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章

第 69 章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升起。

夕陽西下,寒風蕭瑟。

玉知微和玉文仲對視,眼中已無半點親情,仿佛不曾相識一般。

兩人身後都帶着軍隊。一方是宮城禁軍,一方是将軍府府兵。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玉将軍,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她已走了,老臣死罪!”

玉知微說過,但凡有人傷她,不管那人是誰,他都不會放過。

卻不想對方與自己同時動作,他要讓黛霜離開京城,離開晉國,遠離自己身邊,為此不惜發動府兵。渭水河是城關處的一道防線,他守在這裏,是誓死不讓他追回。

将軍府的府兵戰力很強,宮城禁衛軍也不賴。雖說都是晉國的将士,他若定不相讓,那就只能流血。

“朕再最後問你一次,你讓開,還是不讓?!”

“老臣,恭請陛下回宮!”玉文仲聲若洪鐘,再拜叩首。

他在挑戰他的耐性和底線。

數年前的軍營生涯在腦中一晃而過。他是他的伯父、玉家唯一善待他的親人,曾教他兵法,帶他一起出征。那段尴尬的日子裏,他無處可去,是他收養了他,視如親子。

指甲嵌進肉裏,玉知微雙目赤紅,字兒一個一個從嘴裏蹦出,“你,非要這麽逼我嗎?”

冷風吹得二人衣襟如鼓。玉文仲是了解他的。此般語氣神色,标示着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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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他可還記得,封後大典當日,皇後不顧一切都宮內逃走,他冒着暴雨尋一整夜;可還記得,為幫她尋母,差點命喪雪山;又可還記得,為包庇她,竟連矯诏這樣的事也一筆揭過。

你對她的情她可曾珍惜過?為什麽要揪住一個禍水不放呢?

你屢屢為她做出瘋狂之舉,她遲早要亂了你的江山!必須讓她離開你,才能停止對你的傷害!你可以不明白我的苦心,可以恨我,只要能幫你離開她,我做什麽也甘願!

“嗖”地一聲,寒芒閃過。

一柄閃亮長劍指向他的脖子,玉知微騎于一匹黑馬上,執劍的手微有些顫抖。

這是他第一次對他拔劍相向。玉文仲心涼,卻也早有預料,無所畏懼地迎向他的目光。

“伯父,朕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你若執意如此,今天便是叫晉國士兵自相殘殺,血染渭水,讓朕背上弑親的罪名,朕也絕不會放她離開!”

他越是如此,他越是更堅定了自己的做法。為了一個女子可以六親不認江山打亂,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

玉文仲看着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對自己拔劍相向。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柔和卻愈發堅定,這複雜的目光看得玉知微心裏有些許疑惑,不敢往下深究這目光的背後還藏着什麽更深的東西,一些許是他不想面對的東西。

“天下不是只有她一個女子。你聽我的,對你、對晉國都好。”他卸下了為人臣者的勸谏之死心,語氣溫軟,變成了長輩對晚輩語重心長的勸導。

“不牢你費心。朕絕無可能對她放手!”他憤怒地看着他,忽然收了劍,冷冷道:“來人。”

原以為他收了劍,是還留有一絲親情和餘地。直到玉文仲看到大監端着酒上來,到了他面前。

“你如此費盡心機地要她與朕分開,不惜冒大逆之罪名在此阻攔,未曾給朕一丁點顏面。諒你也是開國功臣、朕的長輩,朕不想和你為難。這樣吧,我與你打個賭。”

他擡手,“你面前有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你自己選一杯喝下,朕會喝剩下一杯。你若選了有毒的酒,便算你倒黴。反之若你選了無毒的一杯,朕會以死了結,算是報了你昔年撫養之恩。如何?”

三軍将士皆噤聲。玩這種危險的游戲……倒也像是他的作風。

玉文仲大笑,笑了半晌方止,“皇上,您這個游戲一點都不刺激。”

“我們好歹一起生活過三載,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在想什麽,我會不了解嗎?”

“兩杯酒都有毒。無論我選哪一杯,結果都一樣,你都不會喝剩下一杯。你會在我中毒身死後,追出城外去尋你的女人。”

玉知微眸光不明地看着他,口中的話真假參半,“三軍将士在此,君無戲言,朕豈會如此行事?更何況真要殺你,用得着這麽麻煩嗎?朕給你一個堵運氣的機會罷了!”

“哈哈哈。別人不了解你,我了解你啊!事已至此,我無論怎樣都是一死,我便是死,也要讓你和那個禍水分開!”

