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牢
天牢
鎏金色的字在太陽下閃閃耀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就是傍上了皇後娘娘,有什麽了不起的。她心裏這樣想,面上卻不得不擺出一副笑臉來。
左右踱了幾步,心道,她從前對她不好,兒子和她和離那次也鬧得夠狠,直接要她幫忙,她肯定不會答應。羞辱自己是不會的,但這事情也別想成。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哎喲喲我苦命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在街當中一站,張氏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我的兒啊,娶了個老婆當祖宗一般供着她不滿意,定要與我兒和離呀,我兒傷心得三天吃不下飯。如今他得罪了人,去那牢裏受苦哇,這媳婦兒是管也不管,問也不問,住着這大房子享受哇。我老婆子風餐露宿倒無所謂,只希望她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幫幫忙啊……”
她哭得大聲,左鄰右舍都跑來看熱鬧。有人說:“這媳婦也太不講情分。好歹曾經是一家人,哪能這樣就不管呢?”
又有人說:“看她的樣子也一把年紀了,也真是可憐。”
有人站出來說:“你媳婦是誰?我們幫你說理去。”
“哎喲喲,我那媳婦你們可惹不起。人家現在是雲安郡主了,皇後的好姐妹哩!”
“雲安郡主?那你想必就是宗世昌的母親了??”
“什麽?你是宗世昌的母親?養不教母之過,你那好兒子縱人打死我家裏人,進了監獄那是他活該!你還好意思來街上哭?!”
這人話音未落,那邊又有個聲音冒出來:“宗世昌不是個什麽好東西!當年雲安郡主下嫁本就是他癞蛤蟆吃天鵝肉,如今既然已經和離那就沒什麽關系了,你還來煩人家幹嘛?”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再聽我老婆子一言……”
人群中風向陡變,張氏萬萬沒有想到,正想要解釋,四面八方的人忽朝她仍菜葉子臭雞蛋來,打得她沒地方躲。
正躲着,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當街鬧事者,罰錢一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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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
怎麽這樣巧?
她原本還有一巧舌,有信心扭轉局勢,可這一聽到要罰錢就完全待不下去了,當即起身就跑,像雄壯的母獅般沖開人群,一眨眼就不見了。
圍觀的人還在罵着,巡邏的官兵到了,人群慢慢散開。
莫雨清這時候午睡剛醒,聽到外面吵鬧得厲害,便問豆蔻是怎麽回事。
“姑娘,張氏在咱們府門前鬧事,被人罵了,現在被巡邏的人趕走了。”
“張氏?”不是再度提起,她都已快忘記這個人了。
“對,就是那個張氏。”
雨清一想就知道她是來幹嘛的。想必是宗世昌在牢裏吃了苦頭,張氏看不下去,才會來自己這裏求幫忙。但她怕直接說了不被答應,索性在街上鬧事。
“宗世昌那是咎由自取。若非他确實犯了事,皇上不會只因為我和小霜的關系而公報私仇的。”
“就是。也不知他母親哪來的臉,”
“好了,別說了豆蔻。”她止住丫鬟,“既然事情了了那就罷了,不必老提這煩心的人。”翻了一頁書,又問道:“怎麽巡邏的人剛好趕到?我記得他們今日休沐。怕不是什麽巧合吧?”
她簡單梳妝了一下出了府,剛好看到一個官兵模樣的人坐在白馬上,正吩咐幾個手下什麽事情,便笑着迎上去。
“雲安郡主。”
“趙大人。”她認識此人,上前與他寒暄了幾句。“大人今日休沐,怎會過來?”
“聽說有人當街鬧事,就過來看看。”
“哦?聽誰說的?”
“愛管閑事的小子。”
半刻鐘前——
舒寒夜從廊下過來,“剛好”遇見他。
“時禾兄,雲安郡主府前有人鬧事,你過去看看吧。”
“本官今天休沐。”他有些不樂意,“多大的事兒?”
“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雲安郡主是皇後娘娘的好姐妹,宗世昌是牢裏的罪囚,你幫誰啊?”
“怎麽,還和他們兩個有關系?”
“那鬧事的人是宗世昌的母親,想要這個已被他們逐出家的兒媳去給自己兒子求情,又怕她不答應,現在正在街上鬧事呢,已經嚴重影響城內秩序了。我剛才打那裏過,親眼看到的。”
“還有這等事??”
“那張氏愛財如命,你過去時只需遠遠地喊一聲,鬧事者得罰錢一百文,她保準會乖乖走掉。如此也算賣了郡主一個人情,何樂不為?”
