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宮變
宮變
“你這是做什麽?!”林江渺飛奔過去,要把她扶起來。
“罪婦尹黛霜,特來請罪。”
“……你何罪之有?”
黛霜默了默。林江渺知意,命所有人都退下。
“有什麽事不能起來說嗎?地上涼。”
“妾身有罪,不能規勸陛下做一個好皇帝。”
林江渺道:“這與你何幹?”
“您今天又殺人了吧?”
“朕是天子。殺一個宮人,貴妃覺得不可以嗎?”
她眼下的境況,要逃逃不出去,待在宮裏度日如年。如果林江渺能奮發圖強,拼力與太後抗衡,她可以竭盡全力幫助他與太後一戰。他對她有愛,她還他以恩。可他消沉頹喪,做派越來越像個昏君,世人不敢罵他,就只會罵她。等到太後把他踩下去,她只會比他更慘。
“陛下,您還愛我嗎?”
“請問陛下,什麽是愛?”黛霜擡起一張明媚的臉,“您如果愛我,怎會想不到您現在所做所為對我的影響?太後如今幾乎把持整個朝政,改日她把您廢了,您覺得我的處境能好到哪去嗎?”
林江渺愣住。
她起身,白衣白裙,一步步走近他,“輕則殉葬,重則五馬分屍。
您不思進取,濫用為君者的權力,太後要廢掉您就有充足的口實。我是您的妃嫔,也是女子。世人将您的行為歸咎于我,說您是惑于女色才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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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個人應該是保護,是能為她想到長遠的将來。陛下是真的愛我嗎?
這些話,從前我也與陛下委婉說過,并無用處。所以今日我不得不脫簪請罪,與你明言。”
林江渺确實不願去想自己一些行為的後果,一想就覺得腦袋炸裂般疼。可她否認他對她的愛,他亦不接受。
他走到龍椅後邊,扭動了一個機關。
四面轟隆聲響起,靠裏的牆壁一轉,換了一面。黛霜看去,一整面全是畫——是林江渺畫的,各種各樣的她。
有在睡覺的,有蕩秋千的,有彈琴的……他畫技超群,筆下栩栩如生。她認真地走過去看,他随着她。
“這些畫朕畫了三年,睡裏夢裏都是你,怎會不愛你?”
“那就請陛下為了我,從即日起改正錯誤。”她盯着他,“不要再殺人了。”
“從現在起謹慎行事,或許太後還能留你我一條活路。另外,為你最近的荒唐行為下一道罪己诏,诏文就讓新科狀元蔡平來寫,務必言辭懇切,求得世人原諒。”
“好,我什麽都答應你。”他輕聲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我這麽做了,也未必能保護你我。”
“所以你就放任不管?”
“來不及了。”他拉住她的小臂,眼睛裏流淌着憂傷的河流。“來不及了,黛霜。”
“什麽來不及?”
他忽然笑,“你也是愛我的對不對?”
黛霜皺眉看着他。
“你想讓我改正,重新做一個好皇帝,不想看到太後把我廢掉,所以才會勸着我。你在為我考慮,所以,你是愛我的。”
他剛才說的話引起了她的警覺。一句“來不及了”說得那樣輕飄,卻好像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盡數葬了進去。空氣陡然安靜,兩人都沒說話,黛霜匆匆跑去開了門,門前一個人也沒有,她好像聽到了兵戈聲。
後背驀地一涼。
小太監匆匆來報:“不好了陛下,七王爺帶兵打進來了!骠騎将軍守在北門,五威将軍守在東門……”
一切來得竟這樣突然。宮變竟就在今日,誰也逃不了。
“朕不會牽累你的。”林江渺唇邊噙着一抹蒼涼的微笑,單手将她整個身子一轉,死死抱在了懷中,“讓朕抱一下好嗎?此生,只此一次。”
“什麽意思?”黛霜惶然。
“七叔的兵快到了,禦林軍統領不聽命于朕。你說,還能怎麽樣?”
她看着他的眼睛。這一瞬,好像又變回了以前那個眼神清澈的男孩。他看向天邊,透亮的褐瞳裏映着晚霞的餘光,大口呼吸着,好像在享受生命盡頭的最後一點回光。
“不會!”她堅定地說:“你好歹也是皇帝。只要找不到有據的口實,他們殺不得你,你不要放棄自己!”
