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求饒
求饒
“前朝覆亡之日,她是先皇寵妃之身份,本該一條白绫了斷。那時她也不知我這個新帝鐘情她已久,起事本就是為了奪她。對她來說,也是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
在她看來,前朝覆滅與先皇先色而後德有關,她怕如今我寵她太過,也會和先皇一樣,最終招致傾覆,到那時她不會再有第二次僥幸。要我選秀充實後宮,甚至對其他妃嫔雨露均沾,是她用以自保的方法之一。
還記得那天,她欲輕生,我救下了她,卻也讓她知道了顧子獨其實就是玉知微。她恨我騙他,先與我假意順從,後于新婚之日出逃,駁了我的顏面。
我沒有怪她,只想着她從今以後和我好好過日子,接受我的供養便可,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必想。
我知她挂念父母親朋,便說服了她的父親,使她對為後一事不必為難;差人打探她母親的下落,又幾乎丢了半條命,去雪山給她母親采來了七葉雪芝,使她一家團圓;我封了她的姐妹,幫她的小弟拜了師。
為了能有許多時間陪着她又不荒廢朝政,我每每批奏折到深夜。
然而我還是走不進她的心。她仍不肯信我,仍要選秀以求自保,甚至不明白她的提議為何會讓我生氣,我不知她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現在她離宮多日,還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可我有什麽辦法呢?我要是如她所願廢後,她還能去哪裏?她的家人朋友又該怎麽辦?”
他一面喝酒一面傾訴着心聲,慕華聽愣了,因為玉知微從沒有哪一次聊天能一口氣和他說這麽多話。
直到他無意間一瞥,看到側門上映着一個麗影,才陡然明白。
黛霜窒息了一瞬。他真是誤會她了。她只是要他選秀,那裏就希望他把自己廢掉了?卻不知他是故意如此說,要吓她一吓。
“你說的什麽話?這樣的榮寵萬丈,誰會傻到想去當廢後?”
“因為她不愛我。她不愛我,自然不想做我的妻,想我休了她。廢後也好冷宮也罷,從此她就自由了,再也不必被我追着到處躲。”
慕華看了門外一眼,配合道:“那你索性順了她的意算了,何苦折磨自己呢?”
“可我寧願折磨自己,也不想她受苦。她要是一直不回來,這個皇帝我不做了,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她,找到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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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啦!我真是白認識你這個朋友,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還像個爺們嗎?”
“只是對她。。”
“可人家都對你沒意思,你自己也說了。這樣下去你們只能成為一對怨偶。”
“那也強過讓她受苦。我真的廢了她,她要何去何從?如果她永遠都不肯愛我,那我們也就這麽過下去吧。”
“不,你明明可以有更多的選擇。什麽第一美人,不也就是衆口一詞的事,有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她在我心裏舉世無雙。”
這些話落在她耳中都是自己偷聽得來,卻不知玉知微一面說着這些,眼神一面往門上的影子這兒瞟。
她終于回來了,他很高興,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也很生氣,很懊惱,不知該如何與她打破僵局。既然她過來偷聽,那他索性有意将一些話說與她聽。他為她做的,她得知道。
門上的影子消失了。
玉知微站起來,看向她離去的地方。
“人走啦。”慕華拍拍他的肩膀,“但願她能明白你的心意啊。”
“多謝你。”“你要謝我的事情可多了,免了吧。走了。下月初五記得來哦。”
月華泠泠,蒼苔露冷。
“廢後”兩個字直在黛霜腦海裏打轉。
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她親朋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寵愛她。如果真的廢後,他們将一朝從天堂跌入地獄。就算她受得起,她的親人朋友受得起麽?小澄還小,拜了師父要好好學藝。雨清遇人不淑,好容易蒙皇上搭救,如今封了個郡主住在宮裏,二姐亦然。父母辛勞半生,好容易回鄉養老……
算下來,她欠他的情确實是太多,多到她還不清。
他剛才話語間對她心思的猜測,十有八九都是對的。她的确是個傾于自保的人。可還有一兩分他沒想到,她說要他選秀,确有幾分是為他們的以後與他的江山着想的,并不全是為了自己。
他想要她的真心和信任,但她并不肯把這兩樣東西随便施與,遂按捺住了本心的意願。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像賭博一樣,尤其對于深宮裏的女子而言。
可,他不是很容易,也很早就給了她這兩樣東西嗎?
