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全食
月全食
“你小子跑去哪?”白蔚風聽到身後白千裏的喊叫,他加快步伐。他要去找林然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他一直跑了半個小時到了他家對面的夜市大排檔。門口四處是塑料袋、燒烤簽、煤炭、變形的燒烤架、破碎的碗碟,林然的母親林采悅聳拉着腦袋倚着破碎的招牌,她頭發散亂、眼神空洞,像是個墳頭的招魂帶随着風微微顫動。“阿姨,林然呢?”他推搡着林采悅的肥碩無神的身體。她用顫抖的手指了指後面的屋子。
他看見一光膀子滿是紋身的光頭大漢舉着鐵棍對着屋內的桌椅一頓狂砸,林然衣衫不整的蜷縮在牆角,她像是什麽東西攝取了她的魂魄,她劇烈的顫抖,整個身體像是一個已經被震碎的瓷器一樣七零八落。白蔚風跑到林然身前,光頭大漢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劇烈的血腥味再次充斥着他的鼻腔。媽的,今天真是當沙包的好日子。
“滾開!”光頭大漢喊到。
“白蔚風,我已經把錢給他了...。我剛才已經給他了...”她緊緊的抓住白蔚風,躲在他身後。
“你給我起開,不然連你一塊打!”
一個小弟跑進來“老大,查過了,卡上有五萬,沒錯。”光頭大漢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抹抹嘴“今天算你們走運!”
林然顫抖了半小時終于止住,她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拉住白蔚風的手,臉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你找到陸清朗了嗎?他還活着嗎?”
“活着。”
“那就好”她像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到地上。
“到底怎麽回事?”
“他今天來中午來我家店,他坐在一樓,一直看你家的方向,飯一口也沒吃。”林然抽泣道“我知道他有錢又是你的朋友,我就想試着借他點錢。”
“他說他今天就會死,他說他想在死前擺脫童子之身。問我願不願意。”他書包裏的麻繩很粗很粗,我害怕極了,我因為害怕陪他喝了很多酒。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衣服變了...那張卡就在我手裏。我醒來的時候太着急了我怕他真做什麽傻事,我就趕緊給你打電話...”
“他碰你了嗎?”
“我不知道,我......”
“沒有。”林采悅走進來,說“你抓着那張卡醉倒在餐桌上還吐了一身,是我給你換的衣服。那個男孩說那個錢送給我們了。不用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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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為什麽不和我說?”
“你聽我說話嗎?”林采悅喊道“我說了上半句,你就跟我嚷嚷起來了。”
“那個混蛋就愛惡作劇,拿別人尋開心”白蔚風松了口氣,他從口袋裏掏出僅剩的錢“這錢給你們找個旅館住一晚,明天再收拾。”
白蔚風渾身像是散架一樣走出大排檔,一百步外就是他家門口。打開門,白千裏垂頭喪氣的坐在沙發上像一只膀大腰圓垂死的犀牛,謝頂的腦袋最近更是直接禿了。他坐在那裏手裏拿着啤酒瓶喃喃自語,白千裏自從他得病以來就像着了魔一樣,他整天想着怎麽讓他的兒子活下去,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華佗救出來,每天唠叨的話裏除了救兒子,就只剩下喝酒罵街和埋怨他巨手巨腳的風濕痛。
白千裏發呆了很久才看到進屋的白蔚風,他通紅的眼睛由憤怒轉向痛苦“你幹什麽去了?”
“......”
“絕佳的配型。”他語氣裏充滿了仇恨“好不容易快成功了!”白千裏舉起酒瓶豪飲一口,巨大的酒糟鼻下又吐出他的口頭禪“都是你媽的錯......”
“...我有多長的命就過多長的人生。”
“爸再想辦法...爸肯定要讓你活下去。”白千裏握緊拳頭,眼神恐怖的盯着白蔚風說“我聽......內部人士說未來科技最近在做一個新研究,是把人冬眠,可以等有了新的技術手段醒來再治療......”
