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尹冰
尹冰
宮人們都說皇後娘娘被皇上鎖在鳳儀殿，是為防止她再次逃跑。
可是，這麽多好東西，這樣好的生活，誰會想要逃跑啊？皇後娘娘怕不是腦子想不開了。小宮女們心裏這樣想。
玉知微每天都會去看她，她每天除了送東西的宮人，就只能見到他一人。
他要她和他朝夕相對。
朝臣們大氣也不敢出。這位新帝自即位起，行事又絕又狠，容不得別人說半個不字，處理起國事來也是有條不紊，能力格外出衆。
沒人敢說皇後娘娘狐媚惑主了，只是對皇上在娘娘面前和別人面前的兩幅面孔深感意外。
一整個月，除他以外，她再沒見過別的男人。
這天晚上，她看着面前的珍馐吃不下，放下筷子對他說：“我要回娘家一趟。”
他亦陪着她放下筷子，說道：“你若沒有跑，婚後三日我自會陪你回門。可現在事情被搞砸了，我不能放你出去。”
“我們都定過契約了，你還不放心？”
“不可以，你不能出我的視線。”
“那你和我一起去。”
“你無非是擔心令尊。”他一眼看透了她，“尹老先生是個守舊的人，我差人送去的禮，他一件也沒要，全數退了回來。”
黛霜微微張大嘴巴，又聽他說：“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退回禦賜之物可是大不敬之罪。”
“你回去見他，他既不贊同你做我的皇後，又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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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罵她不決裂算是好的了，還能指望有什麽好臉？
“父親性情剛烈，我怕他出意外。”她将心裏話說了出來，偷偷觀察他的表情。還好，他沒有生氣。
“你不用管了。”他給她夾了一個丸子，“這件事就交給我。”
因着黛霜的緣故，尹家的地位又比從前更高。但尹冰并不感到高興，反以之為恥。另一面，他管教和約束尹府的下人們，不可倚仗皇後之勢為非作歹，尹家門風不可壞。
三個女兒相繼出嫁，再待小兒長成，這一輩子也就算過去了，到了地下也好和老伴有個交代。誰承想世事無常，滄海桑田，一轉眼間改朝換代了。二女婿殉了前朝，撇下二女兒守寡。大女兒剃發出家，三女兒幼時早夭，剩下一個四姑娘竟然做了皇後。
她是先皇的貴妃，怎麽能又成為新皇的皇後？他尹冰、他尹家，食的是楚國的俸祿，祖上得的是楚王的恩惠，怎能又仕于晉？
他也曾是士林領袖，受人敬仰。而現在，雖然士子們明面上不敢說，但心中也定是認為他尹冰養出了一個兩朝禍水的女兒。
新舊交接之際，昔日在朝為官的同僚各奔東西。有的為了生存投靠新朝，有的不忘楚國，有的夾在二者間猶疑觀望，還有的幹脆剃發出家。
他現在很後悔，當初為什麽要帶她去禦前跳舞？如果按照婚約嫁給了莫如淵，就沒有現在這些事兒了。
可當時朝局危險，皇帝需要人的幫扶，他只是想把女兒送進宮去，多一份助力、表一份忠心而已。他這麽做的時候，雖未與莫恒明言，對方心裏卻是明白這一想法的，也默許了。
誰承想惹出後頭這樣多的禍事來。
尹冰困居府中，度日如年。只等自己徹底惹怒這位新皇，讓他賜自己一根白绫了事，如此也算全了自身的氣節。
可他左等右等，只等來了新皇親自駕臨府上。
皇帝來的時候，他正在吃雞湯。外面忽然大喊“皇上駕到”，他伸長脖子看了一下，沒搭理，繼續吃他的湯。
要做什麽，就要做徹底。他尹冰不仕新朝，自然也沒必要認可這位新君。
“尹老先生，吃什麽這麽香呢。”玉知微大步走進他家廳堂。“老先生是連看也不打算看朕一眼嗎？”
尹冰這才擡起頭來。他放下湯勺，震了震衣袖，不起身，不下跪，也不說話，神情從容淡然、不卑不亢。
“其實朕這次過來，也沒什麽別的事。”他把手搭在桌上，清脆地一聲響，放下一個物件。“物歸原主罷了。”
尹冰擡眼看去，驀然訝住。
那不是他夫人的東西嗎？！
“這是從哪裏來的？”他伸手拿過來那個同心墜。東西是金子打成的，時隔多年，依然如新。
那是他們當年的定情信物，後來東西不慎被弄丢，再也沒找回來過。
輪到尹冰發問了，玉知微笑笑，神色淡然。尹冰這時才正眼瞧他起來。不得不說，他雖對他十分不喜，也得承認這人長得英俊。
