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決定性瞬間

決定性瞬間

白蔚風黑暗裏醒來,滿口的血腥味道。遠處狹窄的窗棂透出微弱的光線,一雙雙鞋子在暗影裏略過,他聽到了汽車的鳴笛聲還有沿街的哭喊打鬥聲。鼻子留着粘稠的液體,映着幾條射進來的光線他看到手上黑紅的血跡才慢慢察覺到疼痛。

美術館的地下庫房布滿蜘蛛網,一排排鋼筋鐵骨的書架帶着圓形的齒輪被擠壓到屋子的一旁,顯露出來的書架層疊的棕色牛皮紙包裹着肮髒的書頁,無人問津。他拖拽着腫脹的腿踩到一個大理石雕像,兩只手按住生鏽的窗臺。兩米外一個拉着白色橫條福的男人對着朝他逼近的一群全副武裝的保安嘶吼,他一步步的後退直到腳擋在白蔚風臉前,“咚”的一聲倒地,那個男人的臉狠狠地摔到地上,血紅的眼睛直直的瞪着白蔚風卻失去了焦點,抽搐的嘴角含糊的呢喃着,像是被鱷魚咬住脖子的羚羊,瞬間被撕扯旋轉然後沒落消失在煙花和人群中。

像是突然被一個黑洞吸走了。

白蔚風感覺自己的眼皮跳的厲害,手心冒汗,這就是未來科技公司對待抗議者,對待平民老百姓的慣常做法。白蔚風深吸了一口氣,整天憤怒的狀态幾乎讓他忘記了陸清朗的身份,自己剛才打了陸清朗,未來科技公司未來的接班人。白蔚風借着微光看着自己紅腫的指關節,他感到喉嚨發緊、頭皮發麻,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動手,自己第一個打的人竟然陸清朗,就算是上次和他露營出游發生了意外他也沒有動過粗。他認識到自己身體裏還有一個暴力的、令人恐懼的、不計後果的沖動的存在讓他戳戳不安,像是突然在照鏡子看到了自己另一副面孔。

白蔚風搓着自己的手掌,像是要把瘀血發青的痕跡洗掉。他以為他們最悲慘的就是去比到底誰先去參加對方的葬禮。病友、敵人、朋友...白蔚風腦海裏像過電影一樣回憶着他們的日子,陸清朗傷害自己也就算了,他為什麽他要去傷害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為什麽要去侵占別人的貞潔。為什麽陸清朗要用死亡這種借口去欺騙別人的感情,去博取不該占有的東西。利用女孩的同情、憐憫,利用別人的善良去取得自己的私欲,這太無恥,太不道德。上次露營發生的事再次沖進他的大腦,白蔚風恨覺得血頂腦門,一股憤怒的氣息在全身打轉,他對着空氣揮動拳頭,像是要和不存在的隐形人決一死戰。

“咚”的一聲門開了。

“你是不是沒腦子!”白千裏的聲音透過被打開的大門傳來“這是什麽地方你不知道嗎?今天過來是要來求人的!我讓你好好待在車裏,你給我出這個洋相!”白千裏肥碩的身體出現在巨大的光源中,像是夜間的外星人突然造訪地球人類,白蔚風眯着眼睛緩緩的看清了他沮喪的臉。

“爸”白蔚風說“你知道陸清朗做了什麽嗎?”

“我不管他做了什麽!”白千裏粗壯的腿快速的倒騰了幾步竄到白蔚風面前,結實的手臂紮紮實實的從他額頭扇過去“你!現!在!就進去跟陸清朗道歉!”

“我不去”

“你再說一遍”

“我不去!”

白千裏吼道“咱家的房貸加上你的治療費已經掏空了最後一粒米,你是想讓你媽露宿街頭是嗎?”

“大不了我不治了!”

“你的命不只是你的命,你的命是全家的命!”