“爸”白蔚風接着說“我看過電視上說的,凍成冰塊再解凍,那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聽說是更先進的技術,他們說這是機密。我還是再去打聽打聽。”
“爸,您早點休息吧,酒也少喝點。”
白蔚風疲憊的走進卧室旁的洗浴間,他把襯衫和鞋子脫下來,放在水池裏搓洗。他拿着刷子清洗每一個角落,一遍、兩邊、三遍.......他一連睡了十個小時。他被秦護士推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一點。就算是每天睡足了10個小時,他依舊感覺很疲憊。他都不太清楚昨天哪來的力氣去胖揍陸清朗。護士潔白纖細的手挂上一袋袋液體。這些讓他嘔吐不止、脫發的藥物即将在未來的三小時內注入他的血管。有時候白蔚風覺得可能不治療才是最好的治療,如果變醜能保命那還值得,明明就沒多長時間的活頭了還要把自己搞成醜八怪到底值不值得,也許生活質量才更重要,這些話也就只能在他的腦海裏打三道彎然後就被楚紅那不切實際的希望給打回去了。母親希望他病情控制好後接着去讀高中,希望他能實現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的夢想,給他花錢買膠卷、賣各種各樣臭味的洗照片的液體,甚至覺得有一天他拍的照片會登上各大影展。白蔚風面對着這些希望,似乎拒絕顯得不近人情。他自從一年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就開始讀了很多關于死亡的書,也許十七歲知道這些有些殘酷,但是他讀的越多,心情就越平靜。人面對死亡有很多個過程“否認-拒絕-憤怒-讨價還價-接受”,白蔚風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接受的地步,而父母還在拒絕階段。
無色的液體流進他的血管。
白蔚風看着自己桌上相機的紙盒,那是陸清朗送他的新相機。白蔚風打開盒子聞了聞裏面的味道,他打開包裝,是一臺萊卡相機。
一張卡片飄出來:明天來濱海別墅山頂見我。不多解釋,麻煩了,我的朋友。陸清朗。
陸清朗又要做什麽。白蔚風看着卡片,心中卻開始隐隐不安。他開始回憶昨天陸清朗說的話。他不會真的...?不想活了?還說讓自己給他收屍。白蔚風撥打陸清朗的手機,這小子又關機。手機對于他這個大少爺的作用就是他聯系別人,別人想聯系他比登天還難。白蔚風看着輸液管裏“嘀嗒嘀嗒”的往下墜落,還剩下半瓶液體。陸清朗是怎麽了?他真的是不想活了嗎?白蔚風又讀了一遍卡片上的文字,他突然心往下一沉。陸清朗卡片上連罵人的話都沒有。不罵人不抱怨不擠兌人,這根本不是他的風格。白蔚風拔下針頭,血往外溢,他拿手指按着,護士臉色突變“你幹嘛!”
“我有事先走了。”
“不行,你這液體還沒輸完。”
“我朋友可能出事了。”
白蔚風推門出去。我的朋友...白蔚風想着這幾個字,他和他什麽時候變成的朋友?什麽時候又變成的哥們?是因為他們是集體治療裏唯二真的會随時死的人所以才會如此嗎?是他知道陸清朗來參與治療是因為他母親在他面前死了,他睡不着、對世界上的各種聲音都格外敏感時他們變成的朋友嗎?是他的憤怒顯而易見,他不明白為什麽每天要和一群有各種各樣麻煩的人一起分享各自的糟糕人生,但他還說每次來這裏待一會會感覺好一些,尤其是和白蔚風在一起的時候嗎?是他說“看看我們誰先參加誰葬禮”的時候嗎?還是那天陸清朗說“我新買了輛摩托,要不要一會兒和我去兜兜風?”然後又說“你喜歡就送你了,我家很多輛。”的時候?
白蔚風開着摩托朝山頂駛去,烈日炎炎。北山山頂的路是條狹長的土路,兩邊的灌木和雜草比人高,帶刺的植物全部往人身上粘,螞蚱、蜻蜓、蟋蟀各種各樣的蟲子往臉上撞,黃土和小石子沙塵往衣服上撩,偶爾有幾個生鏽的牌子上寫着“禁放煙火”“私人區域誤入”,未來科技買斷了北山好幾個山頭,而這些如果陸清朗健康的話以後都是他的。白蔚風想着家裏已經兩年沒有置辦過新東西了,他的病像是無底洞一樣把家裏僅有的錢吸光,東借西借去湊他能活的日子,如果說負債累累換來他的幾十年生命也算值得,目前的情況恐怕最後人財兩失。
可就算這樣,白蔚風心底還是想活下去。要是他都能活下去。陸清朗有什麽理由活不下去。可是轉念一想他的胸口,如果他是他,他能挺過這些年的痛苦嗎?他能接受另一個人心髒在自己的身體裏跳動嗎?他能接受那些心髒的記憶、那些不屬于自己東西一點點的改變自己嗎?
白蔚風停下車,圍着松樹仰頭觀察了一圈,沒有人。
“這小子去哪了?”白蔚風撓撓頭。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白蔚風用倚靠着松樹坐下,編輯着手機短息“你又耍我?”發送。提着的心落了下來同時也讓他感覺身體被掏空。盛夏的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太平洋的暖濕氣流撲面而來。白蔚風深吸一口氣,這是第幾次了?他相信了他的話。陸清朗一次次的戲弄他,怎麽他還是沒有長記性。他摸着樹下的草叢,柔軟堅韌,遙望過去是太平洋。白蔚風回想起一年前就是在這裏,他們在這裏露營。
那一天是月全食天象。一輪血紅的月亮就挂在太平洋的上空。陸清朗穿着校服盤腿坐在白蔚風旁邊,夏夜的風很大,白蔚風沒想到陸清朗會把這個山頂的角落布置的這麽好,藍色的毯子,舒适的椅子,巨大的帳篷,甚至連野餐的餐藍都擺放的整整齊齊,好幾盞燈散落在他們之間。
白蔚風有些詫異的看着陸清朗,說“都是你準備的嗎?”
