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醋缸
醋缸
今時不同往日。
她如今身在宮外,不比從前。父親一向守舊。若她先做了楚國末代君王的寵妃,又做了晉朝開國皇帝的皇後,還不得氣吐血,指不定要把她從族譜裏除名,自此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從此之後她就不再是尹家的女兒了。
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玉知微給她一種非常危險的感覺,待他身邊就好像讓她于暴雨如注的夜晚一個人在懸崖峭壁邊行走,一個不慎就要被他拉入深淵。
特別是那雙深情又危險的眼睛,始終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新帝登基沒多久,李、林兩家的血都流幹了。他行事那般狠辣,手上沾了許多無辜者的血。或許他要成這樣的事不得不如此,可一切都說明這人的心是黑的。他今天對我柔情蜜意,指不定明天就翻臉不認人;今日處心積慮要得到我,等到手就沒了新鮮勁。
黛霜整理包裹時就在想。
走吧!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一切的是非,遠離這妖孽宮廷,遠離京城,遠離所有從前的記憶,重新做個清清白白的人,不再屬于誰,只屬于自己。
她這樣想的時候覺得很開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鋪滿了整個心房。
莫如淵帶着她走出提霞寺,“你想去哪,我就送你去哪,等你不需要我了我就離開。
霜妹妹,就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不想再見我了,我也會永遠記得你今天的樣子。”
黛霜露出一個笑容,那麽淡的倩笑。她表達了她的謝意,将一個護身符送給他。月臨中天,銀輝遍地,他送她走。
朝廷的人馬正飛馳而來。
不舍晝夜,快馬加鞭。
莫如淵已帶她走出老遠。遇到城關,他拿出早已備好的通關文牒,帶着她過去。
守城的士兵看過他們的文書,正欲放行,身後忽聽得一聲厲喝:“攔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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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大驚。黛霜扭頭一看,只見一位将軍騎着高頭大馬飛奔而來,長“馭”了一聲,駿馬揚蹄,身後還帶着烏壓壓的官兵。
“快跑!”莫如淵拉着她想要闖過去,可已經遲了。那将軍從馬上飛下,一把将黛霜拽到身邊。
對上他的眼睛時她吃驚得差點沒暈過去,怎麽也沒想到這人會親自過來把她截下。他已送她出家,不是應該與他再無幹系了麽?就算有,也不至于……
“大膽,還不跪下請罪!”另一聲高喝傳來,她這才看到來者身後還趕來一人,也是高瘦英武的身材。
“見過樓将軍!”守城士兵們齊聲道。
“把這個人抓起來!”
“如淵哥哥!”黛霜大喊。
“霜妹妹,你別管我!”
玉知微整個人森冷如冰。一聲“如淵哥哥”,讓他拽着她手腕的力道比方才更大了數倍。
“你……是你。放手!”她這時顧不上他是帝王了,只是被他的突然出現吓住,萬沒想到會有這麽一番場景。
男人死也不放開,兩人拉來扯去。
“放手!”
玉知微耐着性子道:“和朕回去。”
“我不……”
“那朕現在就讓人殺了他。”
莫如淵叫人按着跪下,幾杆長矛已架在他脖子上。
黛霜不動了。
玉知微看着她,眼眸微紅。
聽說她跑了,他一個皇帝深夜親自出宮來找她,馬兒跑了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卻恰看到她和別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樣子。
“好,我和你走,你把他放了。他已經出家了!”
出家了又如何?還是照樣惦記着你。玉知微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你在提霞寺為國祈福,他卻壞了這件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才得當?”
莫如淵掙紮道:“狗皇帝,你把她放了!我和你回去領罪!”
玉知微輕蔑地一笑,拽着黛霜的手沒有放開,朝他走過去。
“好一個郎情妾意!”他的聲音裏壓抑着憤怒,似恨不得将眼前這人扒皮碎骨。
“兩次要帶她走,兩次都沒成功。朕要是你,就不會這般沒用。給朕追上了是你無能,怪得了誰?”
無能……
兩個字宛如千斤巨石一下子砸在他頭頂。
許多往事驟然間襲上心來。曾有過那樣多無能為力的事,似乎每件都與他的無能有關……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訴他,是他無能。
是他無能,帶不走霜妹妹,也娶不了她。
“你和朕回去,朕不殺他。”玉知微看着尹黛霜,一字一句地咬着道。
黛霜盯着他,“天子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玉知微揚起下巴,“走!”一把抱她上了馬,兩人一騎絕塵。
“霜妹妹,霜妹妹!”莫如淵看着他們離去大喊。
天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小和尚一張俊臉上寫滿了狼狽和悲哀。士兵們放開了他,他一個人徒步從城關走出去,一身缁衣,茕茕獨立。
他說得對,他是個無用之人。
“陛下為何會親自來?”小姑娘扭頭瞪着他,俏臉上驚怒仍在。
他冷笑一聲,忽然俯首,“朕親自來抓你,你生氣了?”
