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畫眉

畫眉

下午,他精神好了一些,開始批奏折。周公公給他在榻前放了一張長桌,把這幾天堆積的奏折拿到桌上放下。黛霜從沒見過這樣多的奏折,從桌上到地上全堆滿了。以前先皇在時,大部分奏折都是太後批的,所以她也沒見過林江渺處理這些政務。

玉知微向她招了招手,“太多了,你幫我看一部分吧,有拿不準的再問我。”

黛霜櫻唇微張,“我能幹政?”

“別人不可以,”他低着頭淺笑,“但是我相信你。我們霜霜是個很有才學的姑娘,不是嗎?”

他把她說害羞了,跑到一邊道:“我還是先給你研墨吧。”

墨香混着草藥味,飄蕩在空氣裏。他一面批着奏折,不時擡首看一眼給他研墨添香的美人。

她今天穿了一件蠶絲金紗繡花長裙,是他送她的衣裙中的一件。配着一條烏金孔雀披帛,戴着一對如意珍珠耳铛,垂在耳畔像兩顆小巧的明月。然而比衣飾更好看的是人。他近來喂胖了她,此刻美人身段如玉,肥瘦得恰到好處,竟比從前清瘦時更添了韻致。

看着她的人,就忘了她漂亮的穿戴。他批完了一些,望着她發呆。黛霜注意到他移不開的目光,半擡着美目朝他看了一下。本是無意的一瞥,卻充滿了風情旖旎的味道,缱绻如斯,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一如四年前在夜宴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等我好了,忙完這一陣的事,就帶你出宮去玩。”

“诶?”她看向他,發現他又在看着自己笑。

“你不是很想出宮嗎?你說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

倒也沒有他說的那麽過分。她在心裏給自己找補。

“現在不知道也沒關系,你可以慢慢想,想了寫下來,我一個個帶你玩。”他發現她小臉又紅了,就愈發興致高昂。

害羞的霜霜,生氣的霜霜,懊惱的霜霜,委屈的霜霜,開心的霜霜,都是他的霜霜。玉知微非常幼稚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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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人在凝霜殿和鳳儀殿外都種了西府海棠,應該是這兩天就開了。我知道你最喜歡西府海棠。”

她終于問出了心裏的疑惑:“我和陛下相識不久,陛下何以如此了解我?”

“對于喜歡的人,自然是有關她的所有事都想了解。如果不能知道,那就想方設法知道。”

這話油嘴滑舌的,壓根沒告訴她他具體是怎麽知道的呀。

她忽然想起了花泠,嗔道:“我曉得了。你在我身邊安插了人,自然什麽都知道。”說着繼續去磨墨。

他默了一瞬,又笑起來,“生氣了?”

“我哪能啊。和你生氣,我氣不過來,不劃算。”

兩人又一起批了半月的奏折,玉知微差不多病愈,就拉着她去看他為她種的海棠花。

凝霜殿前粉霞一片,像堆積了三尺的香雪。海棠旁邊還種了幾棵西溪梅花,其下的潭水中倒映着樹的倩影。梅花旁邊是滇茶花,妩媚豔麗。花海中用竹子編了一個涼棚,棚上用薔薇花覆蓋纏繞。往裏走是竹林,古蕩清幽。天光從暗綠的竹葉縫隙裏瀉下,細金碎玉般點綴在地。走上一步,腳下又觸到一莖蘭草。她躬身往下瞧,不由莞然一笑。

“鳳儀殿和凝霜殿都是你的。我知道你舍不得舊居,就讓人将殿門前重新布置了一番。”

看樣子此番布置很合她心意。玉知微想着,整個人都飄蕩起來,如行雲間。

黛霜看見了。這個人得意的樣子寫在臉上。

“讓你費心了,這些花兒很好看。”

“沒有你美。”他忽然拉過她的手說:“霜霜,你坐下,我想給你化個妝。”