她想将他拉走,卻怎麽也拉不動,又呼喊大監,半晌無人回應。剛才報信的小太監也已跑得沒蹤了。
“你走吧,他們也都走了。”他說,“我也不想活了。一會兒有人進來,正好成全。”
“你……”
“除非你真心願意屬于我,那麽我還有一線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其他的,我就什麽也不要了。”
“娘娘,娘娘!”花泠跑了過來,一把拉住黛霜,“大事不好!七王爺起兵造反,玉将軍和樓将軍說要清君側,快走!”
“清君側?!”林江渺眼中由陰轉晴,似乎看到了一絲渺茫的希望,“你說,玉、樓兩位将軍要清君側?
好,好啊!到底還是有忠臣。回頭朕要重重嘉獎他們!”
黛霜望着他想道,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單純,人家打個清君側的旗號便真信了,指不定是要坐收漁翁之利,放七王爺的軍隊先進來吧。
因問花泠道:“他們的軍隊到哪裏了?”
“還在北門和東門。現在七王爺的軍隊先進來了,馬上到這裏了。娘娘,快走吧!”
林江渺疑道:“怎麽還不進來呢?!”
黛霜想,如此看來,這兩位将軍和七王爺的軍隊八成不是一夥的。只是這第三方是誰?
那除了皇帝和太後以外的第三方。
花泠忽然在她身後一掌劈去。黛霜雙眸一閉,暈倒在她懷中。
林江渺吓了一跳,眸中有驚訝之色,“你做什麽?!你……”
“皇上,您是想她死還是想她活呢?”花泠将黛霜一只手臂挂在自己肩上,“七王爺馬上就要帶兵到了,見到她絕不會放過。您要想她與您陪葬,就将她留下。”
他眼波顫顫。“沒有餘地了嗎?”
“陛下,大勢已去。”
他看着她,目光多了幾分懷疑,顫抖着唇說不出話來。
“奴婢會武功,您很詫異吧?奴婢此番前來除了要帶走娘娘,也是奉玉相之命來告訴您真相。”
“奴婢是玉相的人,當年被陛下選中去伺候霜貴妃,也并非湊巧。”
“你……”
“今日的一切都是玉相安排的,您一絲勝算都沒有。看在您曾善待她的份上,相爺會讓人留您一個全屍。”
林江渺怎麽也沒想到,不是太後,而是玉知微。
“為什麽?朕是哪裏對不住他?”
“您沒有什麽對不住相爺的地方。錯就錯在,當初不該讓尹四姑娘進宮。”
林江渺半晌說不出話來。花泠的神情是這樣冰冷,和她主子一樣。
“該說的奴婢已經說了。皇帝陛下,告辭!”
這該是最後一次有人叫他“皇帝陛下”了。
這是他生前最後一次凝視她離去的背影。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她那面,舞動的水袖,翩然的仙姿。進宮那天她叫了他一聲“陛下”,嬌軟得宛如帶着露水的花瓣,他卻不舍得碰她。
小皇帝美麗的眼眸裏洶湧着憂傷的浪潮,倒映着烽火狼煙、政變傾軋,最終在一個女子柔情似水的目光裏化為無形,他閉上了眼睛。
沒有生的力量,至少他還有死的勇氣,還能決定自己這條命,這好過受到叛軍的威脅或ling辱。玉知微那樣的人,就不應該相信,也不值得相信。
他走到華麗厚重的簾幔背後,拿起了燭臺。
紅燭搖曳,朦胧如淚。輕輕落了手,它從掌心掉落。
熊熊烈火自簾幔底端燃起,他在火光中輕笑,任憑濃煙烈焰侵蝕自己的身體,一動不動,麻木如金雕玉塑的人像。
金銮殿被燒毀,葬送了大楚王朝的最後一任國君。
火光最後漫過的是那雙眼睛。在生命盡頭,它恢複了最初的澄澈明亮,一如初生那日,看到萬千世界的嫣紅姹紫。
李元清今日的心情格外好。
“紫汐,算這時辰,七王爺的兵馬應該到養居殿了吧?”
“差不多了娘娘。”紫汐不慌不忙地給她續茶,“奴婢剛去外面收到消息,玉、樓兩位将軍緊随其後,事情應該快成了。”
“這玉知微可真是個人才。此番他全力助哀家成事,事成後哀家要放他歸隐江湖,還真有些舍不得了呢。”
“那還不是娘娘您運籌帷幄得好,玉知微不過是個跑腿出力的。”
“他給哀家立了這樣大的功,又只要尹黛霜一個人,凝霜殿那邊可千萬不能出事。那頭情況如何可打聽了?”