舒寒夜,你果真對我的動向都一清二楚呢。雨清垂眸想。對方說道:“好了郡主,下官就不打擾您了。告辭。”
“嗯,大人慢走。”
豆蔻走了上來,說道:“舒大人是真的很關心姑娘呢。”
“我聽說他最近又在查一樁案子,事關皇上。”正要往下說,忽又見一輛馬車在自己府門前停下。丫鬟掀簾,裏頭走出個女子來,卻是宗世昌新娶的那位表妹。
“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雨清有些不耐,正欲回府關門,那表妹在身後喊她道:“郡主!郡主留步!”
豆蔻轉身道:“你若也是為他求情來的,就不必了。我們郡主已和宗家沒有任何關系。”
“郡主,有些話在門外說也不好。你看我大老遠來的,就請我進去坐坐吧?你如今是郡主,我一個弱女子,也不會把你怎麽樣。”
表妹認為自己此話說得在理,在雨清聽來卻是格外不順耳,遂不打算踩她。對方卻又說:“我還有關于舒大人的消息,郡主也不想聽嗎?”
雨清駐足,狐疑地打量她。
她卻把丫鬟留在外邊,自己硬生生地進了她的府門。兩邊的侍衛正要趕,雨清嘆了口氣,還是道:“算了,我聽聽她到底要說什麽。”
“好氣派的地方。”表妹走進來,一面看一面覺得新鮮,“對了郡主,還忘了告訴您我的名字。我姓蕭,家住恒山。
其實我想告訴你,夫君他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你。他是為了氣你才要娶我的。他覺得你總叫他高攀,所以才會恨你。”
雨清與她對面坐着,懶懶地搖了搖手中的團扇。
“我很羨慕你。你擁有他的愛、他的恨,還是皇後娘娘的好姐妹,如今是聖上親封的郡主,還有絕世的容貌。”
“他喜不喜歡我,和我有什麽關系?你羨慕我,又與我有什麽關系?”她淡淡道:“說正事吧。如果是為他求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我知道郡主不歡迎我。像我這般低賤之人,能走進這座府邸都是髒了您的地兒。
夫君雖對我無情,我卻是真的愛他。只要您肯幫他,我就告訴您一個關于舒大人的秘密。”
雨清放下了手中的團扇,一雙明眸鎖定在她臉上。
她說的秘密該不會是指他的真實身份吧?這件事不能叫外人知道,否則一切都毀了。
宗蕭氏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來您心裏有數啊。也好,那就不用我告訴您了。”
……她是怎麽知道的?
“既然您心裏有數,那您也該知道這個秘密的價值。如果您不幫他,我就把此事透出去。到時舒大人身首異處,裏邊也有郡主您的一份功勞。
不過我也不是非要與您走到那一步。只要您為郎君求個情,此事我就當做不知道,永遠爛在肚子裏。”
“你不怕我殺了你滅口?”莫雨清看着她。
“您不會的。”
“何以知道我不會?”
“因為您有着良好的家世、端方的品行,您不會做那種事。”宗蕭氏篤定地看着她,眼中卻劃過一絲得意。那是拿捏住了她的愉悅感。
“本來做出這樣的事就是舒大人不對,我知道了卻不去告狀,也是在為他包庇隐瞞不是嗎?投桃報李,郡主也該幫一幫我的夫郎才是。”
短短幾分鐘,她竟反客為主了。宗蕭氏與張氏不同,她是有腦子的。
“就算我去求情也未必有用。他犯的事不少,你應該知道。”
“可皇上寵愛皇後娘娘天下人皆知,你是皇後最好的姐妹,在他面前說話是有分量的。”宗蕭氏适時地掉了幾滴眼淚,跪下抱住她的腿道:“好姐姐,好姐姐我求求你了行嗎?咱們各退一步,皆大歡喜?”
什麽姐姐,什麽皆大歡喜,見鬼去吧。雨清一手撐着下巴一面想。但眼下她捏着尋隐的把柄,不能直接拒絕,不能打草驚蛇。
“就算我答應你,也保不準你哪天會變卦說出來。”
“我可以立字據!立字據,畫押,怎樣都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我收在身邊做丫鬟,我當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可好?”
這話倒叫她聽愣了。這個宗蕭氏,還是真的愛宗世昌啊。
“好,你先出去,三天後我給你答複。”
“若是三天後沒有呢?”