Advertisement

白蔚風喉嚨發緊、胃部緊縮,到嘴邊的話生生的咽下去。白千裏拽起他的胳膊走出黑暗。憋仄布滿塵埃的空氣被煙花燃盡的焦炭味代替,白蔚風擡頭看見美術館被探照燈和閃光燈照射的如同地獄裏的天堂,像是一場燃燒不盡的噩夢被裝潢的雄偉高貴。一雙腿在他的眼下麻木的邁步,白蔚風看着他們,他突然自己在垂死掙紮,連最後一點自尊也□□。

白蔚風擡起頭的時候撞到了董管家冷漠的臉。董管家上下打量着白蔚風,像是在看一只被趕走又回來的流浪狗。陸清朗拿着一包冰塊敷在鼻子上倚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看着白蔚風被夾着進來,他鼻腔火辣辣的,這不是他期待會發生的事,他期待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也就不用去解決眼前的這一堆爛攤子。死之前留下一堆糟心事給自己的兄弟确實不怎麽仁義,沒死成也就要承擔後果。沒有未來的人也許最快樂,無所顧忌也就無論對錯。

白千裏踢踢白蔚風“說話啊!”

“......對......不.......起”白蔚風低着頭沖着陸清朗的方向說。

董管家輕蔑的咳嗽了一聲“你們回去吧,白師傅以後也不用給未來科技開車了。太不安全。”

白千裏用力的扇了白蔚風的腦袋,大吼道“讓你打人!讓你打人!磕頭!孩子太小不懂事!”白千裏開始踢白蔚風堅實的膝蓋。

白蔚風硬挺着不跪。白千裏的巴掌越來越狠。

陸清朗繃緊了下巴,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走過來,說“白叔!見外了!我和白蔚風是兄弟,經常打鬧。董管家,不礙事......董...叔,我爸的事您能辦的一絲風聲不漏”陸清朗道“這種小事情,就當沒發生過。”

“多大點事,咱們出去聊。”陸清朗攬過白蔚風的肩膀,徑直朝朝門外走去。

新的一波煙火又在天空中炸裂,世界忽明忽暗的像身處一個荒謬的電子游戲裏。出了大門,白蔚風就甩掉陸清朗的胳膊,七扭八歪的進了旁邊的小巷,随着一聲巨大的煙花炸裂聲,他倒下了。

“喂!”陸清朗跑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才勉強沒讓他二次創傷。

“不用你!”白蔚風推開他轉過頭,偷偷擦拭掉眼角的淚痕,他眼睛在煙花偶爾的光亮下顯得格外的紅腫,像是一只被血濺滿身的兔子。他啷當了兩下又徑直倒下去,仰面朝天。

“起來”陸清朗踢踢白蔚風的腿。

“走開!”白蔚風深吸一口氣,他看着陸晴朗的臉在在頭上方盤旋像是一只禿鹫圍繞着死屍,他突然覺得壓抑又難過,他把胸腔中空氣緩緩的呼出來“你擋我光了。”

“光?”陸清朗順勢坐下,平躺在白蔚風旁邊。小巷狹長的天空火樹銀花,像是一條銀河一般,又像是半睡不醒游離在夢境之中的時刻。

“喂!”陸清朗推推白蔚風的胳膊“剛才不是打我打的挺起勁的?怎麽現在蔫了?”

“我......累了”白蔚風“你走吧。”

陸清朗轉過頭,注視着白蔚風蒼白疲倦的臉,說“我沒騙林然,我今天真要死。沒死成。”陸清朗頓了頓說“再說,我給她錢...”

白蔚風倏然坐起,憤怒的臉緊繃起來。

“我騙你做什麽。她家欠了高利貸。”陸清朗說“我臨死前做點好事。”

白蔚風血頂腦門“混蛋!”拳頭在離陸清朗顴骨兩厘米的距離的時候,他顫抖着停了下來。

陸清朗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他抓住白蔚風的拳頭,悠悠的說“不忍心打我了?”

白蔚風覺得手腳發麻、胸口緊縮。過堂風帶着海的鹹味吹拂着陸清朗英俊的臉,他的眼睛在煙花炸裂的瞬間閃着迷人的光芒。

“我可什麽都沒幹,她自己喝倒了可別賴我身上。真的。”陸清朗看見白蔚風松的肩膀弛下來,眼睛裏的怒意漸漸平息。陸清朗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壞小子的表情,說“哎,我說你是吃我的醋還是林然的醋?”

