，還是因為介入dang争。你可知，去年尹大人與戶部尚書、禦史大夫一起，建議今上停止為太後修築朝陽宮。數月前，他又上書阻止七王爺前往赈災。”
黛霜道：“建議停止修築宮殿，是因國庫空虛。七王爺中飽私囊，赈災的事情交給他，款項大半都到不了災民手裏。我父親為國考量，卻反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七王爺背後乃是太後授意。”顧子獨望向深藍的天空，“有災情發生的地方，都會變成他們的錢袋子。”
“……原來是太後。”
“七王爺和人分成的。他三成，對方七成。你想想，有什麽人能把一個王爺的得利壓成這個樣子？”
小姑娘微微蹙了眉頭，憋着嘴自語道：“太後也缺錢麽。”
對方似笑非笑，“缺不缺錢得看她需要多少。人的欲望越大，就越不容易滿足。太後不甘于深宮寂寞，手要伸到朝堂上來，那就有更多的官員要打點，這需要花錢的地方可是一兩天也說不完。
原本呢，每次保舉七王爺前往赈災，是她一個很重要的金庫來源。可是你父親把它給堵上了，太後自然要找個理由把他整下去，至于罪名要編排什麽，并不重要。”
黛霜低下頭，“多謝公子解惑。如今父親在獄中，我兩位姐姐還有小弟的情況也不得而知……”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已經嫁人。大小姐有夫家的庇佑，至于二小姐……”
黛霜心下一緊，“我二姐怎樣？”
“也無大礙，有些被夫家排擠罷了。不過尹姑娘不必擔心。郭家若在這時休了你二姐，會落得個抛棄發妻的涼薄名聲。郭臨最好面子，做不來這事兒。”
“那麽我小弟呢？”
“小公子受了驚，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她面色一僵，“離家出走了？他、他只有五歲啊。”
“令尊被下獄後，尹家的下人也跑了不少，小公子估計也是無人照顧。”
“不知他離開多久了？”
“不久。從尹大人出事算起，到現在也就兩天吧。”
黛霜眼睛微紅，欠身起來，正欲一拜，被他扶住。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撓得顧子獨心裏直癢，面上卻不能露出分毫。只聽她盈盈道：
“顧公子，我想請您幫忙找找他。都說天下沒有您辦不到的事。”
“只要你付得起我開的代價，我可以幫你做任何事。”
“小女子在此叨擾許久，實在抱歉。不知剛才那些問題，加上這一樁事情，需要什麽代價？”
小姑娘盯着他，漂亮的眼睛裏有幾分緊張，認真地等着他的回答。顧子獨整個人一瞬如同被定住了似的，半晌移不開眼。數年焦灼的等待差點在這一刻炸開，不過他及時剎了車，将心裏那一星差點蔓延開來的火苗熄滅下去。
“顧公子？”小姑娘見他久未說話，心想這代價一定很大了。
果然，她聽到他開口道：“這個代價，或許有點大。”
“公子但說無妨。”
誰知對方忽一笑，“你給我跳一支舞。”
黛霜訝然，“只是一支舞？”
“還有些別的，以後再找你慢慢要。必定是你付得起的。等到了需要的時候，我會再去找你。”
黛霜摸不着頭腦。然眼下事情緊急，也容不得她想太多。再者，她看着這位顧公子覺得他人很和善，就索性一口應下。
“不知顧公子想看什麽舞？”
“《流風回雪》。”他不假思索道。
《流風回雪》，那不是自己三年前在禦前跳的麽？
她站到外邊，回眸一望，那白衣公子也起身了，眼眸中噙着笑意，月光灑落在白衣上。只這麽一瞬間，有一點莫名的熟悉感，但她說不上來具體的源自，只當是自己一時恍惚想多了。
“那……我便獻醜了。”可她還病着，身上沒什麽力氣。只是才站到外邊風大點的地方，便咳嗽起來。
他見狀微微皺眉，走過來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算了，不跳了。”
“顧公子？”
“你傷寒未愈。我讓你這時候跳舞，不是強人所難嗎？”他莞爾一笑，月色落在輪廓分明的臉上，“你先欠着我。”
他有意不再多留，心裏知道這小姑娘的問題還沒完，“時候不早了，讓落星送你們回去。”
“顧公子，”她果然叫住他，“我要怎麽知道我小弟的情況？”
“明天晚上，老位置，你來見我。”一瞬回眸莞爾，他說完便掀開珠簾進去，消失無影了。
他走得太快，最後就留下這麽一句話，好像明亮的流星在她心裏留下了一道痕跡。
下了樓去找紅藥，只見她和落星正坐在甲板上看風景，數天上的星星。
“怎麽樣姑娘？問到了嗎？”
“路上和你說。”她拍拍丫頭的手，落星起身相送。
這個顧公子要比想象得好相與，黛霜心想。
顧子獨進了裏間，伸手撫上心口，還是覺得跳得厲害。
眼前又浮現出她三年前跳舞的樣子，身姿宛若清溪白石間的一叢蘭，在日月精華中洗練了。足下生風，花瓣也随之飄旋搖曳……還有那雙眼睛裏的明光，好像落在深潭裏的月亮的影。
那時她才十五歲，已是傾城之姿了，在場賓客無不為之傾倒。便是皇宮裏最厲害的舞娘，也不敵她十中之一。
這些年她就是藏在他心裏的一縷月光，夜夜魂牽夢繞。他一直琢磨着怎樣能把月亮摘下來只屬于自己所有，卻不想在去年，她竟入了宮，成了貴妃。
今夜一面，她以為是初見，他卻道是重逢。
“相爺，馬三先生說他那邊事成了。只不過，買走尹小公子的人是……”
“誰？”漫不經心的一問，語氣裏卻滲着森冷，與方才和黛霜交談時的溫雅公子簡直判若兩人。
“是……”
他打斷了屬下的話，“不管他是誰。擋了本相要做的事，便是一個字，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