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她想起來了,她什麽都想起來了。◎

那一刻, 天地間的吵鬧消失了。

他們所在的Le Temps不再是一間小酒館,而是宇宙間最靜谧的縫隙。

莫向晚的神情透露着陌生:“你的意思是?”

“27歲的我不認識嚴笑,剛才那些事情應該不知道才對。”甄巧沒有看他, 只是盯着面前的馬丁尼。

倒三角型的高腳杯中,透明色的酒液被燈光染成魔幻森林, 冰塊浮在紅色與紫色的霧氣上。

她想到了那一杯杯莫吉托。

每次穿越回來, 都會忘掉一些事情,比如莫向晚就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穿回來的。

但在意識跨時空的旅行中, 也會想起一些事情,盡管它們蒙上了一層黑紗。

那些, 說不定就是在意識傳輸中,丢失掉的記憶。

據莫向晚所說, 時空機器發明出來後,他們從未用過它, 當然也無法知道,在記憶傳輸時會不會丢失。

莫向晚問:“那你是什麽時候的你?”

“我不知道……我需要錨點幫我想起來。”

莫向晚垂下眼睛:“但是你已經知道了這麽多事, 依舊沒想起來。”

是了, 他曾告訴過自己很多很多事情, 可哪件事情都是如此陌生, 沒喚醒過任何記憶。

甄巧坐到吧臺前,一手握住高腳杯,一手捶打太陽穴。

“你也确認了,我記得的那就是曾經發生過的事, 我創造力再好也猜不出來的。”

“難道只有一些零散的記憶片段傳回來了?”莫向晚握着蔓越莓汁的手已在空中停了許久。

甄巧抿了一口酒, 刺激感直入舌尖。

“如果傳回來了一部分記憶, 我擁有了未來的記憶, 我不也就不再是27歲的我了嗎?”

“也是, 記憶就是一個人的全部組成部分。”

甄巧凄涼地笑笑:“唯心主義不可取。別愣了,快喝吧,剛調出來的果汁最好喝。”

莫向晚這才想起手中的玻璃杯,淺淺喝了一口。很顯然,他的心思已不在眼前的酒吧與果汁上。

“為什麽我聽到你講述的未來之後,還是想不起來呢?”甄巧越發困惑。

“除非那些事情都不是錨點,”莫向晚很受傷的樣子,“為什麽呢?”

甄巧沉默片刻,猛灌半杯馬丁尼。

微醺感洶湧而來,眼前的世界搖晃半分,思緒也跟着飄。

“就算我和你結婚了,你也不可能是我生活的全部。”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

雖然尖銳,但卻在理。

莫向晚無奈地笑笑:“你說得對。”

甄巧再次回顧記憶碎片,那些對話中還真的沒有莫向晚的聲音,一切都是另一個人的。

“我大腦裏零碎的片段中,大部分你都不在場。”

“那有誰在場?你有印象嗎?”

“應該是嚴笑。”那個嗓音,經歷了這麽多事之後,甄巧永遠也忘不了了。

莫向晚點點頭:“合理,你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挺多的,尤其是做機器的後期,我幫不上什麽忙,基本就是你們兩個人搗鼓。”

“我能想起那些話,卻無法将它們串聯起來,也想不起那些對話的場景。”甄巧苦惱地搖搖頭,“比如她對我說,‘她愛我,也愛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根本不像她會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玩梗。”

——畢竟我愛你們……我愛你,也愛他。

那分明就是嚴笑說過的,而她不知怎的很确定,那個“他”就是指莫向晚。

莫向晚倒毫不意外:“她口中的愛,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那種愛,更像是一種宇宙的大愛。”

他好似想起了什麽,笑容異常溫暖。

模模糊糊有那麽一絲印象,但不多。

“她不愛任何人嗎?”