她脖頸上留下幾絲溫熱暧昧的氣息,乍然一驚,又聽他說道:“太妃娘娘是自請出家為我大晉祈福的,半路跟一個和尚私奔,成何體統?!”
他的話聽上去很有道理,原來是為了這個。她就是前朝舊人的代表,為了新朝出家祈福,是要做給所有人看的。他并非是打算最終放她自由,不過是要借助她為晉國鑄石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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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提霞寺之後,她的活動受到了更嚴格的監視與限制。
玉知微回了宮,依舊悶悶不樂。他沒有為追回了她而欣喜,只是醋意大發,連喝了三日的酒,醉的不省人事,五天後醒來了,連夜處理朝務、批閱公文。
心思煩亂,手頭的事情還是得做。
聽說大理寺新進了位人才,連破兩樁奇案,如今卻在暗中調查一樁陳年舊事。
此人姓舒,表字寒夜,清河縣人。
落星站在一邊,把此人的事情說與他聽。
“他查的舊事,是什麽?”
“是一樁大歷七年的舉子案。有位舉子考前被殺。陛下可還記得?”
玉知微想了一下,“是有這麽個案子。那時朕忙着鬥盧義,倒沒大關注此事。不是已經結案了麽?他是覺得兇手另有其人?”
“想來是如此。照理說,新朝給前朝的事情翻案應該沒什麽,但很奇怪,大理寺的其他人一直對此諱莫如深。甚至這位舒大人想要調查,都是暗地裏獨自行動的,并無其他同僚協助。”
玉知微凝思,“這就怪了。莫非是和什麽人扯上了關系?繼續盯着舒卿。”
“是。”
他繼續看奏折,發現落星并不走,說道:“你是想問紅藥吧。朕早和你說過,別理人家。”
“屬下明白自己不該動感情。但紅藥可憐,她以為尹姑娘死了,一個人吃不下也睡不好。”
玉知微放下奏折,無奈笑道:“可只要你在這兒和她打了照面,她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也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你覺得她不會恨你嗎?”
“她現在很不好。就算她恨我,我也想去看她一眼。”
“好,你自己決定。”
落星得了允準,把盯梢舒寒夜的事情交給雲隐,自己則帶了些吃的溜去找紅藥。
大理寺裏有一處禁地。
長廊最裏邊的盡頭處有一廢舊的書房,每至半夜這裏都會有奇怪的聲音出現,大理寺的人都說是鬧鬼。于是房間大門給上了鎖,除了正卿沒人可以進去。
舒寒夜年二十四歲,進士及第後來了這裏。越是離奇的地方就越引起他的好奇和注意。一連半月,他隔天夜晚就翻窗進來,企圖在那書房一探究竟。
每次他都仔細的聽那聲音,一面聽,一面學。慢慢地,好像懂了他的意思,能學着給出回應。
但是很快,他發現還有另一個人跟蹤自己。
這人暗中觀察他,卻并未洩露他夜探禁地查舊案的秘密,或許并無敵意。但總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以他的性子,還是挑明了舒服。
“閣下何人,不妨現身一見。”
能發現他,說明這人功夫不錯。雲隐從梁上下來,與他對面。
舒寒夜打量他幾眼,“你是陛下的暗衛?”
“不愧是舒大人,真是目光如炬。”
“陛下知道我在探禁地、查舊案,沒有阻止我,只是派你觀察我。”舒寒夜笑道:“如果陛下信我,待我查出真相,自會給他一個交代。這位大人,如果你幫得上忙的話不妨和我一起,這躲在暗處也不大好受吧。”
“我習慣如此,奉命辦事罷了。”
“那好罷。”舒寒夜舉着燈燭,照亮了書房外的牆壁。
“這上面寫着什麽?”雲隐走過去。
“這是某種暗語。”舒寒夜道:“我已破解了十中二三,剩下的尚在考量中。留下這些暗語的人,和半夜在這裏發出聲音的,乃是同一個人。”
“誰?”
“一個女人。”他說,“她是為她死去的丈夫喊冤的。”
“喊冤?”
“三年前的一樁案子,判錯了。”舒寒夜說:“不過此事和一個人有關。既然你今天現身了,我把這個人的名字告訴你,你回頭問問陛下,這案子,他還讓我查麽?”
“是誰?”
“衆臣中第一位表示歸順新朝的人。因為這份态度,如今他還是刑部侍郎。”舒寒夜露出一個不明的笑容,“霜太妃閨中密友莫雨清的前夫,宗世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