“住口!”聽見對方一口一個“禍水”的叫,他已被觸怒到了極限。“你憑什麽說她是禍水?憑什麽把一切都歸咎于她?!”

玉文仲針鋒相對,“就憑我多年來對你的看護和幫扶,就憑我這一身的戰功!”

玉知微氣得切齒,“朕是天子!所有傷害她的人,都必須要付出代價!念在你與朕舊情的份上,朕賜你一個全屍!來人,上酒!”

玉文仲仰天長笑,笑得如殘陽滴血。他們父子二人,終是要為一禍水而你死我活,當年他并未弑母,如今卻要親手殺了父親。可他不能說,即便是死,也不會與他相認。

玉知微忽覺不妙得很。他們在此僵持許久,玉文仲就是在拖延時間,指不定黛霜還并未走遠。在來此之前,他已傳信讓慕華帶着人先行在城外攔住黛霜,也不知現在情況如何。

心口一陣冰涼,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再次襲來。為了得到她,他造反起兵建立新朝,舉國之力親征大渝,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線。如今好容易與她敞開心扉,竟又橫生如此阻隔!得到她的心本已不易,相守又是如此艱難嗎?!他可是天子,天子啊!

玉文仲走到了酒盞面前。

絢爛的晚霞倒映在盈盈酒水裏,自成一美麗的小巧世界,依稀似又看到雲書的倩影,看到她眼中的愛與恨,看到她親手把毒藥喂進他們的孩子口中,滿目的淚,滿地的血,狼狽着孑然一身,在雪山小徑上留下一串腳印。

玉知微看到伯父最後看了自己一眼,眼中的那種情緒,着實複雜又難懂。似是欣然、愧疚、釋然,又抱着遺憾和痛切。

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然而心已十分焦躁,不欲深究。無論是誰阻擋了他和她在一起,都必須要付出代價!

“慢着!”一道清亮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晚霞,三軍将士皆投來注目禮。玉文仲舉杯的手停在半空,玉知微震驚地看過來,對上她的目光。

“皇後娘娘!”大監急匆匆地迎上去,吓出了一身冷汗,“您怎麽了來了?!”

她是怎麽跑回來的?派去的那些人可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玉文仲憂心忡忡。

玉知微的眼神從震驚,欣慰,到滿目柔情。他匆匆騎馬向她本來,對她伸出了手,“上來!以後不許你亂跑了!”

她卻沒有搭上他的手,而是朝玉文仲走去。

玉知微見狀急道:“霜兒!你幹什麽?!”

方才他們的對話,她聽見了一些。玉文仲是他的親生父親,她不能讓他為了她親手殺了自己父親。

他的确不知道真相,若是知道了,不會愧悔一生嗎?他的死會橫亘在他們中間。

況且,三軍将士皆在,難道要讓他們看着自己的君主為了一個女子,親手殺了有功之臣嗎?

“霜霜,你不要沖動,回到朕的身邊來!”玉知微沖她大喊。尹黛霜驀一回頭,對上了他眼中小心翼翼的神色。

他微微欠着身子,一直向她伸出手,“你來,到朕這裏來!朕會保護你,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她轉身說道:“皇上,臣妾現在過來,并非為了尋求庇護。此事因我而起,我不可逃避。”

玉知微慌了,沉了面色,怒道:“那你來做什麽?!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別過來!”她奪過了玉文仲手裏那杯酒。“你再上前一步,我現在就喝了它。”

所有人懼是一驚。軍中有人喊“皇後娘娘”,聲音此起彼伏。

玉知微生生勒住缰繩,雙目赤紅地望着她,“你在幹什麽?你不要胡來!”

玉文仲打量着她。

十分好奇她的意圖。

她怎麽有勇氣來這裏,還奪過了自己手中的毒酒?她不過是個禍水、深閨嬌養的小女子,怎麽會有這種面對一切的膽識?

“将軍很意外是嗎?”她對玉文仲道。

玉文仲冷哼一聲。“你是回來看笑話的吧。可惜老臣拼盡全力,也沒能為皇上鏟除你這個禍水。”

“本宮是折返回來救将軍你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本宮是晉國皇後,對皇上有勸谏之責,不能看着他因我而殺功臣。将軍對本宮有成見,那是我們的私人恩怨,您身為大晉的臣子,不該把晉國士兵也卷進來。如今外患方平,內憂若不止,耗損的是大晉國力,将軍難道願意這樣嗎?”

“你話說得好聽,是因為有三軍将士在此吧。”他說到這裏,情緒噴發而出,指她道:“你,楚國先帝的遺孀,怎配做我晉朝的皇後?!”