幫她找到“已故”的母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肯定是很早就開始下功夫了。七葉雪芝,生在雪山峭壁上,如果他沒能回來,新朝無主該怎麽辦?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她沒有去過雪山,沒有攀過峭壁,沒有追過獵隼,更沒有慘痛的童年,所以無法與他感同身受麽?
不只是真心和信任,還有命。
她還記得侍疾那日瞧見的,他身上的傷口。病中睡夢裏呼痛,卻喊不出一個具體的名字。人常說痛極則呼爺娘,可他一個也叫不出來。
“他早就将他最珍貴的東西給了我,可我時至今日也不肯把真心交給他。紅藥你說,我是不是不對啊?”
陪在旁邊的紅藥打了個激靈,“皇上是對你挺好的,不過感情的事強迫不得。你若喜歡他就給他真心,不喜歡就不給呗。”
“我喜歡。”她望着空中的月亮半晌,吐字道:“喜歡的。”
這些天,她說起來是在宮外散心,其實也并不愉快,雖看不到卻總是想到他。不知道他在宮裏過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在生悶氣。若說動心,她對他不是沒有,只是這中間有太多的顧慮,把喜歡阻隔在外。
江湖人顧子獨不一樣,一葉孤舟,江上往來,遠離朝堂,或許可以與姑娘自由地談情說愛。一旦顧子獨變成玉知微,變成心狠手辣的玉相、踩着他人骨血篡位改朝的當今天子,變成那只翻雲覆雨手,一切就不一樣了。
可是,一切又好像還在昨天。
這兩個人本就是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的是她。
從顧子獨到玉知微,他雖然一步步誘她上鈎,織了一張大網捕獲她這只蝴蝶,卻也是真心實意地對她好,并且實實在在為她解決所有的顧慮。
“可能我還不是很了解他。”她補充了一句。
“那就去了解呗。”紅藥說,“以前我覺得他挺讨厭的,現在看來卻不是。姑娘,你可以試試看嘛。反正他對你好,你怎樣都成。”
“你喜歡誰?”樹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
黛霜吓了一跳。
正在想是哪個偷聽還這麽光明正大,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玉知微朝她過來,把她抵在身後的樹上,居高臨下道:“既然承認了,就別再躲了。嗯?”
一個語氣詞,看似是詢問,卻透着十分肯定的态度。
她完全沒想到剛才那幾句話會被他聽見,有點想裝糊塗,猶猶豫豫地小聲道:“承認什麽?”
“你想賴賬?”他一副抓到她小辮子的表情,甚至有幾分得意,“朕可都聽見了。”
這個家夥剛巧聽見了,還當場揪住不放,黛霜覺得自己真是太倒黴了。
自她離開後,玉知微和慕華說了幾句話,就偷偷出來,抄了另一條近路找她,剛好聽到這幾句,表面雖還沉得住氣,心裏卻已樂開了花。
原來她是喜歡他的?
那麽其他的什麽,都不管了!這些天喝的悶酒,也都随風散了吧!
“回來了就是鬧夠了,和我回家。”帝王氣場太強,只一個眼色,紅藥被逼得退下,原地月下只剩他們兩人。
她是有想之後和他緩解一下關系,也想多去了解他一些,慢慢和他确定心意,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他知道了,兩只小手一時無處安放,別扭地搓起裙子來。
“我沒有鬧。”她不知該說什麽,倔強地反駁了一句,落在他眼裏卻是愈發可愛嬌俏。
“哦,沒有鬧。”他伸手撫摸她的發,像在安撫一只惱怒的小兔子,“好,你說沒有就沒有。”
他攥着她的手,兩人一起去了鳳儀殿。
好像前面七天的冷戰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把她按進寝殿,讓所有下人都出去,“啪”地一聲将門關上了。四周一片漆黑,他舉了盞燭火,慢慢向她靠近。
燭光映着他那雙劍眉星目,獨屬于帝王的英武之氣與眸光裏暗藏的笑意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細聲道:“陛下要做什麽?”
他的回答卻不如她預想的那樣,反問道:“你以為朕要做什麽?”
黑燈瞎火,孤男寡女,他要做什麽不是很明白嗎?她心裏說。
“那件事,你若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等你,只是黛霜,這等待太難熬了,我要你先答應我幾件事。”
“你說?”
“第一,不要再在我面前消失。”
第一個條件就讓她腿軟。他看出來了,勾唇道:“朕每天都要看見你。這一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她皺了皺眉頭,咬牙勉強算是默認了。“那第二個呢?”
“第二,不許和別的男人說話。”
“說話也不行嗎?”
