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
第 55 章
一陣酥麻從腳底直冒頭頂。他騎在馬上,微微垂眸看了眼懷中的女子。她向後仰脖望着他,翹起的小拇指正把他的一縷發絲繞起,眼睛裏很溫柔。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叫他。
“你醒了。”
“嗯。”她如蒙大赦,心裏有種安全感,又朝他靠了一點兒,“我知道你會來的,我就知道是你。”
“你受委屈了,咱們這就回去。以後別再亂跑了,小丫頭。”
她驀地回憶起在水中那一幕,布滿箭的藏藍色披風。
“你受傷了嗎?”
“還好,擦破點皮。”
一別數日,再見面時卻是百感交集。她回想起從山崖墜下的時候,幾近以為自己要殒命于此;回想起被人關在箱子裏擡着走了好幾天的路,想起那幾人的污言碎語;又想起不怎麽會騎馬的她勉力駕着大渝人的烈馬,在山崖邊上聽到的一聲馬哨。
“無論我走丢多少次,你都會找到我嗎?”
他聞言低笑了一聲,“這是怎麽了?”
“你不生氣?”
“生氣又能怎麽樣?在你的安危面前,其他情緒都沒了安放之地。”
“我不是故意的。”她放開他那縷頭發,仰脖瞧着他,大眼睛撲閃撲閃,“小澄走丢了,我實在擔心……”
“尹澄好好在趙大人府上呢。”他無奈嘆了口氣,“我已命人查過。你呀,是中了別人的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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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有時候真的很郁悶。別人騙你就那麽容易,我要騙你卻不容易,還會叫你記恨上。”
“哪有?騙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了,你還說不容易。”她嘟囔道,“大騙子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騙子也不賴,把人兜得轉了大半個晉國找她。”
她聽了啞巴了,因為他說的不錯。她跑他追,她丢他找,算來應該是第三回了吧?
過了一會兒,倔強地小聲反駁道:“我才不是小騙子。你來找我,又不是因為我要騙你的。”
“我倒情願被你騙,也不想聽你的實話。你可以騙我說你已經愛上我,我就會,心甘情願地寵你一輩子。”他笑着微微低下頭,在她腦門上抵了一瞬,“我是大騙子,你就是小騙子,這樣才登對。”
她被他講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的什麽胡話,誰要叫小騙子來配你的。”
正鬧着,她忽然臉色發白,伸手捂住腦袋。他看得一急,“怎麽了?”
卻見随行的人也停了下來,有幾個從馬上栽倒,困在地上。玉知微勒馬下來,一把抱住黛霜,又看着地上的随從問:“你們都怎麽了?!”
“公子,頭疼……”
“我也是。”她在他懷中說,“不知怎麽了,忽然頭疼得厲害。”
“我”他正要說話,一股鑽心的痛忽從腦門襲上來,遂忍痛抱着她坐到地上,騰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陽穴,然而一點用也沒有。
痛感愈演愈烈,人幾欲動彈不得。
是水,是那條河!他這時想到。
所有人都頭痛,面色發白或紫脹,感覺是中了毒,昨晚大家都飲過那條河裏的水。若是認為,必是有人在上游投了毒。
他正想到這裏,眼前出現了一個人。
黛霜吃力地擡頭一看,吓得往後縮了幾步,到玉知微身邊。
又是銀狐面具。
她還捅了他一簪子,對方一定恨死她了。
莫如淵一步步邁向他們,腳下似有千斤重。
這個面具就是他的僞裝與保護,給了他一線勇氣。
他看着她中-毒的樣子,在心裏罵自己混賬,卻也覺得別無他法。
他是要得到她的,哪怕這個過程中會傷害到她。他不要再做無用之人。以前就是因為他坐以待斃,她先進了林江渺的宮裏,後又做了玉知微的皇後,而他這個一開始就和她青梅竹馬、幼有婚約的人,反而被遺落在了最後、看不見的角落裏。
霜妹妹,對不起。等事成以後,我一定千倍、萬倍地補償你。你所受的痛苦,以後都會得到回報的。
“不要傷害他!”他剛走到她面前,她忽然奮力起身,又拔了一根簪子抓在手裏,尖刺的一頭對準了他,目光堅定。
現在所有人都中毒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是她連累了大家,連累了他。如今他也中毒,沒有保護她的能力了。
“你們要的人是我,我跟你走,放了其他人。”
莫如淵震驚住了。她不是恨玉知微的嗎?不是想要從他身邊逃走的嗎?為什麽,為什麽現在會豁出去保護他?!他們才多久沒見?竟已經到這一步了嗎?