這也是她一直最為人争議的地方。今天被玉文仲當着将士們的面明指了出來,下面頓時議論紛紛。

“玉文仲!”玉知微正要爆發,黛霜轉向他,止道:“陛下,今日就讓我和将軍做個了結!”

“怎麽,”玉文仲打量着她,“你不敢承認?”

“有何不敢?本宮确是先帝遺孀。”

“是先帝遺孀,就不該做新朝皇後。皇上年紀尚輕,血氣方剛也是有的,老臣有規勸之責。只是讓你離開,已經仁至義盡!”

“好,玉将軍,本宮今日就讓你如願。我走之後,你當盡心竭力效忠陛下,不得再作他想!”

“呵,倘若沒有你,老臣與皇上又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霜霜!”玉知微大驚,策馬奔向她,卻見她已拿起那盞酒,一飲而盡!飲下一杯,又把另一杯也喝幹淨了。

“讓開,都讓開!”他破開圍着的人,沖過去接住她倒下的身體。

“知微。”她還留着氣,溫柔看着他。“你不能殺玉将軍。”

玉文仲怔住,沒想到她竟真的會喝下。

看着玉知微抱着她,眼神心如死灰,更是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黛霜知道,雨清把消息告訴自己,只是要讓她折返回來阻止皇上殺掉玉将軍,不想看到雙方士兵、自己人自相殘殺,絕無要她犧牲自我的意思。但此番行為,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殺不殺他,你做什麽要管?我只想我們好好在一起,你不該來插手!你把自己置于險境,這樣犧牲自己,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兩行清淚滾滾而落,他爆發出歇斯底裏的聲音,“傳大夫,快叫大夫!”

“你不許死!給我頂住了。此毒不會立即斃命,我們還有半個時辰。你若敢死,”他看着她,神色木然又狠絕,“朕就殺光尹家所有人給你陪葬!說到做到,君無戲言!!”

她凝視着他。

知微,你常說自己是親緣淡薄之人。你不知他就是你的生父,其實他一直看護着你。他敵視我,又何嘗不是因為對你愛之切?

此事若讓你知道,往昔的痛苦被撕開,是在你的傷口撒鹽。不讓你知道,你又不知他是誰。要了他的命,便是真的弑父,一輩子都無法彌補。

從我們相識以來,你雖然騙過我,囚禁我,威脅我,卻也救過我,視我為你的唯一。

我沒有主動為你做過什麽,這次就當是用我的命,幫你留住這唯一的親情,留住你在将士們心中為君者的道義和尊嚴。對賢明的君主而言,江山社稷要重于女人。

自此之後,你也不必再為我發瘋犯傻了。你父親說得對,你每一次将生死置之度外,都是因為我。若沒有了我,你會安全很多,也平靜理智很多……

對現在的我而言,你的性命重于你我的情愛。

也不知你能否明白。若不明白,就罷了吧……

她的眼中好似含了無盡的話語,還有許多的話沒有和他說,但她微微張口,發不出聲音來。毒藥卡住了她的聲音。他緊緊抱她在懷,急得淚落連珠,想要明白她眸中的話語,又更着急想要留住她的命。

“你不許睡,不許睡!”狠命地搖晃她,他此刻又兇又倔強,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她臉上。

玉文仲怔然看着他,這是他第一次見他落淚。他落淚,帶給他的情緒震動要遠過于憤怒。即便是當年被冤弑母,被所有親人指責叱罵,也未曾見他流過一滴淚。那時的他眼中只有恨意與倔強,不屑于為自己辯解,更不屑于傷心。

黛霜瞧着他的眼淚落下,一顆一顆像珍珠似的,想要伸手去接,卻擡不動手,酒水中的毒已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殺光尹家人,不會的吧?

當初你去雪山為我母親尋藥,為我的家人安置好歸處。現在又要因為我,把當初做的一切全部推倒重來麽?

你威脅我罷了,別當我還和從前一樣會傻傻的相信你。

她看着他,露出一個美麗而蒼涼的笑容,眼中溢出了情愫,是此生未有的明光。

他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有心思笑?!

擡起頭,冰冷地看了一眼玉文仲,卻見他正茫然地看着他們。他從未在伯父眼中看到過如此迷茫、彷徨、疑惑又震動的神情,可眼下他也不欲深究細想,滿腦子都是疑問——

他最心愛的女人,為什麽會拼死護着伯父?