“哪裏來的您就不用管了。總之，是霜霜讓我給您送過來的。她特意和我說了，務必要親自交到您手上。”說到這裏，話鋒陡然一轉，冷聲道：“內子無時無刻不記挂她的父親，然而您卻只想讓她死。”
尹冰被他說得懵了神，片刻，怒道：“她是我的女兒，我幾時想讓她死了？”
“雖沒有直接說，但您現在的做法就是在把她逼上死路。”玉知微眼含質問之意，“不是嗎？”
尹冰沉默了一瞬。這麽說來，好像确實如此，可是！
玉知微不給他再說話的機會，接着道：“尹老先生，是朕，要給尹家地位；是朕，執意要把她關在鳳儀宮；也是朕，逼着她做朕的皇後。前朝之時，又是你，帶着她去禦前獻舞；是你，有意讓她入宮。而她，從頭至尾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夾在我們之間為難。
前朝時，她夾在先皇與先太後之間為難。現在，她夾在父親和丈夫之間為難。我必要娶她為後，而你必讓她誓死不從，這不是要逼死她麽？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退讓，你覺得朕有可能退讓嗎？”
尹冰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這年輕人目光灼然，氣場壓人，通身帝王的氣派，話雖氣人，卻是事實；看似不饒人，又句句是在為自己女兒考慮。
“朕不會退讓，因為朕有能力給她幸福和庇護。那麽你呢，尹老先生？如果她聽從了你的話，會有好日子過嗎？如果她不聽你的，你就要與她決裂嗎？她就不是你女兒了嗎？”
“老夫确實要承認，你說的在理。”尹冰冷然道：“可人生在世，有些東西比命更重要，你怎能懂？她是我的女兒，她必須懂！”
“比如氣節？比如對前朝的忠心？”玉知微嗤笑一聲，“所以，為了這些就可以去死？”
“為什麽不可以？”
“那怎麽還沒死呢？新朝已立半年了。”
“你！”尹冰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從凳子上站起來，“豎子不可與言！”
“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尹老先生，你要給自己的性命作主朕不幹涉，但霜霜雖是你的女兒，卻不是你的所有物，你無權給她的性命作主。”他說到此，敲了兩下桌，“另外，如果老先生剛才所言都是發自肺腑，朕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尹冰朝他看過去。
年輕的帝王笑了笑，說道：“你不是要全了氣節嗎？朕就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如果你死了，朕就信你說的話，也會成全你們尹家，不再相逼。如果你沒死，那就說明你說的是假的，接下來的一切你都要聽朕的安排。”
“哦對了，”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同心墜，“這個東西的主人在皇宮等你呢。你若想讓她守寡，朕也沒法說什麽。”
尹冰面色一變，“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這不可能。”
“你剛才不是說氣節比性命更重要嗎，難道令正的命能重過你的氣節嗎？”玉知微扭頭一笑，“好好想想吧。三日之後，朕等你的答案。”
說罷，揚長而去。
同心墜在掌心冰冷，尹冰半晌無語，徑自跌坐到了地上。
玉知微向來詭計多端，他說的話不可信，絕不可信！如果她還活着，為什麽不來見他？
他就是想在離開前給他埋一顆種子，留下一線生的牽念，逼迫于他。
眼前一片昏花，他喚來管家、侍童，讓他們出去打探一下，玉知微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他說的道理确實沒什麽毛病。即便妻子還活着，他就要為此不殉楚國了嗎？他所指的性命，包括所有人的，自然也包括妻子的。他們所有人的命都不能重過士人氣節。
但他又是為什麽還活到了現在呢？為什麽沒有在玉知微謀朝篡位的那一天，就随前朝而去了呢？
他是為什麽留下來？難道這大半生的信仰，于他而言竟只是空中樓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