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有沒有一種可能——◎

如果沒有莫向晚, 這賊做得還能安心點兒。

不知怎的,甄巧總覺得一言不合就去堵人,很像變态做出來的事, 別到時候嚴笑真的叫了保衛處的人。

他們走在靜谧的校園裏,光禿禿的枝桠在他們頭頂的空中随風搖擺。

二月初的華安大學, 是尚未開學尚未活起來的華安大學。

校園裏走過的面龐不再青春, 都是假期留校做實驗的可憐碩博生;網球上的禿頭大叔們一看就是教職工,大學校園竟有了一絲夕陽紅的朝氣。

越走近, 越緊張。

那次不愉快之後,甄巧沒再正面和嚴笑說過話, 再加上對方是個怼死人不償命的冷面殺手,今天難免緊張。

與此相反, 身邊的莫向晚不僅不緊張,還有些興奮。他輕聲哼着一首小曲兒, 不過因為跑調,誰也不知道他哼的是什麽。

“這麽高興?”甄巧瞥了他一眼。

“‘青春作伴好還鄉’, 說實話, 我從沒見過30歲以前的嚴笑。”

甄巧聳聳肩:“沒見過最好, 不然你會被她氣死, 那張嘴啊,比你還過分。”

莫向晚笑笑:“她吃軟不吃硬,你不能跟她剛,多誇誇她, 要用圓滑的方式麻痹她。”

“你真了解她。”甄巧無意間酸溜溜。

莫向晚用比她還酸的語氣回道:“你以後比我還了解她, 我都要嫉妒死了。”

“哼。”

物理實驗樓近在眼前。

甄巧不怎麽認識物理系的同僚, 這棟紅白相間的建築于她很陌生, 她的心髒突突跳得很快。

正要進樓時, 莫向晚忽的開口:“你知道,相聲演員在哪兒演出效果最好嗎?”

“啥?”甄巧一臉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家鄉。”

甄巧還是很懵:“為什麽?”

“這樣就能收獲hometown大笑。”莫向晚的嘴角微微勾起。

“……”

猝不及防的冷笑話。

而且還是從沒聽過的、全新的冷笑話,甄巧差點一腦袋栽到地上。

謝謝您啊!照顧到我是27歲的人,特意給我講個新的!

莫向晚踏進了實驗樓大廳。

“別緊張。”

“沒緊張!”

不過确實,聽完那個讓人啞然失笑的冷笑話後,緊張的情緒一掃而光。

物理實驗樓內安靜,但不完全安靜。沒有人說話,卻有機器嗡嗡的運轉聲。

莫向晚問:“她會在幾層?”

甄巧回憶片刻,這她倒記得很清楚。

“二層。”

兩人便向二樓進發。

機器嗡嗡的聲音中,唯有他們的腳步聲清晰。

電磁學實驗室、熱電偶溫度定标室、虛拟仿真實驗室、儀器研究開發室……甄巧不記得上次嚴笑走進了哪間教室,只能挨個向裏看看,耳朵貼門上聽聽。

走着走着,甄巧發現了熟悉的教室。

記憶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有些事情以為忘了,其實就埋在心底從未離開;遇到特定的錨點,就能重新想起來。

“她應該在這兒。”她立刻停到某個教室前。

莫向晚也停下腳步,看看面前教室上的銘牌:高能物理學研究室。

“合理,她碩士研究的是‘粒子物理’。”

聽上去很高端的樣子,甄巧肅然起敬。從高中起,她理綜中的物理就拖後腿,她一直覺得能真正學好并理解物理的都是狠人。

甄巧深吸一口氣,擡手敲門。門板咚咚響的那一刻,她能很明顯聽到莫向晚倒吸了一口氣。

沒人答應。

兩人靜靜等了一會兒,聽到裏面有雜音,可能是裏面的人沒有聽見。

甄巧就再次敲了敲門,加大力度。

這次,裏面的人聽見了。

開門的果然是嚴笑。

和記憶中的一樣,全身心投入學術時,她不修邊幅,頭發淩亂地盤起,一身純色毛衣羽絨褲素雅至極。

看到面前都兩人,嚴笑先是一愣,緊接着豎起一雙柳葉眉。

“又是你們!”

她滿臉寫着你們神經病吧。

莫向晚抱歉地笑笑:“我們是真的有事情要問你。”

“真的,拜托了。”甄巧也記得他傳授的相處奧義,特意放軟了語氣。

果然有效。

只見嚴笑的眉頭舒展了些許,雖然眼神中的警惕和冰冷仍一如往常。

“問吧,我很忙,快點兒。”

甄巧這才注意到她一手圓珠筆,一手筆記本,紙頁上記滿了密密麻麻她看不懂的公式草稿。

同為科研人,甄巧當然知道思路被打斷的痛苦,止不住愧疚起來了。

“要不你先忙,我們中午休息時再來找你吧。”

嚴笑扁扁嘴:“你們已經打斷我了,我再忙一次,你們再打斷我一次,也沒有意義。”

