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格拉底的碎片
蘇格拉底的碎片
陸清朗從床上坐起,劃去紙條最後一個願望。
他騎上摩托,背包裏的麻繩,十米長,5厘米粗。十塊錢的繩子就可以結束他的生命,想想也是輕巧,風吹打着他的頭發,高速公路上的大貨車帶着濃厚的汽油味在他身邊呼嘯而過。
“嘀嘀嘀——”
陸清朗回過神來從後視鏡看到身後的卡車,長頸鹿棕黃色斑紋的長脖子高高的竄出卡車頂,濃密的睫毛裏閃爍着迷惑的神情。陸清朗一個側身開到了低速路。貨車快速超車,它回頭看着他,那張不停咀嚼的嘴巴對着他說再見。陸清朗沖着它揮揮手,卡車轉彎長頸鹿消失,露出遠方的層巒山脈,天際線北山山頂的那棵老松樹似乎在召喚他。
越往山裏開,路越窄,灰越多。爬山的路陡峭,細碎的幹沙子“啪啪”的往下掉,樹林的葉子“嘩啦啦”的響着,知了“吱吱”的叫着,十七歲最後的一天的背景音過于嘈雜。他想過很多方式告別,也做過很多預設,真的到了這一天,陸清朗感覺自己的感官過載,像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麽多聲音一樣。他拍拍安全帽的灰塵,告訴自己今天真是不錯的一天。他想象着白蔚風奔跑到山頂看着他的身體在盛夏的陽光下晃動,想象着他歇斯底裏的大叫然後把他僵硬的身體擡下來,想象着警車圍繞着山澗,想想自己的身體送到了冰冷的倉庫然後在一場大火裏永久燃燒。想象着白蔚風這輩子也忘不了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會是十七歲的樣貌,永遠鮮活、永遠年輕。
摩托車爬到山頂,熄火,“隆隆隆”的聲音突然靜止,像是戰争前短暫的寧靜。眼前一百多米下面的白色別墅是他童年的搖籃、少年的噩夢,白色別墅的屋頂在深藍色的大海前熠熠生輝,長風吹來,海燕高飛,過往的回憶就如同一條條藤蔓勒住他,野蠻生長、無窮無盡。拿繩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呼吸越來越劇烈。陸清朗有些嘲笑的盯着奇形怪狀的繩結,心想早知道就好好在網上查查水手結怎麽打。
他遙望遠方的大海,巨大的郵輪在深藍色的大海上劃裂開骨白色的痕跡,然後瞬間又消失。在更遠的地方,巨大的冰山,凜冽的嚴寒,紅色的燈塔,唯有孤獨永恒長新。碎片般的影像閃過陸清朗的大腦,他踩到摩托車上,用力的抻抻繩子,影像消失,一片薄霧般的灰塵飄散出來,他屏息眯眼,把繩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麻繩上的毛刺紮的他有些癢。
這時,一個女孩突然從白房子側牆的攀爬架上冒了出來,她穿着藍綠相間的松垮校服背着鼓脹的書包,短發,上帶着藍色的耳機,陸清朗似乎能聽到她耳畔的風,那股風吹拂着她的短發和臉龐。橘紅色的夕陽把她的臉龐鑲上毛茸茸的微光。她左右手交換的扶拉着鋼筋梯子緩慢的爬行,她的手臂在生鏽的鐵環上有節奏的跳動。一步、兩步、三步......陸左清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後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這樣看着調皮的自己爬下那些狹窄的階梯。現在母親不在了,那座房子也已經不是他的家。
他閉上眼不去理會這個世界,他還有任務沒有完成,他再次把脖子伸到那個繩索的洞中。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遍遍的默念着自己的動作,只要踢倒腳下的摩托車就好了,所有的計劃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動作。
她可別踩空,陸清朗感覺自己屁股火辣辣的疼痛,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摔的跟頭。陸清朗睜開眼,她成功跳上屋頂,甩掉書包坐到地上,從書包裏生硬的拽出紅色的長裙和一雙高跟鞋,她脫掉校服。陸清朗眯着眼想看的更清楚些。女孩磕磕絆絆晃晃悠悠的把自己塞進明顯大一號的裙子裏,她勒緊腰帶在後背打了一個結。她踩進高跟鞋,像是給做什麽儀式一樣伸了一個懶腰,兩條胳膊落下來和身體垂直,在屋頂上開始不協調的蹦蹦跳跳......她身後是夕陽大海,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紅色的裙子上,怪異中竟然有一種诙諧的美感,像是末日最後的舞蹈。
女孩的腳步加快,踩高跟鞋上的腳似乎跟不上身體的擺動,“啪”的一聲她摔倒了。
“哈——”陸清朗聽到自己聲音才意識到自己笑了。他盯着她跳進了那煙囪裏,就像他小時候做的一樣,跳進童年。不知何時夕陽沒入海面,夜晚降臨,遠遠的只看到黑色的波浪起起伏伏,大海淡淡的鹹味帶着潮汐的節奏來回穿梭。陸清朗揉揉眼睛,他為什麽來這裏?陸清朗恍惚中似乎忘記了。他擡手在黑暗中尋找繩子,抓住的似乎只有夏夜的燥熱和不安。
這是第幾個非法闖入濱海實驗室的人?陸清朗想到每天早上陸燃公司示威游行吶喊的人群,想起進出家門的警察,想到網絡上漫天的陰謀論,千奇百怪的人能想出千奇百怪的事。商業間諜、陰謀論、非法實驗、高昂藥品、病毒、生化武器,陸清朗似乎每天都能看到新詞,就差說未來科技真的能有穿越技術改造人類。
陸清朗打開手機想要照亮那個他未抓住的繩子,“滴滴滴滴滴滴滴”一連串提示音爆炸式的響起。
“禮服已經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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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物已送達。”
“混蛋!你敢碰林然!”