“不是,我家傭人布置的。......楊少萩有事來不了。”
“哦”白蔚風說“怪不得,搞得跟拍電影一樣。”
陸清朗拍了拍他的天文望遠鏡“你拍你的,我看我的。”
“你還有天文愛好。”
“我愛好多了。”陸清朗沉默擺弄着望遠鏡沉默了良久說“布列松,要不要喝?”陸清朗從背包裏掏出一大瓶洋酒。
白蔚風皺着眉頭“XO啊,你在家拿的?”
“昂。”陸清朗激動的擰開蓋子。“聽說勁兒挺大。”
“醫生不讓你喝酒。”白蔚風搓搓手,抿抿嘴接着說“你之前喝過嗎?”
“沒有”陸清朗說“一口沒喝過。”
“那你還是別喝了,你要是死在這我交代不了。”
“你別掃興。我們玩個游戲,誰輸了誰喝。”
“玩什麽?”
“我從來沒有。你說一個你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我要是做過了我就喝!”
白蔚風直接把嘴裏的話吐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訂過婚。”
陸清朗對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他被辣的龇牙咧嘴“啊!真他媽的苦!”
“楊少萩很漂亮。你們很般配。”
“漂亮是漂亮,但沒意思。”陸清朗說“她還沒你有意思。我捉弄她一下,她就只會哭,八成還是裝的。”
白蔚風按着指尖的快門,紅色的血月慢慢褪色......白蔚風沒有打過架、白蔚風沒有親吻過任何人、白蔚風沒有自己的銀行賬戶......“我沒有”這個游戲對白蔚風來講就是金牌選手,他只喝了一杯,陸清朗喝了十幾杯。陸清朗已經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夜裏,溫度驟降了十幾度。“喂!陸清朗,你醒醒!”白蔚風拖着他進入黑暗的帳篷。他輕輕的脫下他的鞋子,把他的頭擺正放在枕頭上。有一束光透過拉鏈的縫隙正好打在陸清朗的眼睛上,他的睫毛微微的顫動。
陸清朗突然間抱住他的頭,吻住他的嘴。白蔚風不知所措的僵在那裏,陸清朗的唇舌在他的唇瓣間肆虐。他感覺他柔軟的唇瓣猛烈又溫柔的吸吮着他的嘴唇。白蔚風貼着他炙熱的身體,陸清朗的的溫度聲讓他窒息,讓他快樂,讓他瘋狂。白蔚風被這種過山車一樣的情緒所震懾。他只覺感覺變得異常靈敏,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的心跳聲,自己的呼吸聲,他的呼吸聲。他渾身發顫許久才恢複理智,他推開他“你發什麽酒瘋!”
“我喜歡你。”陸清朗抱住他的腰,嘴唇輕吻着白蔚風的耳朵,手伸進他的衣服裏摸着他的背,白蔚風心跳加速,陸清朗用力把他壓在身下。白蔚風感覺到像是鐮刀隔斷蘆葦,烈焰燃盡灰塵,像是從懸崖粗糙的岩壁跳入洶湧的大海,他被海草纏繞被鯊魚觊觎,眼前變黑變暗發不出聲音,舞不動手腳。在那個瞬間,白蔚風身體劇烈的疼痛,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可以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男生之間可以有這樣的行為,他從來沒有在書本上讀到過。
“我喜歡你,楊少萩。”陸清朗在喘息間喊道。
白蔚風看着陸清朗的瞳孔裏有自己小小的人像,他的眼睛很深很深,像一條永無止境謎語,而他永遠不想知道答案。如果沒有答案,如果沒有真相,他是不是就可以生活在真實的謊言裏?
“彭——————”
“轟——隆——隆!”
巨大的炸裂聲将白蔚風從回憶中喚醒,他看到白色的別墅微閃一道橫銀光,緊接着巨大的橘色漸變火球迅速擴大、收縮、蒸騰向上化為濃稠的深灰色煙霧,一股巨大濃稠的巨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世界失去了聲音,他口中燒灼,眼睛刺痛。白蔚風抻起襯衫捂住口鼻趴在地上,渾身灼熱,像是身處地獄。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向變了,他嘴裏焦灼的苦味慢慢褪去,耳鳴聲開始加重,在耳鳴聲裏似乎還有一個奇怪的聲音,白蔚風遲疑一下,突然意識到那是山谷中飄蕩着的火警尖銳火警聲,他一個激靈從恍惚中站起來,眼睛紅腫,白色別墅的升騰的滾滾濃煙飄香大海深處。
白蔚風看到火警沖進了火場,把一個個滿身焦黑的人拖出來。他撿起碎掉的手機,沖破沒有路的荊棘,朝煙霧處奔去。白蔚風只感覺體表溫度越來越熱,他血管裏化學藥品再次發作,他劇烈的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