“不行。”他沉着臉,“什麽林江渺,什麽莫如淵,什麽慕容沛,什麽玉昭華,還有什麽,通通不行!”
黛霜:……
林江渺已故,莫如淵已出家,現在不知去向。慕容沛是大渝的王子遠在北境,玉昭華是他親弟弟,有時免不了會說上幾句的。他這都算些什麽規定啊?
“我和他們也說不上話。只是寧王殿下若與我說話,難道我要像個啞巴不理他?”
“對。”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對”。
玉知微道:“你不理他,他讨個沒趣,自然不再找你了。”
她反問道:“你怎麽不與他規定別和我說話呢?”
這倒把他問住了。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朕回頭便與他規定一下。”
黛霜:…… “還有嗎?”
“第三便是那件事。”他一只手将她攬入懷中,“我說過,我不逼你,但是霜霜,我等你太久了,別讓我再等太久好嗎?”
他的懷抱很溫暖。但她在與他缱绻片刻後又想到之前拌嘴時的話,翻起舊賬來:“可是陛下,是您說永遠不想再看見我的。”
玉知微沒料到她會這個時候揭他的錯,告饒道:“好霜霜,那是我說的氣話,你別生氣。”
“是氣話嗎?”
“如若不是,天打雷劈。”他發完誓,說:“可你以後也不許再和我提選秀之事!哪有妻子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我不要你做賢後,只要你做你自己,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只要陛下……”
“相信朕好嗎?朕說過朕不是先皇,朕會護你一世周全。”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又想起剛才聽見的他說的話。默了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他看着她垂眸颔首的模樣,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來。下腹陡然竄起一股欲-火,怕自己按捺不住,他放開了她,奪門而出。“朕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鬧過一次後,兩人的感情又進一步。時常有宮人說,看到皇上抱着皇後從鳳儀殿到凝霜殿,又從凝霜殿到養居殿,在禦花園賞花戲蝶,在溫泉池水裏嘻戲玩鬧……
玉知微的任務只有兩個,上顧國家下顧媳婦,樂此不疲。同時他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查清母親當年的死因。此事已委托給舒寒夜。此人自上任以來連破奇案,不久前剛升任少卿。
他把玉昭華封為寧王,頗有幾分自負的意思在裏邊——他知他恨他,卻即使給他親王之尊,他也翻不起浪來。
玉知微秘召舒寒夜進宮,與他說了當年自己知道的部分——
那一年他結束了待在伯父軍中的生活,第二次準備回玉家。此前一次,老盟主送他回家不到兩日,因母子不和,父親将他托付給了他的伯父玉文仲。
兩次歸家不得。
母親發了話,若他回來,她就走。
她也的确這麽做了。
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雖對母親有恨,卻也想懇切地找她談一次。母親離家後,他找人跟蹤,最終在湖畔找到了她,并堵住她的去路。
然而談話并不順利。沒說幾句兩人便爆發争吵,他負氣離去,沒過多久卻聽到煙花聲響,警覺不對,便折返查看,卻發現母親已死,死前剛放出煙花求救。
卻正在此時,為追回妻子的玉父剛巧趕了過來,與他對了個正着。
這個兒子與夫人一向不和,此地荒無人煙的,夫人又死在他面前,不是他做的又是誰做的?
