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私奔

私奔

新朝初立,諸事繁雜,玉知微常常忙到深夜。好容易當上了皇帝,還要再等幾個月才能把她接回來,他想到這兒便覺得心煩,只好拿着一本小冊解悶。

小冊裏頭畫的是黛霜在宮裏做各種事的樣子,類似一本起居志。一頁畫,一頁字,字是對畫的解說。

他翻到其中一頁,停了下來。上邊畫的是她在矮榻上斜倚着熏籠的樣子。熏籠下放着一只小香爐,榻後的桌案上擺着一叢蘭草,姿态如甩起水袖的女郎。旁邊是個大書櫃,裏頭陳列各種古籍,櫃門半開着。她梳着倭堕髻,鬓邊簪着幾朵小蘭,神情半醒半醉着,別有幾分慵懶的綽态。

對應的文字釋道:藕絲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

字亦寫得娟秀,帶着王獻之十三行的味道,妩媚靈動。

他看得癡癡如醉,差人把畫這副小冊的功臣叫來。

見不到她的那些日子裏,他便是憑着這一本本的小冊聊寄相思。

半晌,一着紫色交領布裙的姑娘利落進殿,道了聲“陛下。”

“這一幅朕很喜歡。你改日畫張大的,着個色,送到畫院裱起來,軸要用紅琉璃的。”

“是。”

“算算時間,已經快兩個月了。

朕知道,她以前日子過得艱難。看似風光,實則夾在別人中間兩難,很多事自己決定不了。”玉知微一手托起下巴,美滋滋地說:“現在她有朕了,朕絕不會讓她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花泠擡了擡眼,“陛下,奴婢想鬥膽說一句。”

玉知微心情頗好,“嗯?說吧。”

她微低着頭,語氣卻并不那麽溫和,“其實現在的尹姑娘,很多事也是她自己決定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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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意思?”

“以前給她做決定的,是後宮中的生存與争鬥。現在給她做決定的,是陛下您。從始至終,她都沒能決定自己。”

“花泠,你的膽子是越發大了。”

“奴婢只是實話實說。”

“你這是跟在她身邊久了,有感情了,反而擔心朕會待她不好嗎?”玉知微不氣反笑,“話既然說到這裏了,朕命你到提霞寺去陪她,你可願意?”

“奴婢當然唯陛下之命是從。”

“她身邊現在一個可親的人都沒有。你好歹算她的舊識,去陪陪她吧。”玉知微說着,頗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花泠心領神會,領命應下。

“把畫畫完了再走。給你三日的時間夠吧?”

“陛下,樓統領求見。”大監忽進來報道。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讓他進來。”

“那陛下,奴婢就先告退了。”

“陛下,陛下!”

花泠剛走到殿門口,樓藏月火急火燎地進來了,兩人不小心撞了個正着。

“哎,抱歉這位姑娘……”

花泠不怕疼,只是給他吓了一跳。樓藏月有些愧疚地停住,恰好對上一雙絕美的杏眸,人呆了一下。

那姑娘走掉了,與他擦肩時飄過一陣小香風。

“到底什麽事啊?”直到玉知微發話,他才緩過神來。

“見過陛下。臣這麽晚過來,實在是有要事禀告。臣方才在巡衛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說尹姑娘……”

玉知微當上新帝後,奪了原禦林軍統領何思俨的兵權,賜了大量銀錢,放他一家回鄉養老,命樓藏月任新的禦林軍統領。

一提到她,他就不能再冷靜,連忙問道: “她怎麽了?!”

“……聽說尹姑娘和寺裏一個小和尚私奔了。

住持也是一個多時辰前才發現兩人不見了,已經讓人出去找了。”

樓藏月一口氣說完,眼見這位新帝陡然變了臉色,眸中怒意燙人,又補充道:“臣知道尹姑娘對陛下重要,所以趕快來告訴您。”

私、奔……?

又是誰?又是誰?!