“從愛情角度來講,是的,她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具體的人。”

“真古怪。”甄巧很費解。

“也真浪漫,”莫向晚微笑着補充了一句,“她竟然背着我說這麽浪漫的話。”

不對,好像……

記憶中根本就沒你,你好像不存在。

但這句話,甄巧并沒有說出來。

她只是說:“她沒有穿回來,我們從她嘴裏得不出任何錨點信息,我還是什麽都沒想起來。”

莫向晚喝一口蔓越莓汁,思考片刻。

“也有可能需要視覺或聽覺刺激。實驗表明,圖像一樣能激活人的韋尼克區,效用甚至比音頻還要強烈。”

“視覺或聽覺?這更不可能了。”拜托,那可是很遠很遠後的未來。

莫向晚皺起眉頭:“如果知道劇本的話,說不定我還能說服她演場戲,就像康複老年癡呆一樣。”

“你才老年癡呆。”甄巧帶着微醺的醉意,敲了一下他的頭。

不知不覺中,酒吧靜了下來。

吵鬧的迪斯科逐漸過度為了一曲古典音樂,鋼琴如落在屋檐上的雨點,清脆悅耳。

方才喧鬧的人群也靜了許多,搖晃的酒杯中裝的不再是雞尾酒,而是紅酒。

“這是什麽曲子?”甄巧覺得很熟悉,但想不起來。

莫向晚喝完最後一口果汁:“《升C小調夜曲》。”

雖然他唱歌跑調,卻對旋律異常敏感,聽一個樂句就知道。

“你當時參加鋼琴比賽的那首?”

“嗯。”

甄巧想起了往事:“然後拿了銅獎,真有你的。”

越聽,悲傷越流成一條河。

這首夜曲本就慢而輕柔,聽着悲傷也是理所應當。

她想起當年在臺下看莫向晚彈琴的時候,他修長的手指每一次移動都像墨水葡萄般沉睡。

甄巧沒緣由地又想起了《一步之遙》。

那首鋼琴與小提琴合奏的探戈,明明節奏和旋律都很歡快,可她卻覺得那首曲子聽得讓人落淚。

為什麽?

鋼琴和小提琴就差了那麽半拍,又不是永不相遇,為什麽會讓人覺得悲傷?

——如果我忘了……該怎麽辦?

——那就找到我,讓我們為你演奏那首曲子。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曲。

——那時的你會嗎?

——你以為我的十級白拿的?

當然,甄巧也不知道如上對話,是在什麽情況下發生的。可她偏偏就想到了那該死的《一步之遙》。

如果忘了,就該演奏那首曲子。

那被當做手機鈴聲的曲子?9月23日那天,聽到這聲音,心髒都會驟停一瞬,她寧願此生都不再聽到它。

聽着聽着,莫向晚閉上了眼睛。他立體的五官沉浸在幽暗的頂光中,深深的眼窩成了兩片黑,像古希臘石膏像那般。

……

為什麽要将它設為手機鈴聲?

甄巧突然想不起來了。那首曲子好聽是好聽,出名是出名,可她素來懶得設置手機鈴。

現在她的手機鈴聲就是默認的,從買手機那一刻就沒換過。

明明沒有理由換鈴聲的。

甄巧問:“嚴笑的小提琴拉得好嗎?”

“進過梅紐因小提琴決賽,雖然沒拿獎,但在業餘選手裏面已經很牛了。”

那就是非常厲害。

能在音樂方面得到莫向晚認可的人,都非常厲害,這一點甄巧還是非常相信的。

“十級過了?”這個問題可能有點蠢,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問。

“應該八九歲就過了吧。”從莫向晚的表情來看,這個問題确實相當的蠢。

真的對上了。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

甄巧問:“你知道《一步之遙》嗎?”

“你最喜歡的曲子。”

我最喜歡的曲子。

我喜歡,可是為什麽?

甄巧困惑:“我什麽時候知道它的?”她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真是金魚的記憶。

“室內音樂會,”莫向晚眼神悠遠,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說喜歡那曲子的調調,剛好我們一人會彈琴,一人會拉琴,就練了練。”

甄巧一下子捕捉到了關鍵信息,脊背倏然挺直。

“你們合奏過?”

“嗯,我們都也喜歡那首曲子,很好聽。”

——那就找到我,讓我們為你演奏那首曲子。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曲。

那句話浮現出來,跳躍。

最後一曲?

為什麽是最後一曲?

“你們最後一次演奏是什麽時候?”甄巧握緊拳頭,掌心滲出汗。

“很久很久以後了,”莫向晚思考着,好像回憶于他變得很費力,“我失去記憶的前一天。”

甄巧震驚地瞪大雙眼。

“那天為了慶祝你選上院士,我們特意在家裏給你準備了個驚喜派對,你一進門,我們就給你演奏了。”講着講着,莫向晚的嘴角浮現出了懷念的笑意。

甄巧已經不在乎自己當上院士了,雖然她聽到這個頭銜也很震驚,不過荒謬的事太多太多,也不缺這一件——

她只想找回自己的記憶。

真的是最後一曲。

說不定在聽到并看到他們合作一曲《一步之遙》,就能想起從那一天起之後的事情了。

莫向晚也突然反應過來了,欣喜地問:“怎麽,你對這事兒有印象?”