同樣震驚的還有玉知微。
她在說什麽?她要保護他?
……她是愛我的!她愛我!
莫如淵拳頭在袖中發抖,他看見玉知微在黛霜身後笑了,分明已經中毒,卻笑得那樣開心,讓他妒火中燒。
“他是你什麽人?”壓下情緒,他又恢複了銀狐面具的身份,似乎只是尋常盤問。
黛霜想,這些人應該不知道皇上的相貌。若說實話,必會以俘虜敵國天子為無上的榮耀,那便是整個國家的恥辱。那麽,能舍命來救她的,要合于情理只能說是手足親人了。
因忖了忖道:“他是我的兄長。”
兄長?
兄長?!
這兩個字又深深刺痛了莫如淵。
霜妹妹從小到大,都只有他一個哥哥,從未叫過他人兄長。
“是嗎?”他冷笑一聲。
黛霜鼓足了勇氣面對他,一直攥着金簪的雙手卻忽被人輕輕按下。她轉頭,對上了他一雙深情脈脈的眼睛。
“你能這樣做,我于願已足,今天死也情願。”
“不行!”她對上他存了死志的眼睛,“你不能,你”
他卻不再理會她,對銀狐面具道:“公子遲遲不動手,想來是有條件可講。想怎麽樣,說罷。”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對方走近了,指向她,“誠如她所言,我們王上要的只是她,與你們其他人無關。把她交給我,可以放你們走。”
其他幾名侍從見狀都連聲嘆氣。
誰不知道,皇後就是皇上的命根子?
可是,危急關頭,若要二者選其一,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當然該選擇保住皇上。
因有人勸道:“公子,我看還是算了吧,不如就依他所言。”
話音未落,就被一記冰冷的眼神刀了回去。其餘人見狀,便不再敢吱聲。
“解藥給我。”他向他攤開手心。
銀狐面具冷笑一聲,“這麽快就被你猜到了。”
“如果要我按你說的做,至少要保證她的安全。解藥給我。”
“解藥确實在我這裏,要給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他拿出一個小瓶,打開來倒了一粒在手上,“解藥只有一顆,你們要救誰,可想好了?”
衆人大驚。
那……自然是救皇上!
玉知微片刻也沒猶豫,欠身從他手裏把藥拿過來,反手就塞進了她嘴裏。
“唔……”黛霜還沒反應過來,他又将她身子一掐,後脖頸一拍,那藥瞬間就下了肚。
莫如淵愣住。
玉知微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自私自利,怎會真的願意為一個女子舍了命,不救自己而去救她?!他本想借此機會讓她看清對方的真實嘴臉,卻沒想到玉知微會做出如此選擇,不帶半刻猶豫。
“這是我們大渝特有的毒藥,解藥只有一顆,你們三日內不服用解藥,都會七竅流血而死。”他強調了一遍。
玉知微似沒聽到一般,一直看着黛霜。見她服藥之後面色緩解,頭不痛了,終于放下心來。
小姑娘看着他流淚,“那你怎麽辦?他們怎麽辦?”
“死不了。”他笑着給她拭淚,壓低聲音一句:“等我。我還會來找你的。”
莫如淵看不得他們這副樣子,上前道:“好了。現在,她必須和我走。”
另外一隊手下及時趕到。他們追了假皇後一路,最後才發現中計,遂折返回來找他們的頭兒。“公子,您在這裏!”
銀狐面具笑道:“很好,你們來得好。這幾個人給我看住了,我先走一步。”
他邁出幾步,心裏忽有些猶豫了。
對玉知微那樣的人,何不趁他中毒,直接要了他的命?萬一他緩過來,想起今日之恥,不得發了瘋似的報複?
“你要做什麽?”黛霜卻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意圖,“你若傷他,我就死在半路,到時你照樣交不了差。”
銀狐面具冷冷道:“你以為到了現在,你的生死自己還做得主嗎?”
“你……!”
然而她的話确實起到了作用。莫如淵不想冒這個險,他不能再失去她。
“我要你兄長的命沒有意義。”他冷哼一聲,一把将她拽走。
走出越遠,莫如淵心裏就越松快,一路的冷風都變得宜人。
很快,很快他就能與她坦誠相見了。
黛霜慢慢覺出了怪異來。此人就這麽讓他那幾個手下守着已經中毒的玉知微他們,自己獨自把她帶去大渝嗎?