又是似曾相識的話。

甄巧皺眉瞥一眼身邊的莫向晚,心想,你們不愧為未來的知心朋友,連說的話都能如出一轍。

莫向晚很會意,直接說:“廢棄的風能發電機可以改造成螺旋儀,電路末端點進雞尾酒可以發光。”

甄巧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大概是未來十年以後的事,想用作喚醒記憶的錨點。

從不知情的人的視角來看,莫向晚的這些胡言亂語是可以直接抓進精神病院的程度。

“螺旋儀?”嚴笑不明所以。

“百花公園的湖底,後來差點被保安通緝。”

甄巧一直在觀察嚴笑的表情。

她失望了,那分明就是一臉“你在說什麽玩意”的表情。

嚴笑嘆了口氣:“有病治病。”她大概認為面前人是智障,由不耐煩轉換為無奈的關愛了。

說實話,甄巧也覺得剛才那堆話宛若智障。

在不帶有相關記憶的情況下。

嚴笑拿起手中的筆記本,看一眼,注意力逐漸轉移。

莫向晚知道沒戲了。他放棄了,卻沒完全放棄:“我是鋼琴協會的,第8周我們打算辦一場音樂會,來和我們一起演出吧。”

這又是演的哪出?

是怕太尴尬,用其它話題找補?

不過,這話還稍微有點邏輯,比前面那什麽百花湖底的螺旋儀靠譜多了。

嚴笑放下筆記本:“我不會彈鋼琴。”

“我是說想請你拉小提琴,我們給你伴奏。鋼協的伴奏水平你大可放心,你可以當我們的特邀嘉賓。”

嚴笑驟然警惕:“你怎麽知道我拉小提琴?”

甄巧挑眉看向莫向晚,她也想知道這謊話怎麽圓。

莫向晚眼睛都沒眨一下:“我以前去過梅賽現場,看你們比過賽。”

高明的謊言。

他曾說,他沒見過30歲之前的嚴笑,當然也不可能見過青年時期的嚴笑拉小提琴。

嚴笑半信半疑:“你搞音樂?”

“我參加過肖賽。”

甄巧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只對簡稱為“肖賽”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有那麽一點點印象。

不過,她能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的玻璃渣少了許多,暗暗舒了一口氣。

果然莫向晚是來自未來的人,他清楚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安撫這動不動就炸毛的嚴笑。

莫向晚微笑:“我還記得你當時演奏了一曲《卡門幻想曲》,我很喜歡,因為我也喜歡薩拉薩蒂。”

簡直是說謊話不打草稿的典範。

至此,嚴笑終于松了口氣。

“原來是為了這個。你早說啊,一開始莫名其妙的,差點吓到我。”

一開始當然不是為了這個。

不過你愛怎麽想怎麽想,你開心就好,甄巧默默汗顏。

“那就這樣,我之後聯系你。”

嚴笑問:“你們要演奏什麽曲目?”

莫向晚頓了頓,這次他好像在心裏打上草稿了。

“《G弦詠嘆調》。”

嚴笑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挺有品位。”

甄巧覺得自己非常多餘。

雖然站在他們旁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活脫脫一個傻瓜。

她忍不了了,強行加入:“我喜歡調酒。”

嚴笑看了她一眼,撅嘴道:“調制熱飲酒時,酒溫不能超過多少度?”

“……我喜歡喝調的酒。”甄巧改口。

果然還是融不進高雅有錢人士的圈子啊。

那麽問題來了,未來的自己是如何和嚴笑成為朋友的呢?簡直不可想象。

沒營養的車轱辘話滾了幾圈,他們便和嚴笑道別了。

不愧是36歲的莫向晚,精準拿捏十幾年前的好友,聊到最後,嚴笑的語氣輕松而活潑,不再有之前的攻擊性了。

站在這裏的嚴笑,就是25歲的嚴笑,面對畢業論文焦頭爛額的嚴笑。

走出物理實驗樓的那一刻,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迷茫。

最後的希望斷掉了。

**

即便是同一天的日落,帶有不同的記憶去看時,也會是不一樣的。

比如,今天的日落就非常凄涼。

淡淡的橘黃色中,一架早已遠去的飛機留下一條長長的拖尾,兩只歸來的大雁孤苦鳴叫。

甄巧想喝酒。

非常想。

自很久很久以前戒酒後,她已經幾年沒碰過酒精了,包括擺滿紮啤的同學聚會。

人在失落時,難免會想借酒精麻痹自己,尤其在她曾是個酒瘾少女的情況下。

到飯點了,留校的碩博生們三兩成群,向各個食堂走去。

甄巧并不餓,她的胃和心一樣,都被迷茫填滿了。

盡管身邊有第二個穿越者陪她,可也只是一個人的迷茫變成兩個人的迷茫。

眼前無端閃過那次爆炸,以及燒成焦炭的愛人。小孩抱着遙控器哭泣,小派抱着籠子哀嚎。

根據已有的線索,他們幾乎什麽也推導不出來,更想不出莫向晚會在27歲死去的原因。

還不如喝酒去呢,算起來,已經很久很久沒和莫向晚喝過酒了。滴酒不沾的他從來不去酒吧,就算被拽着去,也只會點蔓越莓汁。

“陪我去趟Le Temps吧。”甄巧失神地望着夕陽。

莫向晚一直坐在她身邊,一動不動。

“嚴笑應該還沒開始在那兒工作。”