他拼命解釋,父親卻不肯信,命人将妻子的屍骨帶回,他也回家聽候發落。
當年他約莫十幾歲,一時情急心驚,沒能找出充足的證據來,全家人都認為是他殺了女主人,弟弟尤其恨他,常揚言要殺他報仇,玉父卻最終阻止了,說事已至此,不如罷了。反正,夫人也曾在他孩提時給他下毒藥遺棄在荒山,他如今這樣做,算是和他母親兩不相欠。此事就不必再提,傳出去只會讓人笑話。
雖是如此,他在玉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連府上仆從也不怎麽給好臉色,分明沒當他是玉家的公子。只有弟弟前呼後擁,深受府上衆人的喜愛。玉知微不予計較,将心思瞄準了朝堂。
那時候他雖沒找到充足的證據,卻也實在地勘察過現場。死者身上被一劍擊穿,貫穿了左右肩胛骨,且這名兇手行兇是在他回來很短時間內做到的,說明是個高手。
死者去時的表情略有驚訝,說明兇手可能是熟人。
兇手能找到母親的行跡,要麽是一直跟蹤她,要麽是跟着自己找到的。也有可能兇手找的就是這個機會,想嫁禍于他,自己金蟬脫殼。在這一天,他身上的作案動機、在場證明全都具備,想不被懷疑也難。
他的懷疑對象有二,其一是玉家的仇家。玉家祖上從商,其祖父曾與另一商戶因分贓不均之事鬧掰,自此結仇,而那仇家與江湖第四大派單家莊的莊主是親家。單家莊中便有人使這種一劍擊穿左右肩的殺人方法。
其二是父親。要說當天在場的人,父親懷疑他,他也可以懷疑父親。為什麽他折返回去時父親恰巧趕到?只有兩種可能,父親是真兇、父親是被真兇利用,特意來做證人。
但父親要殺母親有什麽動機呢?在母親走後,父親沒有其他什麽大的動作,蹉跎為官,新朝立後徹底遠遁,不知蹤跡。
父親沒有殺人動機。
事情就發生在京城。時隔多年,他仍沒有放下。如今諸事基本落定,終于有心思騰出手來調查。
舒寒夜領命查案,誓要找出真兇。
因此案關乎皇上的名譽,不能明面上讓官府調查,他先是混進了單家莊,成了莊主的一個随從,後又找到了玉父所在之處,再換了一個身份前往暗查。
半個月後他便得出了結論,即單家莊、玉父,都不是兇手。
“陛下可還有別的懷疑對象?比如,您那日派去跟蹤令堂的人。”
“不,不可能。”玉知微說,“朕的人,只會忠心為朕辦事。朕沒有吩咐過的,他們斷不會做。”
“既如此,臣再繼續調查一番。”
這頭舒寒夜已日漸成了聖上跟前的紅人,那頭宗世昌在牢裏吃冷菜剩飯。
他很懵。分明頂好的日子,怎麽一下子就到頭了?
宗世昌知道玉知微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自己這些年做的一些勾當,比如賣官、受賄,他其實都知道,卻沒有及時處置,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繼續在新朝結黨營私。
他誤以為這就是默許的意思。畢竟他是第一位表示願效忠晉朝的楚臣,為其他臣子的歸順都起了很好的引導作用,就出于這一點,他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可他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對方故意的。他要讓他誤以為他在默許、甚至放任,要他放開了手腳幹,等到其他同僚也覺得忍受不了、想要告禦狀的時候,等到他把莫雨清直接抓到牢裏來之後,他出手了。新賬舊賬一起算,要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除了容不下他的行為,也是為他妻子的好姐妹報私仇。
宗世昌原本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平步青雲,讓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二是懲罰莫雨清,讓她跪在自己腳下認錯、求他放過她。
在懷裏溫香軟玉的抱了那樣久的美人,若說一點感情沒有是不可能的。可她太驕傲了,把閨閣中的大小姐脾氣也帶了過來,沒有一點賢惠溫順的樣子;身為女子還喜歡些舞刀弄棒的東西,時常吓着他,也不曾為他添個一男半女,所有種種讓他覺得她是仗着家裏對他有恩在擺架子,這讓他顏面掃地。
更過分的是她每年都要去城外孤山上祭奠一位故人。聽說是個男的,還是個下人。若說沒有旁的心思存在,她一個主子去祭拜下人又怎能說得通?他如是想。
是以他恨她,要先休了她,再狠命報複,直到從來驕傲的她向他求饒。
從要與她和離開始他便是報複的心思,娶了表妹後也常在花街柳巷裏徘徊,那表妹心有苦無處訴,直言他是騙子,他也不以為意。
牢獄裏生活太苦,濕冷無衣,他母親張氏要來探望,被守衛攔下。
左右無法,恨恨看了一眼皇宮,心下一橫。
總不能讓自己兒子凍死餓死在監獄裏!
雨清在宮裏住的時候,玉知微命人在宮外也給她修了一座郡主府,靠近長安街,離皇宮也很近,她便搬到那裏去住,有時會過來探望皇後。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新封的雲安郡主和皇後娘娘交情頗深,是以自她搬來了郡主府,門前總車如流水馬如龍,達官顯宦京城貴婦們的禮物流水似的轉,把她也弄厭煩了,全部拒之門外。
張氏過來的時候差點撞上一位貴婦的車馬。那馬兒揚蹄一嘶,差點踩下去,張氏吓得不輕滾到邊上,那輛華麗的馬車從她跟前駛過,似乎聽見裏頭傳來罵聲。
“呸,不長眼的小娼婦。若我兒還在任上,哪容你這般嚣張?”
也只敢等人走了小聲地罵一句。
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一身的灰,頂頭望見幾個大字“雲安郡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