不過更讓她擔心的是他。
此一去,會是永別嗎?他已經中毒了,沒有解藥,三天內毒發身亡。他說還讓她等他,他還是會來找她的,可真的能辦到嗎?
不……他是皇上,是玉知微,心狠手辣無堅不摧的玉知微,怎麽會死呢?他說得對,他死不了。
莫如淵一路看着她迎風落淚,每一顆珠子都像刀片刮在他心上。玉知微在她心裏已經這麽重要了嗎?他死了她就這樣難過?她忘了他當初是怎麽把她搶到手、怎麽騙她的?
銀狐面具把她安置在了一個歇腳的木屋裏,用繩索将她捆住綁在柱上,說自己去去就來。
黛霜現在滿腦子都是愧疚。如果不是她中了計,執意要去找小澄,就不會被人騙,不會連累他。往事接二連三地席卷上了心頭,她想到他教她騎馬射箭,她躲懶耍賴說學不會,想到大雨天他在室內燃一盞油燈,與她在燈下共讀……
其實除了之前那些事兒,他對她還是很溫柔的。
她又想到晚上,月亮挂在窗外的時候,他躺在她枕邊,不碰她,靜靜睡在那兒的樣子。
如今卻都離她遠去了。
身後忽傳來響動,似是有人翻窗而入。銀狐面具久去未回,也不知是怎麽放得下心。她正想扭頭看看,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了在身邊。
莫如淵穿着天青色布衣,頭上插着一根玉簪,正為她解開繩索。
黛霜整個人一驚。“如淵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上次一別,她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時候他帶着她從寺廟出逃,在城關口被玉知微率人追回,她向皇上求恩饒過他的命,從今往後便不知他的音訊。
卻沒想到,會在這危急關頭重逢。
他麻溜地給她解開了繩索,“你受苦了。”
“你……”她站起來看着許久未見的故人,繩索脫落在地上。“你還是快走吧,這裏很危險,我是被大渝的人抓來的。”
“我是來救你的。霜妹妹,你過得不好。”
“他們的首領是一個戴着銀狐面具的人,他把我綁在這裏,估計馬上就要回來了。如果讓他看到你,”
“我帶你走!”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目光堅定,“什麽都不要說了。這一次,我一定把你帶走。”
拉着她就跑。
“上馬!”
黛霜心裏有無數個疑問,然而出于兒時的感情和信任,她把手給了他。
莫如淵揚鞭駕馬。
他的心在這一刻無比暢快。這些時日,每個日夜的所謀所念終于就要實現。他要帶着她去一個誰也找不見的地方,讓她慢慢忘記,玉知微、林江渺、慕容沛,讓她和他回到最初。
“如淵哥哥,你要帶我去哪啊?”
“去一個天高海闊的地方!霜妹妹,以後你不用再有任何包袱,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這是要帶她私奔。黛霜伸手卡住了他的腰,“如淵哥哥,感謝你相救。但是我不能和你走,我還有挂念的人。請你,送我回晉國皇宮吧!”
莫如淵一瞬滞住。
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從前她心心念念要逃離皇宮,如今他好容易就要辦到,她卻求他帶她回去?
“可兄長記得,你最不喜歡皇宮。”
“那是以前。”
“不,我不信!”
“是真的。”耳邊風聲呼嘯,她仍把他當作家人,和他講述自己真實的想法,“其實我沒有不喜歡的地方,只有不喜歡的人。”
“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他握住缰繩的手微微顫抖,她卻忘乎所以,迎風笑道:“如淵哥哥,我已經有郎君了。”
然而她話音一落,就明顯感覺到了他的不悅。
“他玉知微是什麽好人嗎?
你從前也是先皇的貴妃,都沒聽你說過自己已經有郎君這種話。這些事都是他們強迫你的,你若不願,在我這裏就做不得數。”
“他的确不算個好人,但對我很好。我是願意的。”
她的回答卻讓他心中更痛,剛才她拿着簪子擋在玉知微身前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
他心火上湧,驀地一急,朝前噴出一口血來。馬兒揚蹄長嘶,差點把兩人摔下來。
她被驚吓到,叫了一聲,回過神來卻發現他神色不對,忙問道:“你怎麽了?!哪裏不适?”
從她嫁進宮的那一刻起,他為她犯事、連累父兄為玉知微出兵,以為她身死而絕望出家,又為重新得到她而還俗,改換身份,入了胡人的營帳,假意為大渝王謀劃奪走她。無數個日夜苦心孤詣,只盼能在最後達成所願,卻聽到的是她已心悅他人的話。
或許,他所做的一切,本就都已經太晚了……
“那我呢?”