他讓人拿來化妝用的東西,又給他們在花瓣雨上鋪了軟墊。

黛霜想,這個家夥怎麽可能會化妝呢?指不定又是想捉弄她。可他是皇帝,她不能不從,說不定還要頂着醜妝一整天,叫人笑呢。

她的想法也全寫在臉上了,玉知微一下子就看了出來,笑道:“我還沒開始呢,不要對我這麽沒信心。”

卻見他先用了幾支筆在那兒調色,調出了與那海棠花最相近的幾個粉色,又在旁邊準備好了金粉銀粉、珍珠粉。

倒是有模有樣的。她開始好奇。

先給她染了黛眉,再開始化眼妝,暈染了同海棠花色的淺粉色眼影。

“此處海棠花開,這個就叫‘海棠妝’。”

他在她上翹的眼尾上方畫了一朵小巧漂亮的海棠花,又用金銀粉在花朵周圍點綴了一下。接着他打開一個盒子,用最小最細的一支筆沾取了裏頭細碎小巧的珍珠點,拿小拇指指尖兒蘸下珍珠來,一顆一顆細心地貼在兩邊的眼角處。左邊兩顆,右邊兩顆。

接下來是唇。唇色與整體妝容相迎,從唇中往兩邊,顏色由深至淺柔和過渡,他拿着一個幹淨小巧的刷子輕輕暈染了一下,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又拿了一只漂亮的翡翠篦子,給她梳了梳額前鬓角的碎發,折了一枝花,掰下一截小巧的帶花的枝,小心插進她的發髻裏,恍然間好像她發中生了花,格外美麗。

他讓人拿來一面銅鏡給她看。

黛霜被驚豔到了,沒想到這個家夥這麽會化妝。可他平時自己也不會化妝,是怎麽學的,又是怎麽練的?

該不會是以前也給他的侍女化妝吧?

“這東西我看看就會了。”他又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說道:“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臉蛋,其實很好化。我以前沒給別人化過,你可別冤枉了我。”

“我哪有這樣說。”她嘟囔道,一面端詳着鏡中的自己。

聽說皇後娘娘為皇上侍疾,兩人在養居殿裏一起關了一個月。皇上給了皇後兩座宮殿,在她的舊居凝霜殿跟前種滿了海棠花,還犧牲早朝的時間給她化了一個“海棠妝”。

宮內衆人、京城貴婦争相效仿,一時間都化起了“海棠妝”。

人人都說新帝是個狠厲暴君,卻沒想到對他的皇後偏愛如狂。據可靠人士說,皇上在皇後面前就像個聽話的小孩,指東不敢往西。她一說想要什麽,皇上就會把整個京城的這種東西買空了送給她。

後來她就開始勸他了。如果每次都把一種東西買空,其他想要這種東西的人就買不了了,況且自己也要不了那麽多。他也聽勸,此後就只買幾樣最好的給她。

另外,他送她的金銀珠寶太多,殿裏快要堆不下了,她就挑了自己最喜歡的留下,其他的讓紅藥送到民間去,分發給有困難的人。

可直接分發會造成哄搶,她便叫想要領東西的人每次先報名,名額有限制。

紅藥把人名字登記下來,到時念到名字的人才可領一份東西。

分發活動一個月進行一次。原本只是因為宮裏堆不下了想把東西弄出去,順便幫助一下有困難的人,卻間接促成了皇後的賢名。領到東西的百姓無不誇贊這位新皇後仁善。要知道,她随手賜下的一串珠寶,普通小老百姓活完下半輩子都夠用了。

玉知微知道此事後也很鼓勵。只要她高興,他就高興。

在宮裏,黛霜可待的地方也不止凝霜殿和鳳儀殿。用玉知微的話說,只要她想,三宮六院裏任何一座殿都是她的。

不過黛霜還是最喜歡自己的凝霜殿。她和雨清、豆蔻、紅藥幾個一處玩,今天在凝霜殿裏住住,明天又去鳳儀殿裏住住,上無太後需要請安,下無其他妃嫔需要管理,日子別提有多滋潤。