甄巧搖搖頭。這也是實話,因為她連嚴笑拉小提琴的樣子都沒印象。

但是:“嚴笑跟我說,如果忘記了什麽事情,可以找她和你合奏一曲,興許就想起來了。”

“她說的?什麽時候?”莫向晚困惑歪頭。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很遠很遠的未來。”遠到那些話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別無其它。

她實在不敢相信,一切謎題的解決方法竟然這麽簡單,又這麽具有藝術性。

莫向晚很激動:“說不定這真是個錨點。”

不過,另一個難題又來了。

“她會配合我們嗎?”

“放心吧,我和她認識那麽多年了,我最知道怎麽忽悠她。”莫向晚胸有成竹。

“現在的她會拉這首?”

“你太小看梅賽的含金量了。”莫向晚笑得很神秘,讓她想起了那杯莫吉托。

他的笑容好像莫吉托,他整個人的氣質都很像莫吉托;難怪看到那杯黃綠森林,就會想到他。

肖邦的夜曲切換為了另一首迪斯科。

Le Temps又吵鬧起來了。

**

莫向晚果然沒有食言,那個性格臭到極致的嚴笑真的同意配合演出了。

一周後,他們就練好了。

因為要盡可能還原當時的場景,他們将演奏地點定在了學生活動中心的大琴房。

大琴房很少對外開放,因為裏面有一架價值兩百萬的施坦威,據說莫向晚花了不少錢才租了一個小時。

甄巧曾試圖和他平攤租金,想一人一半,卻被莫向晚拒絕了。

“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你的錢也是我的錢。”

甄巧竟無法反駁。

而且,這首《一步之遙》将只演奏給甄巧一人聽。

梅賽和肖賽的高手強強聯合,免費給一個人表演,甄巧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只能默默感恩戴德。

他們三人走進琴房,嚴笑背着她陳舊的小提琴包,另兩人兩手空空。

看到那架高貴的施坦威鋼琴時,嚴笑眼皮都沒動一下,富二代對此見怪不怪。

與此相反,莫向晚倒頗為興奮,還沒開始彈,現在鋼琴附近左走右走,左看右看,像欣賞一件藝術品。

嚴笑拿出小提琴,在弓上來回摸了幾遍松香後,開始調音。

莫向晚拉起鋼琴蓋,彈了幾個鍵,配合她調音。

甄巧素來對音樂一竅不通,聽不出好壞鋼琴的區別來,只覺得這架施坦威的音色比莫向晚家裏那架音色清亮不少。

雖然只是調音,嚴笑已經充滿專業範了,讓人一看便肅然起敬。

鋼琴倒不用調音,莫向晚已經坐在琴凳上,默默看着自己的演出搭檔。

空氣一時間安靜得有些尴尬。

尤其是在嚴笑和莫向晚都面無表情的情況下。

莫向晚開口了。

“傳說西方音樂史有個詛咒,貝多芬之後的作曲家寫完第九交響曲就會死掉,比如罵了、舒伯特、德沃夏克等等,就說是貝多芬的鬼混作祟——除了一個人。”

嚴笑頗感興趣,擡起頭看向他:“誰?”

“肖斯塔克維奇。”

“真的?”

“真的,因為他是蘇聯人*。”

安靜了三秒鐘後。

嚴笑竟笑了起來,眼睛眯成月牙。

從未笑過的冷面美女竟然笑了。

不可思議。

甄巧并不知道這究竟哪裏好笑,于是覺得十分好笑。

話說回來,也不知道莫向晚是如何動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游說的。

甄巧心裏是佩服的,畢竟她一秒都不想和嚴笑獨處。

“那我們開始吧。”莫向晚沖嚴笑點點頭,又沖甄巧眨眨眼。

“期待。”甄巧确實期待。

嚴笑看看她,眼神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甄巧不明所以。

良久之後,嚴笑微微颔首,誠懇道歉:“對不起,我之前不知道你日子不多了,言語有些過激。”

甄巧面目猙獰:“……”她終于知道,莫向晚究竟是怎麽說服這家夥的了。

她看向莫向晚,他飛快移開眼神,滿臉寫着心虛。

造謠是吧!