天色将暮,他看着她的眼睛,痛切地問了一句。
“你已經有郎君了,那我對你是什麽?”
“你的臉色好差。”她扶住他,馬兒已經停下。
“我問你,我對你來說是什麽?!”
“當然是哥哥。”她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怎麽了嗎?”
“除了哥哥,就沒有別的了?”“沒有別的了。”
“我們曾有婚約。”“我知道,那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過去了……”他望着天空癡癡發笑,卻也不能告訴她自上次一別後自己為了成功帶她走都去做了些什麽。
時光如同走珠落在玉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伸手想要抓住一顆,那些珍珠卻無一例外地從指縫溜走。指縫大而珠子小,一顆也留不住,一瞬間全都沒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呢。”她問他,“我們上次一別後你去了哪裏?你還俗了?”
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的心一直都在你這裏。你有難,我知道了,自然要趕來救你。”
“還有呢?這個地方人煙稀少,你一個人來的?沒有遇上大渝人?這兩年你又去做什麽了?”
“說來話長。”他看着她,“你和我走,我慢慢告訴你。”
黛霜舉目望了望,“這不是回京城的方向。”
“如淵哥哥,皇上他為我中毒了,三天就要毒發身亡,我若僥幸逃出來,一定得回去為他想辦法的。诶,你知道哪裏有解藥嗎?我和你描述一下中這種毒的症狀,看你知不知道。”
她的語氣焦急,有些淩亂,向他描述着這幾天的情況,把自己一路上如何被追捕,玉知微如何救她、幾人如何中毒的事情都描述了一遍。他看着她的樣子,眼中掩不住的凄涼意。
等她終于說完了,他扯了扯嘴角,說道:“大渝人煉的毒多半都沒有解藥。我想皇上八成是活不了了。”
“不會!三天還沒到,一定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如淵哥哥,你幫我想想辦法!”她搖着他的手,一如小時候那樣嬌憨可人,叫人很難忍下心不答應。
卻是為了別的男人。
他雙目刺痛。
“皇上極大可能會駕崩,他又是因你而死。如果你回到皇宮,會面臨什麽,你想過嗎?”
“想過。”
“那你還要回去?!”
“他為我舍命,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趕去救他。萬一真的沒能成功,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去宮裏搬救兵,或者直接去找藥……不行,從這裏到宮裏,三天早就過去了,我還是直接去找解藥。”她急得不行,已經有些手足無措,他看着心內刺痛,眼角泛起晶瑩。
“你說的容易,你以為你承擔得起嗎?你以前最不喜歡禍水的名聲了。皇上若因你駕崩,你回了宮裏,以為只是死那麽簡單嗎?霜妹妹,你從前是個最穩重細心的,怎麽現在變成了這樣?這不像是你做的事啊。”
她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他壓下情緒,語重心長道:“從前都是你勸着我,不要沖動行事,不要感情用事,今天就換我勸你。事已至此,不要為了那渺茫得看不見的希望賭上自己的命好嗎?”
“他是為了救我中毒的。那時候解藥只有一顆,他毫不猶豫地給了我。如今我蒙你相救脫離了大渝人的魔掌,卻一個人逍遙快活去了,你覺得我後半生能心安嗎?
這倒不是沖動的問題,我有我的責任。此事因我而起,絕不能一走了之。如淵哥哥,我求你幫我。”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霜妹妹,從前只要你開口,我無有不應的。可是這一次,不行。”
“我要給他找解藥,想盡各種我能想到的辦法。”她不理會他的話,說道:“如果你不幫我,那就此別過。謝謝你救了我。”
“你不能走。”他抓住她的胳膊。
黛霜正要掙開,擡眸對上他的眼睛卻瑟了一瞬。
如淵哥哥的眼神從來都是溫潤的,和暖如春日的一泓山泉,從未有過像此刻這般,透着陰冷與偏執的神态,讓她覺得很不對勁。這樣的氣場,倒和之前那個戴着銀狐面具的大渝人有些神似。
“放開我。”
身子一偏,躲過了他的一擊。
“你又想用這種方式打暈我嗎?”
“聽我的。”他抓着她不放,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幾分,“你不能走。
我求你了。”
“放手。”她垂眸看着他的手。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為什麽這樣對我?”
她一怔,卻接話道:“我有決定自己要去哪裏、去做什麽的自由。以前皇上幹涉我,我會與他抗争,現在你幹涉我,我亦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