“我只是想喝酒了,那兒的雞尾酒調得不錯,”甄巧笑得很懷念,“尤其是她調的。”

也不知那杯莫吉托究竟有什麽魔力,許久不喝了,竟還會想念。

或許也只是想念過往的時光罷了。

莫向晚看看他,柔聲道:“你不要灰心,一定能找到解決辦法的。”

你個将死之人還這麽樂觀,雖然死亡在六年之後,但也不應該說得這麽舉重若輕吧。

甄巧從湖邊的座椅上站起。兩只綠頭鴨恰巧落入湖中,驚起一片漣漪。

“你看住我。”

莫向晚猶豫了很久,還是點了點頭。

那是夢中的Le Temps小酒館,是于2016年底剛剛開業的老酒館,幾年後就會成為華安大學學生們的聚會天堂。

他們并肩走進燈紅酒綠之中。

就是這裏。

夢中,或夢一樣的現實中,她曾數次來到這裏。嚴笑就站在那實木材質的吧臺後面,面無表情地搖晃着調酒杯,用好似操縱實驗儀器的手法。

——為什麽在這幹這種活兒?

——個人愛好而已。話說回來,你看起來很眼熟,你是誰?

——我是莫向晚的愛人,我也對這個項目感興趣。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就你厲害?學個物理就瞧不起別人了?告訴你,你們做不出來的東西,我都能做出來。

真好笑,即使在夢裏,都在和嚴笑吵架。很久很久以後,她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又為什麽會和自己相識呢?

莫向晚照常點了一杯蔓越莓汁;甄巧特意避開了莫吉托,點了一杯馬丁尼。

兩人在吧臺旁等待。

現在還沒開學,校園內尚未開始熱鬧,酒吧內倒提前熱鬧起來了。

“我是怎麽認識嚴笑的?”甄巧不禁問。

迪斯科的聲音太過吵鬧。

莫向晚問:“你說什麽?”

“我是怎麽認識嚴笑的?”甄巧提高音量。

莫向晚這下聽清楚了,湊近道:“在酒吧,在她馬上辭職回華大當研究員的時候。”

竟然也是在這間酒吧。嚴笑到底對Le Temps有多癡迷,總也舍不得離開?

“是不是你先認識她的?”

“對,我和她有一個新點子,想合作完成那個項目。”

甄巧忽然警覺。

“我對你們項目感興趣,想加入你們?”

莫向晚也瞬間警覺:“你怎麽知道?”

甄巧心裏一顫。

“她一開始還看不上我,對不對?直到我跟她攤牌我都做出過些什麽,她才認真起來,對不對?”

莫向晚瞪大了眼睛。

很顯然,又說對了。

如果那只是個夢,又怎麽會和現實一模一樣?

“這也能猜出來?”莫向晚眼中的錯愕到達頂峰,“确實,你們一開始水火不容,總是差點打起來。”

難道……

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時光在那一瞬凝固。一個更加荒謬的事實湧上心頭,讓人窒息到害怕。

莫向晚還以為她在懊悔,忙解釋道:“你們都是心直口快的人,後來誤會解除了就好了,當年你耍酒瘋也不是她舉報的。”

這并不是甄巧在乎的。

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甄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抓住了莫向晚的胳膊。

“你和嚴笑說過‘思維無涯’的觀點,而且她認同你的觀點,我不認同,對不對!”

埋在記憶深處的黑紗猛然揭掉。

——記憶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我和他都持相反意見,二對一。

——什麽玩意兒?他也覺得是合理的?

——畢竟‘思維無涯’。只要帶着不同的記憶,即便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本質上也是不同的。

“……對。”莫向晚直勾勾地看着她。

無數記憶碎片突然沖破玻璃,箭一樣沖到大腦,劃破記憶與現實的邊界。

調好的馬丁尼推到他們身邊,他們卻誰也沒有接過。

甄巧抓得越來越緊,馬上就要捏碎他纖瘦的胳膊。

“我總是叫她‘嚴同志’,對不對!”

“對。”

最後一塊石頭滾落到地面,世界開始崩塌。為什麽之前沒想到?是這個世界變了,還是本就這樣荒謬?

甄巧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她只看到一片黑暗。她松開了莫向晚,手臂無力地滑落下去,垂至身體兩側。

“有沒有一種可能。”

“嗯?”莫向晚正要拿蔓越莓汁的手,僵在了空中。

“我不是27歲的我。”甄巧木木地說,“忘掉許多事情,需要記憶錨點喚醒的,應該是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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