帝王的妒火已經竄到眉梢。他冷哼一聲,鐵青着臉走下來。“即刻去追,跑多遠也要給朕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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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間,玉階前的血都流幹了。

楚國徹底覆滅,權相篡位,改朝換代。

若是忠臣,當不仕二朝,一根白绫吊死了表示追随楚國的忠心。

可這樣的事放在現在,倒少有幾個人會真這麽做。有些大臣倒是這麽做了,全了名節,性命也就此休矣。

更多的是即刻對新朝表示擁護的人。他們中很多從前就是玉相的人,表面上卻靠在後dang。

尹家和莫家的處境是尴尬的。

尹冰、莫恒,都曾是士林領袖人物,德高望重。在所有人看來,他們應該屬于一根白绫吊死的那種。

可不論出于什麽原因,莫家的公子、莫夫人的親弟弟都參與了新朝的建立,已經被推入這一陣營。莫恒老先生就是有意效忠舊朝,也不會為天下人所贊嘆。

而尹家呢?新朝建立以後,新帝竟直接對尹家施恩,先是把尹冰釋放,後又給尹家大小姐、二小姐加封了郡主。這讓人不覺得尹家早已歸順了新主都不行。不然的話,這位新帝憑什麽給他們這麽多好處?

玉知微表面上拿家人逼迫着黛霜,實際行為上卻是半點沒虧待尹家,俨然已是拿尹冰當自己的岳丈看待。

可尹冰與莫恒的名聲,還是免不了幾天內一落千丈。許多學子說他們晚節不保,再不複原來的尊崇。

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痛苦的。莫恒不顧一雙兒女的勸阻,抛下一切出了家。緊接着,莫家唯一的公子如淵也剃發修道,遠遁紅塵。

對莫如淵來說,這一段日子是煎熬、痛苦又離奇的。他青梅竹馬的少女因姿容太過出衆,被先皇一紙诏書弄進了宮裏。後來,他想竭盡全力帶她走,卻又落入玉知微的設計裏,連累着舅舅也成了這位新帝的鋪路石。

楚國已亡,而霜妹妹是先皇的妃嫔。

那段時日,莫如淵常一個人坐在山林裏,抱膝冥想。

聽說新帝沒有放過前朝的任何一個人。

他的世界裏落雪了。銀裝素裹,白白茫茫,什麽也沒有。

黛霜妹妹沒了,他就去做和尚吧。

于是他到了提霞寺,剃掉三千煩惱絲,從此暮鼓晨鐘,不理俗世。

直到那日驚奇地又與故人重逢。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黛霜妹妹作為先皇在世時最寵愛的貴妃,沒有殒命,竟然出家做了尼姑?

而後他心裏又熊熊燃起了火焰,滿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和她在一起。這是得而複失,是命運的饋贈,他滿含欣喜與感激,張口啞然。

尹黛霜在山間的石板路上站住。

眼前出現一張故人的臉,是莫如淵。

她心裏霎時間湧出一股見到親人般的欣喜來,微微張嘴,說不出話。

“黛霜!”他迎上來,想抱住她。

她卻後退一步,讓他撲了個空,“如淵哥哥,我們都已出家。既然在這裏,就得守這裏的規矩,別叫人看了笑話去。”

他有些尴尬,不過片刻又自顧自地笑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有眼……”

“嗯,你也是。”

短短一句“你也是”,卻含着道不盡的萬語千言。

他将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你平安就好。”

黛霜與他隔着一段距離,問道:“莫伯父怎麽樣?雨清呢?你出家,他們沒有反對?”

“父親也出家了。”

黛霜睜大眼睛,顯然是不敢相信。

“莫伯父……也出家了?”

短短小半月,一切已是滄海桑田。新王朝有新的規矩,不能與時俱進的舊物會被剔除,最為難的則是夾在新舊之間的人。

她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覺得心裏好疼。莫伯父從前是多麽詩酒風流的一個人,該是受了怎樣的打擊,才會遠遁紅塵……

“我聽說雨清和宗世昌和離了。你們都走了,那她一個人怎麽辦?”

“我們對不起姐姐。可是黛霜,我那時以為……我以為你沒了,心如死灰,管不了別的了。”

“你不要這樣。”她說,“就算我真的沒了,你在這世上也不是只有我一個朋友。你還有雨清,她也是你的親人,你不能這麽放任自己。”

“朋友?”他上了一級臺階,“你我難道只是朋友嗎?”

“時過境遷。小時候的婚約,已經不做數了。”

他的一腔感動振奮被她忽然潑了一盆冷水,有些訝異,又有些難過。

“怎麽不做數?既然現在我們又遇上了,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們一起還俗,我還娶你。”

“你保護不了我。”她說道,“你能保護好自己,我便滿足。”

他噎住了,“好……如果你不願意,那我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嗎?”

她點了點頭,“我要從這裏逃走,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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