“回娘娘,凝霜殿暫時沒什麽動靜,想來是無礙。”
“哎呀,最近這些事兒啊可真叫人心裏舒坦。”太後喝了口茶,繼續說:“哀家原本還擔心他不會同意這個計劃,可誰能料到,他竟有這麽大個把柄落在了哀家手裏。這說起來,還是你的功勞。”
紫汐笑道:“奴婢想,太後娘娘一向說,無論對敵人還是盟友都要知道得徹底,就派人去打探玉家,正好遇上他家的老仆為生計發愁。說來也是連老天都幫助娘娘,才讓奴婢得知了這個消息。”
李元清笑得合不攏嘴,“就是可惜七王爺了。不過留着他也是後患,不如借此除去的好。哀家本就缺一個起事的理由,這不正好拿他來當出頭鳥?”
沒有人是永遠的盟友。只要危及利益,便毫不留情地翻臉鏟除。這是李元清的行事作風。
紫汐适時地道:“娘娘高明,這朝堂遲早全是您的。”
“你也有功。等新帝登基之後,想要什麽恩典吶?”
她笑着搖頭,“奴婢不要什麽恩典。只要娘娘高興,奴婢便高興。奴婢伺候您久了,您只別看厭了我,要換旁人就成。”
“你這個丫頭,哀家怎麽舍得把你換掉呢?你可是哀家身邊最信任的宮人,人長得又漂亮,辦事又機靈。你就是哀家的左膀右臂。再這般胡說,哀家可要罰你了。”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說錯話了,再也不敢啦。”
主仆二人正自說笑,忽有個小宮女急匆匆地闖進來。
李元清不悅道:“慌裏慌張地成什麽樣子?發生什麽事了?”
“回娘娘,娘娘……”
紫汐道:“到底怎麽了?你說清楚。”
小丫頭喘氣許久,才道:“娘娘,養居殿那邊……”
李元清高興地站起來,“怎的了,是不是事兒成了?”
小丫頭擡起頭來,鼓起勇氣道:“養居殿那邊,皇上……沒了。”
“哀家還以為是什麽事呢。”這不是意料之中的嗎?
卻聽那小宮女接着道:“還有。”
“怎麽,可是玉、樓兩位将軍清君側,殺了叛賊?”
“不是,”小宮女搖頭,“奴婢一路過來,聽到宮外的人說的都是,都是……”
紫汐道:“都是什麽?你倒是快說呀!”
小宮女擡起臉來,“他們都說七王爺騎兵叛亂,殺了皇上和太後娘娘,玉相命骠騎将軍和五威将軍帶兵進攻清君側,殺了七王爺,平息了事端!”
李元清臉色陡變。“哀家這在慈寧宮待得好好的,玉知微……”
胸口忽然一陣劇痛。
垂眸看到一柄利刃貫穿了自己的胸膛,殷紅的血吧嗒吧嗒滴了華麗的地板上。
愣了幾秒,不可置信地扭過頭。
眼中在無比的震驚之後,是忽然明白過來一切的驚怒……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局中局。
“太後娘娘去養居殿看望皇上,和皇上一起為被叛軍所殺。”紫汐一張明媚嬌豔的俏臉兒一如昨日,美眸裏帶着輕蔑的笑意,為奴為婢的僞裝盡數褪去。
“你……”
不,哀家不想就這樣死……哀家不能死,不能死!
紫汐,哀家待你不薄,恨不得拿你當女兒一般,你卻、你竟然……
她瞪着雙眼,死不瞑目。
一個王朝終結落幕。
饒是太後再不好,對她也是極好的。
指尖還沾着她溫熱的血。紫汐美麗的眼睛裏劃過一絲哀恸,轉瞬又泯于無形。手裏的折扇落在了地上,恰在太後眼前。
太後倒地而亡,血點濺在素白的扇面上,如幾朵鮮血梅花。紅白交織,觸目驚心。
那是太後生前送給她的折扇。
她冷冷走到她身邊,一腳踩在那鮮血折扇上。
談不上什麽背叛,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人。
殺手是不會有感情的,殺手的血是冷的。在這偌大的人世間,她只有唯一一個例外,便只能為了最重要的東西,辜負其他所有的好意。
她啓唇,吐出幾個冰冷的字。 “太後娘娘,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