雨清拉下臉,“你若不信,此事就此作罷。”
“不,不不不!”對方連忙道:“好,三天就三天,還望你能好好考慮!”
“豆蔻。”等人走了,她喚來丫鬟。
“姑娘有什麽吩咐?”
“查清楚宗世昌自娶新婦以來交道過的所有女子,找出和他關系最好的幾個,給她們錢,叫她們這三天輪流去宗府鬧,就說宗世昌欠了她們錢,數額報得越大越好。去吧。”
豆蔻哭笑不得。自家姑娘還從沒做過這樣的事,眼下也是被逼急了。
三日以後,宗蕭氏再次登門。
“我一直以為雲安郡主家世清白、為人正直,想不到也會用此下作的手段。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嗎?”
“關我什麽事?”
“難道不是你做的嗎?”
“宗世昌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自己有什麽糊塗官司,又幹我何事?”
“你別擺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我昨天看見了你身邊的豆蔻,就在那條街上。”
“那宗夫人可要好好想想怎麽對付她們了。無論此事是否由我主謀,眼下宗家一團亂是事實。夫人還有閑工夫登我府門?”她知道僅憑此不足以讓宗蕭氏知難而退,故而還有後招,“昨天我進了宮一趟,聽說聖上還準備降株連罪。你還是先想想怎麽保住自己吧。”
“株連?不可能,這不可能!”
“國政律法在此,我也無能為力。不過宗夫人,有一件事我倒可以幫你。”
“何事?”
雨清翹起唇角,不緊不慢道:“我去求聖上開恩,把你也關進天牢,與他一并赴死。”
“你……你好狠的心!”宗蕭氏變了臉色,“你不會自己親自動手,就把我送去監牢。”
雨清抿了口茶,面上雲淡風輕,“你不是愛他嗎?這應當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唯一能幫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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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知微近來得知了一件事——舒寒夜的真實身份。
但此人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惜才,不忍揭發。
宗世昌案總算要告一段落了。連日來,刑部、大理寺忙得不可開交,共處置其黨徒一百多人,前後貪腐受賄者二十餘人,主犯定了秋後午時問斬,沒有餘地。
念在他和自己曾有同僚之誼,且為官初始也曾有過報國之心,他托人去牢中問他,可有什麽遺願。
誰知他既不是替家人求情,也沒有要什麽好吃好喝的,而是提出要見他的前妻,雲安郡主。
前些日還聽郡主說,宗蕭氏想要陪伴她的夫郎左右生死相随,便特準了她入監陪同赴死,原以為也算成全一對鴛鴦,卻沒想到宗世昌提出要見雲安郡主。
雨清原是極不願意再見到宗世昌的。然聖上有命,還是得去。臨行前她遇到了來找她的舒寒夜,兩人在長安街頭碰上,他不語,她不言,就這麽四目相望了一會兒,她擡步想從他旁邊走過去。
走過他身邊時,男子低沉一句:“你要去天牢,好好保重。”
“大人對本郡主盯得可真緊。”她看了他一眼說。不似怪怨,也不似玩笑。
他卻不生氣,“牢中有我的人,你莫怕。”
她與他擦肩而過,“我有什麽怕的?”
宗世昌還是以前那副樣子,只是看上去要可憐和狼狽許多。聽說宗蕭氏進來以後兩人動辄在牢裏吵架,把獄卒們耳朵都吵炸了。
她站在那兒,并不打算進去,表情淡淡的。
宗世昌聽見動靜,慢慢擡起頭來,又起身。“這大概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就不打算進來看看我?”
“我人就在這兒。你有什麽話快說,說完了我好回府。”
“回府做什麽?去見舒大人?”
“與舒大人何幹?”
“雨清,你我好歹夫妻一場。如今我将赴黃泉,你就這般狠心嗎?”他低低地笑了,“前不久表妹也被關進來,她老和我吵架,我就說把她和我分開關,也免得你來了看見她心煩。她在那邊呢。”
罷了,諒他也做不出什麽事來。她左右眼風一掃,獄卒上前把門開了,她走進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實我對你何嘗不是用情太過才會深恨于你?我們曾經也有許多美好的回憶。你若忘了,我也不會忘。”
“然後呢?有什麽所求,直接說吧。”
“為什麽非得有求于你呢?我只是現在快死了,想和你說一會兒話,也不行嗎?你在這兒陪我一刻鐘,就一刻鐘。你看我現在這幅樣子,餓得瘦骨嶙峋,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你又有武功,我哪能傷害你呢?”