好日子沒過多久,禦史大夫張祿并鴻胪寺卿王戶一起來了,說要見皇後娘娘。

這天她正在鳳儀殿澆花,侍女過來通傳,說兩位朝中要員求見她。黛霜不知何事,點了點頭請他們進來。

兩位朝臣風塵仆仆,一見到她就跪下,先是拜見皇後娘娘。她道了平身,對方卻不肯起來,臉上透着視死如歸的神色,看上去非常鄭重。

“娘娘。”禦史張大人先在地上扣了個響頭,“還請娘娘聽臣一言。”

“張大人有話請說。”

“娘娘也是出身書香之族,想來知道,姜後脫簪請罪于永巷,為使君王失禮見色、樂色忘德,王聽勸而勤政事,遂成中興之世;晉獻公受骊姬之谮,殺申生而遇屯。故自古後妃之德,在于輔佐君子,勿使之淫其色。

如今娘娘專寵,天下皆知,致後宮無人,陛下膝下無子,何不勸陛下先德而後色、先仁而後戾?使中大夫與掖庭丞往民間閱視良家女,載還後宮,明慎納聘而無私溺之授,方為正理。”

說完又重重扣了個頭,就不擡起來了。

旁邊的王大人跟着道:“娘娘是國母,當以社稷為重。臣等肺腑之言,還望娘娘能規勸陛下,早日選秀,充實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切勿耽于閨房之樂啊!”

就也扣頭下去不起來了。

黛霜看着地上這兩個人,想道,必是他們勸谏過玉知微,說不動他,只能來找自己。

雖然她私心并不情願他納妾,但她現在是皇後,皇後的身份就伴随着責任,她想。這兩位大臣倒也都是為社稷着想之人,其心可表,其情可憫,說的都頗有道理。

內心有兩個聲音在拉扯,一面不願他三宮六院,一面又應該做出賢後應做之事,她覺得自己這樣不好。但若真要權衡一番,還是該取後者罷。

玉知微前段時間沒上朝,是因為傷病未愈,傷病生發的原因則是為她救母。說來說去,源頭還是在她。再者,他與她雖不至于像外面傳得那樣厲害,卻也是實實在在的獨寵。

皇上治國的手腕,以暴烈者為主,仁慈懷柔輔之,效果也很不錯。但若為多數百姓着想,新朝初立,還是當以仁政為主。這也是臣子們想說的,卻礙于新帝之威權,不敢多言半句。

尤其是當有涉及到皇後的言論出現時……那位帝王穩坐龍椅之上,但凡有誰說他的霜霜半個不好的字眼,臉上密布的陰雲都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說話者觀其色,都覺得自己馬上要大禍臨頭了,又想到這位新帝之前的手腕,都被吓得趕緊閉了嘴。

所以臣子們覺得,這些事讓皇後親自來說,或許才能有點用。畢竟皇上只唯她之命是從。若她是位好女子,當會明白其中道理;若她是褒姒、妲己一類的禍水,天下江山可就要遭殃了。

按前朝的情形看,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雖然皇上給尹黛霜換了個身份、令她從寺廟還俗回宮,但知道內情的人到底不少,曉得這位如今專寵于皇上的皇後娘娘同時也是前朝末代君主的寵妃。罷,雖然希望渺茫,但還是得拼力一試吧,大不了文死谏,也落得個身後之名。

黛霜想,勸谏君主這樣的事,先皇還在時她就做過,只是沒有用。林江渺心如死灰,只想和她及時行樂。最後一次她不惜脫簪請罪,等來的卻是一場宮變。

如果是勸玉知微會不會不一樣?他會聽自己的谏言嗎?他對她太過專寵,長此以往,未必不會荒廢了朝政。想那開創盛世的唐明皇,後半生不也為楊玉環廢去了一世英名,兩人都沒落得什麽好下場?

“諸位大人,快快請起。”

兩個朝臣仍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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