“陸少爺,您去哪了?大家都在找您。”
陸清朗看着一閃而過的幾十短信提醒皺皺眉,他拿着手機的光照他的繩索。
藍色的鳥,羽翼閃亮,眼睛銳利的盯着他,它嘴裏叼着他的繩索已經折騰到樹枝上。她的眼神兇狠,它的目光看上去不像一只鳥,倒像是一個人。它在樹枝間踱步,眼睛斜睨着他,好像在嘲笑他這個不會飛翔的人類。
“喂!”陸清朗比劃着,鳥才不理他。
手機炸起鈴聲,在山野之間回蕩。“白蔚風”三個字在屏幕上不斷閃爍。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陸清朗心煩意亂的踮腳試圖去抓那個線頭。
“混蛋!”白蔚風喊到“你在哪?林然說你死之前要擺脫童子之身就睡了她。是不是真的?”
“昂”
“那你他媽怎麽還沒死!”白蔚風氣喘籲籲的說“無恥混蛋!”
“難得聽你罵街”陸清朗說“還挺痛快。”
白蔚風那頭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越來越快“你個混蛋!編這種謊言騙女生你不得好死!”
“沒錯。”陸清朗的手抓住了繩子的一頭“還麻煩你給我收屍...兄弟...”陸清朗按掉手機,用力一拉,繩索掉了下來。還可以繼續。天也有絕人之路,時不我待,就是此刻。利利索索的死的幹幹淨淨。
藍鳥翅膀的撲騰了幾聲飛到摩托車的把手上,它擡頭盯着陸清朗,像是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旁觀者,它走三步停一步,停一步走三步。
“怎麽?”陸清朗朝它突然邁了一步,那只鳥沒有被吓到反到朝他撲過來。陸清朗附身低頭躲過藍鳥的利爪,自己卻從摩托車“咣當”一聲跌落到地上,樹上的麻繩也被他拽了下來。摩托車倒地順着旁邊的斜坡翻滾了一圈滑下去不見蹤影,只剩下“嘀嘀”的警報聲在山谷裏回蕩,越來越遠。
“咚咚咚”腳步聲從山澗裏中傳來,逐漸靠近。
“喂!小子!你在這幹嘛!”巡林員氣喘籲籲的舉着巨大的手電筒照他的臉,睜大眼睛仔細的觀察着他的臉,眼前這個男孩長相英俊,濃密的黑發下是一張精致、輪廓硬挺的臉,他鼻梁高、眼睛深邃,帶有些混血長相。
陸清朗拍拍屁股,捂着胳膊站了起來。那男人舉着探照燈走圍着他轉了一圈。陸清朗眯着眼睛看見了他的巡林員的工作服上的徽章在夜裏閃着光,他漫不經心的說“散步”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
陸清朗撇撇嘴,他從褲兜口袋裏拿出一個壓扁的煙盒舉到巡林員面前“來抽根。”。
“這裏不允許抽煙!整座山都不允許點火!下面是未來科技的生物實驗室,萬一起火了你付得起起責任嗎!”巡林員罵到“這是未來科技公司的地盤,你今天別想走!我今天就讓你蹲號子!”巡林員緊緊捏住他的肩膀。
陸清朗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摔的他眼冒金星,他收回擡着的手,從裏面抽出一根煙緩慢的點燃,橘紅色的火星像一只眼睛在黑暗裏燃燒。“這座山就是我家的,下面的實驗室也是。大叔你這是見外了。”
“你少在這給我胡攪蠻纏!”巡林員把煙頭從他嘴裏拽出來扔到地上,狠狠的跺了幾腳“像你這種來這偷東西的小崽子我見多了!”