“你怎麽不說話?也好。你不想說話,聽我說也是好的。”
“其實我愛的人只有你一個。你若肯好好做我的妻子,我是斷不會報複于你。”
“敢情我是沒有做一個好妻子了?宗世昌,你不知好歹颠倒是非,臨死還要在我面前裝可憐,覺得自己有理?”
“你說話還是這麽刺耳。我只是想把心裏話告訴你,你何苦咄咄逼人?”
“就算我咄咄逼人,那也是你自找的。也不知是誰非要把我弄這裏來。”
宗世昌笑,“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去旁邊,就是西邊的監牢裏看看,那兒關着我表妹。你和她說幾句話。”
雨清不明所以,卻也想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就照做了。
往日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人眼下變了一副樣子,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見到她時眼中迸發出兇惡的光,宗蕭氏張開嘴,她知道對方要罵她了,卻沒聽見有聲音發出來。
她疑惑地一看,“你……你舌頭呢?”
回到宗世昌那裏,又聽他在發笑。
“你割了她的舌頭做什麽?”她問。
不管怎麽說,宗蕭氏也是真心愛他的,不惜過來求自己。他就這麽對她?
“因為她要說出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關乎你。”
“說來你不信,舒寒夜的真實身份是我先查到的。我原想透給她以後,讓她幫我報複舒寒夜。可後來我後悔了,因為我若死在牢裏,你還能托付給誰呢?毀了他就等于毀了你啊。”
“你可不是正想毀了我嗎?你說這話,誰會信?”
“是,你說的沒錯。但我要的是親手毀了你,不能假手于人。”
“既然如此,你又把事情告訴她做什麽?這是你自己的失誤,卻要割掉她的舌頭。”
“為了你啊。雨清,我都是為了你。”
“真讓人惡心透頂。”她轉過身,丢下一句準備離開,“再和你多待一秒,我都受不了。”
“不要走!”他忽然站起來從後邊抱住她,鐵鏈哐啷一片亂象,“雨清,不要走!”
“放開!”她正欲動手,卻感覺身子軟了一半,渾身沒有力氣。可自她過來,沒有吃過喝過任何東西,怎會如此?
他死命鉗着她,“這種藥彌漫在空氣裏。人凡是吸入了,都會四肢無力。我不一樣,我事先服了解藥。這裏所有的人除了我,全都已經中-毒。
別再掙紮了。在我走之前,陪我最後一遭。
我說過,只能是我親手毀了你。”
“你……”她拼命想要掙脫,卻使不出力氣,被他禁锢着坐了下來,那只手撫摸過她的下巴、臉頰、眼角眉梢。
正在她絕望之時,忽聽得身後那人一聲吃痛,雙臂松開了她。
雨清怔然回頭,只見他胸口插了一支箭,雙目瞪大,向後倒下。
她忙扶着牆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監牢。迎面走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把拉住她,旁邊還有幾個沒中-毒的獄卒跑出去向皇上報信了。
“我不是提醒過你,要好生保重嗎?”男子聲線低沉,帶着一絲責怪之意。她這時候沒力氣去回他的話了,也沒力氣掙開他,只能在他的攙扶下離開。外邊天光大亮,與牢中的陰暗反差強烈,叫她雙目極為不适了一陣子。
他扶她在草地上坐下,拿了一枚解毒的藥丸喂入她口中。不過半刻,人就清醒了過來,身上的力氣也慢慢恢複了。
雨清想起來了,他是提醒過自己,也告訴過她牢中有他的人。
“他死了。”她說了一句。
“嗯,死了。”他回應她道。
“皇上會怪你嗎?”
原本是要正當處斬,卻被人事先在牢中殺死,當真不要緊?
“不會。”他說得很篤定。“接下來的事都由我來處理。你今天受驚了,回府後好生将養。嗯?”
“舒大人又是以什麽身份與我說這樣的話?”她反問一句。
他的語氣是這樣溫柔,話語是這樣親近。
舒寒夜知道她是想與他相認。即便不能相認,也要處處點着他,或者心中仍是有些氣要撒。
他倏然一笑,“只要你高興,是什麽身份都可以。”
雨清雙目圓睜。
小時候的尋隐,也與她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情形不。那一次他們做游戲,她扮成公主,開玩笑說要他扮太監。
——“只要你高興,是什麽身份都可以。”
他這算是間接承認了嗎。
雖未明言,但彼此都懂。
她默默垂下眼,轉身道:“保重。”
“七夕那天,”他忽然在她身後補充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與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