“少自戀了。”白蔚風甩開他的手。

“布列松,承認喜歡我有這麽難?”陸清朗捏捏白蔚風的臉。

“你趕緊醒醒!胡言亂語!”

“我給你買了個新相機收到沒有,舊的我找人修,修不好了。”

“照片...”

“你是說你......偷拍我的那九萬九千張照片嗎白蔚風。”

“我都說了......是楊少萩讓我拍的。”

“她讓你拍你就拍?”

“拍你照片,又不是剁你的手。”白蔚風擡頭看着天空,月亮高空升起。

“你說...”陸清朗坐起來昂着頭看着白蔚風的天際,在那狹窄的天空上有那麽多顆星星,像是億萬光年外的問候。“我們死了之後會去哪啊?”

“不知道。”白蔚風轉過頭來看着陸清朗“你想去哪?”

“我嗎?”陸清朗說“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在此時,和你坐在這,吹牛、侃大山。你知道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已經死了一樣賊煩,只有和你在一塊的時候,我覺得我還活着。”

“陸清朗......”海邊成排的夜市開始架上燒烤架,袅袅炊煙繞着海岸。煙花的炸裂聲,情侶的嬉戲聲,還有漫長夜晚徐徐的熱風。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未來沒有畫卷也沒有任何細節,只有此時此刻的生活。“我的骨髓捐獻者反悔了。不捐了。”

白蔚風拉起嘴角,是一個沒有酒窩的笑容。“我只是芸芸衆生的一棵草、一粒米,淹沒、沉沒、消失,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白蔚風伸手想要拍拍陸清朗的背又縮了回來“你就不一樣了,未來科技的大少爺,你的命值錢。你要快活的活,但請你別再做這些混蛋事了。”

陸清朗撩開上衣。陸清朗拉起白蔚風的手放到他的胸膛上。

“你幹嘛?”白蔚風撇過頭,手下凹凸不平的瘢痕讓他心中一驚。

白蔚風緩緩的回過頭,看着他胸口巨大的傷疤“你...”

“這裏...已經換了兩個人的心髒。”陸清朗說“我像是一臺破電腦不停的有新軟件插進來,每次更新換代,我都覺得好像讓我變了個人。我感覺像是在吸別人的血活下去。這種快活你想體驗嗎?我不想再做手術了。”

白蔚風鼻腔發酸,胸口像是被重重一擊。

“白蔚風!”白千裏的喊聲從胡同的盡頭響起。

“去。”陸清朗拍拍白蔚風的肩膀。

白蔚風站起來。城市的鐘再次響起,淩晨十二點。白蔚風朝白千裏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樣陸清朗,他似乎還能看到兩年前剛認識時他的樣子。

那時候的陸清朗嘴裏叼着根煙,帶着墨鏡,頭發抓得井井有條,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名牌推開洛川中學的團體心理治療室門,他胳膊下面夾着一臺漂亮的照相機,手裏拿着說明書暴躁的翻着頁,那時候白蔚風第一次參加集體咨詢剛要介紹到自己的疾病。

陸清朗暴躁的坐下來“真她媽的見鬼了!我要買的不是個破玩意!”

魏醫生清清嗓子,平靜的說“陸清朗,現在不是你分享的時間。以後要準時過來......白蔚風,你繼續說。”

“我是......上個月确診的白血病。老師說學校有......團體心理咨詢......可以過來,我就想試試。”

“也就是說,你是自願過來的?”魏醫生問道。

“是的。”

陸清朗又對着手機開始破口大罵“白癡!我說了不是這個型號!你買錯了,我要的是錄像機,不是照相機,我要錄我的臨終遺言,聽不懂人話嗎?”陸清朗站起來“我自己去買,不用你管了。”陸清朗擡起屁股走到門口。

“同學”白蔚風拿着椅子上照相機說“你的東西忘了。”

“給你了,我不要了。”陸清朗擺擺手,他走了兩步停住了腳,回頭問“你叫什麽來着?”

“白蔚風。”

“哦,我叫陸清朗。我也快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