但甄巧也不能否認,只能點頭微笑,真是有苦說不出。她怕一否認,嚴笑爆脾氣上來,這次演奏就泡湯了。

要澄清,也得等嫖完這場演出再說。

一切準備就緒。

嚴笑架好小提琴,站在莫向晚的身側;莫向晚擡起雙手,手指即将觸達高貴的琴鍵。

他們相視一笑,真的好像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

在練習的那些日子裏,他們已然熟悉了起來。他們注定是志趣相投的好友,盡管時光提前了十年,依舊是這樣——因為他們永遠是他們。

十年後的他們,也就是十年前的他們。

莫向晚說得确實不錯。

琴弓落弦,手指落鍵。

甄巧其實也不抱多大希望。打心底來講,她并不太相信一場演奏就能喚醒記憶,但有希望總比沒有好。

一切皆有可能。

一進入演奏狀态,莫向晚不再是那個莫向晚,而嚴笑也不再是那個嚴笑。

天才語言學教授與未來的物理學家,他們的樂聲承載了音樂最深的秘密,也承載了宇宙最宏大的秘密。

《一步之遙》是一首西班牙探戈,模仿男人和女人跳舞的場景,小提琴剛好是女步,鋼琴剛好是男步。

也不知他們提前練了多少遍,他們的音符确實差了半拍;然而雖差了半拍,卻又和諧得可怕。

那是命中注定的演奏,那是永生難忘的演奏。

甄巧看呆了。

嚴笑纖細而靈巧的手指像施了魔法般,拉着琴弓跳動。實在很難想象,那樣跳躍的、靈動的樂聲竟來自于這麽個嚴肅的人。

跳躍的音符輕盈靈巧,像小兔子在草地上閃躲、嬉戲。

高潮部分來臨,莫向晚修長的手指倏然發力,灑在瓷盤上的珍珠變成了大雨滂沱。

短暫的寂靜。

熟悉的場景浮入腦海。

一樣高超的技巧,一樣靈動的手法,一樣讓人沉醉的情感;他們是彼此的最佳拍檔,而她是最佳觀衆。

全身像飄在天空上。

樂聲是一艘大大的輪船,她就坐在上面,飛向宇宙的最深處。

甄巧看到了四處飛揚的拉花,莫向晚的笑容,嚴笑端出的精美蛋糕。那一頓他們吃了川菜,莫向晚使壞故意多放了辣椒,把嚴笑辣得一陣咳嗽。

琴弦載着遍野星光,天地間忽然暗去,好似有月光撒下了清涼。這一部分宛轉悠揚,所有音符都延綿不絕。

甄巧看到了那部黑色的機器,嚴笑低頭不語,對着空蕩蕩的廳堂發呆。

淚滴在眼眶裏打轉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從過去穿越到現在,化作臉頰上真實的滾燙。

最後,在一個和弦的歡快跳動下——

曲子戛然而止。

通常情況下,《一步之遙》的結尾會處理成減弱,但他們卻不約而同地處理成了戛然而止。

這首曲子的生命停在了它最燦爛盛放的時刻。

一曲結束,甄巧已淚流滿面。

嚴笑說的是真的。

這場演奏,真的是記憶錨點,最關鍵的記憶錨點。

明亮的琴房回蕩着餘音,扣在她咚咚直跳的心上。她什麽都能說出來,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從鋼琴前站起的莫向晚看到了她的表情,先是心疼,緊接着只剩欣喜。

無需多言,他明白了。

“我想起來了。”甄巧說。

她想起來了。

正因為她想起了所有,想起了過去一切苦痛,除了淚流滿面,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情緒表達。

看到她哭,嚴笑的表情軟了許多。她向前一步,想走上來安慰什麽。

甄巧沖她微笑。

沖未來最好的、此生最好的摯友微笑。

那是最黑暗的日子。

她曾花光所有力氣遺忘,就是為了不用再想起它;而今天,她又花光所有力氣,将他們全部想起來了。

過去就在那裏,從未被遺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罷了。現實令人難過,可只有直面它,才能拯救更難過的未來。

甄巧看着他們,幾近泣不成聲。

“我想起來,我所有的都想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笑話備注:

此笑話選自知乎。蘇聯人信仰馬克思主義,不信鬼神,自然也就沒有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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