陸清朗擺擺手,他拿起手機照了照巡林員黢黑的臉“不信...是嗎?”他把手機開到了揚聲器。電話那頭出現一陣清嗓子的聲音“陸少爺,今晚有年會慶典。你的手機剛剛我已經定位了...最好別和以前一樣興師動衆的去請您了。”
“董管家,我來南山這邊看夜景,被巡林員逮住了。”陸清朗把手機扔給巡林員。
“我是...董時聰”
巡林員的腦袋瞬間耷拉下來,音調降了不少“哦哦哦,董先生,您說。”
“這是陸董的兒子,你把他帶過來。東山別墅。”
“好好好”巡林員的眼睛裏刺人的光芒瞬間暗淡下來。陸清朗把繩索扔進旁邊的草叢,媽的,真他媽的倒黴。
巡林員的電動三輪車逛逛悠悠,震的他頭疼,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擡頭看到了東山別墅。他跳下三輪車一擡腿,又被這座複古院落的高門檻絆一下。他讨厭這明清時代的建築,大木門巨石獅,飛檐走壁的赤紅色,高門檻紅燈籠,驅除邪祟的草藥擺放在廊沿,他每次回到這裏都覺得自己是穿越過來的未來人,住了五年了,他還是不能适應。
董管家挺立在客廳中央,他滿頭銀發身穿棕色三件套西服,絲絨襯衣的扣子一絲不茍的閃着古銅色的金屬光澤,他的羅圈腿很明顯,他的兩撇小胡子朝着天翹着,嘴裏叼着一根比他還古老的煙鬥,他看見陸清朗只是拿下煙鬥微微側了一下頭,咳嗽了兩聲,用老煙嗓從他微微發黑的唇縫中發出“陸少爺。”
“叫我名字就行,老頭。別搞這封建。”
“董事長吩咐了,今天您必須去。”
陸清朗揮揮手轉身朝書房走去,他從走廊穿過,兩旁連續的肖像畫讓他覺得背後發毛,陸燃自從去年去歐洲公司總部學習了一圈,回來後就把列祖列宗的臉裝裱在走廊的牆上,活人死人無數只眼睛盯着這個中不中洋不洋的地方。走到最後一副肖像圖時,他又看到了那張照片,江慕陸燃一起抱着幼兒的他。
陸清朗咬着牙走進內堂,門打開着,有焚香的濃重煙味。陸晴朗看見內堂裏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幾座雕像,一個耶稣,一個蘇格拉底,一個關公,三個人分別站在房間的三個角落,巨大的書架裏堆滿了書,這些書陸燃一本也沒有讀過,全是擺設、做樣子。就像外面成排的畫像一樣,掩人耳目。
陸清朗聽見蘇格拉底後面的竊竊私語。
“雲姐......”曉春猶疑的問“我聽說原來的太太...瘋了...跳海之後,陸少爺的病就越來越厲害。你說是不是他母親回來索命?”
“哎呦!小聲點”雲霞緊張的拉住曉春的胳膊。
“你倒是跟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天家裏就只有太太和陸少爺,別人都說...”
“說什麽?”陸清朗邁進客廳,兩人立刻低着頭噤若寒蟬。雲霞一個噗通跪下來“陸少爺,我嘴賤,再也不敢了...”
曉春也“咚”的一聲跪到地上“陸少爺,我剛來這裏,是我不對,我不該問,我多嘴。”
陸清朗嘴角拉起一個微微的弧度,緩慢的一拳推倒了蘇格拉底。“啪”的一聲炸裂開來,巨大的瓷片琳琅滿目的散落一地。兩個女傭到吸一口冷氣。
“你們把陸燃的破爛打碎了。”他踩了踩碎片,“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冬日踏雪。
雲霞哭訴道“陸少爺,就算把我們賣了我們也賠不起...”
“怎麽了?”董管家聽見一個巨大的聲響急匆匆的進了內堂,蘇格拉底滿屋都是,跪着的兩個菲傭哭天抹淚如喪考妣。董管家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陸清朗說“讓她們好好清理一下陸燃的這堆垃圾。清理不好,下次就該清理她們。”
兩個菲傭急忙跪着徒手去撿那些碎片。
“先不收拾,你們起來,趕緊給陸少爺把衣服弄好!”董時聰低沉的喊了一句。
曉春和雲霞哆哆嗦嗦的站起來,把西服套在陸清朗的身上,調整着領帶的位置。陸清朗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耐煩的臉說“行了。”
“手表”董時聰從口袋裏拿出盒子,戴上手套,把限量款的手表戴到陸清朗的胳膊上。
“老頭,那照片怎麽還在?”陸清朗瞥瞥牆上的畫像。
“陸董的意思。”
陸清朗捏緊口袋裏的鑰匙,像是拿起一把劍,他朝着陸燃臉揮舞。這幅畫是他毀壞的第幾幅了?江慕死了,陸燃倒是做起好人了,一張全家福照片都沒照過,現在弄個假油畫裝神弄鬼。
“陸少爺,您劃了舊的,明天就有新的一樣的放置在這裏。不要浪費力氣。”董時聰面不改色的看着陸清朗。女傭低頭細語交換着眼神臉色鐵青,像是兩只熱鍋上的螞蟻。
陸清朗心想如果計劃成功,他現在已安寧再也不用來這個地方。他已經上了天堂或是下了地獄,如果真的有的話。
人可能有靈魂嗎?人的身體和靈魂是一體的還是分離的?人死了之後如果有靈魂,靈魂還會活下去嗎?他回頭看着蘇格拉底的碎片,剛才殺他之前應該問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