必定不是出于情誼,他們之間交情不深。若如她所言是說出于大義……

原來他的小嬌娘,不知何時已經長大了啊……

耳朵微動,他霎時覺到了什麽不對,擡眼向士兵們望去。

軍中出現了異樣的騷動。趁此時機,忽然嘩變。

然而玉文仲臉上也出現了同樣的神情。他亦不知是怎麽回事,将軍府的府兵都是登記在冊的,每個人的身份也很清楚,按理說造假很難……

将士中忽然有人高喊:“殺了他,殺了他們!”

看似是沖玉知微、玉文仲他們喊的,但首先遭到厄運的是隊伍裏的一部分普通士兵,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站在身邊的“自己人”捅了刀子,霎時間血光一片,慘叫聲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凄厲無比。

玉文仲想也不想道:“你先回宮,我留在這裏拖住他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及細想。他抱着黛霜,感到她的體溫正在一寸寸流逝。

“玉文仲,朕就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今夜過去,若所有人都無事,朕便既往不咎!”抱起她翻身上了馬,秀手揚鞭,一聲嘶啼,馬兒的身影隐入了如血的夕陽裏,幾名暗衛暗中跟上,同他一道離開。

現在他不想打,也不能打,當務之急是救她的性命。他再次焦急不已,生怕自己晚了一刻,便永遠和她陰陽兩隔。

寶刀出鞘,旋即厮殺一處。玉文仲以一敵十。

軍隊內讧,是有敵人混入了軍中。

異族人。

他認識他們的武功招式。

莫非是大渝被滅之後所剩的殘部,尋仇來了?他們的打扮看似與中原士兵無異。可若完全無法辨別,他們又怎能區分出自己人?必有不同!

片刻之後,他振臂高喊:“晉國的将士們,有敵國奸細混入我軍之中,企圖令你們自相殘殺!你們都看準了,手腕上系有藍繩的就是異族人!他們要殺戮我們的兄弟,危害我們的國家,我令你們血戰到底,絕不可讓他們靠近皇宮一步!”

此話一出,群情激奮。方才還雜亂無章的晉軍一下子有序了,不再像無頭蒼蠅一般。玉文仲身先士卒,騎馬沖到了最前方。

天色漸黑了下來,絢爛的夕陽收束了最後一道光彩,一彎月牙懸于柳梢。

一個拿着大彎刀的人擡手擦了把臉上的血,來到另外幾個死士身邊。

“在此耗下去不是辦法,我們的目标是晉國皇帝!你們幾個功夫最好,跟我走!”

“兄弟說的是!我們去殺了玉知微,為大王報仇!”

為首這幾人,正慕容氏的殘部。自大渝被滅後他們就喬裝改扮入了京城,拉着弟兄們一起混入晉軍中後,就一直在尋找機會。可巧,晉國皇帝為了他的皇後和玉将軍僵持于此,便是天賜良機!

玉文仲和玉知微起初皆以為今日是他們雙方的對峙,卻不意晉軍之中,這樣快就潛入了第三股勢力。

玉知微背着尹黛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她中了毒,不能再接受馬背上的颠簸,幅度太大的動作會加速毒在身體裏的深入與蔓延,他只好和她一起下來,背着她走。

落星有一陣子下來,問是否要交給他來,玉知微拒絕,堅持要自己背。幾名暗衛只好作罷,只是守在左右。

“主子,華大夫已從宮裏趕來了,咱們再堅持一會兒,應該有救!”

玉知微咬牙。

必須有救,因為他不能想象,也無法承擔無救的後果。

落星看着心內焦急,大着膽子問道:“如果萬一情況不妙,您會怎樣?”

他知道,這是一個玉知微不想聽到的問題。可如今晉國,皇上沒有子嗣,亦少親族。如果他出了事,中原将再次陷入風雨飄搖。之前北征大渝而将之滅國、把大渝王之首級懸于城樓的仇,會被異族人趁機雪恨。

“她如果不在了,世間一切都将與我再無幹系。”

主子竟意外地回答了他,眸中陰鸷沉郁,不複一絲光亮。

“不管一切後果,随她而去嗎?”

“是!”

“要麽她跟我一起活着,我會寵她一輩子。要麽,我和她一起死。”

落星不敢再反駁。“主子放心,我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她的。”

“玉知微,我好困!”

黛霜趴在他背上,勉強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謠。

“朕命令你,不許困,不許睡!”

“困”現在落在他耳中是一個危險的字,意味着她可能會永遠睡去。

“困了都不讓人睡,世上怎麽有你這麽壞的人啊?”她伸出小手,揪住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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