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房子
白房子
汽車橫穿整個洛川市,這個沿海三線小城市被漫天的煤渣覆蓋着,公交車、摩托車、出租車、大貨車、小轎車擁擠在狹窄的主幹線線上瘋狂的按着喇叭,自行車插在縫隙裏來回扭擺。街道兩旁破敗的巨大圓形煙囪訴說了洛川曾經重工業的輝煌,現如今被鏽跡斑斑的腳手架和綠色圍布所包圍。遠遠的就能看到主幹道上那座嶄新高樓上的金色大字“未來科技”,它映着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折射的橘色光斑散落到周圍灰色的房子上。這個城市的人們都說是“未來科技”公司拯救了這座城市,讓這個重工業衰敗、人口嚴重流失肮髒狹小的城市重新煥發了生機。未來科技是外國合資的全球醫藥公司,洛川的百姓每次談到未來科技在洛川建立就像談到了救世主,資本巨大的財富帶動了整個城市的發展,吸引了外來人才緩解了失業人口的壓力。洛川的廢棄煉鋼工廠改造成了制藥廠,洛川廢棄的醫院重新推倒重建,洛川的海濱被建成了度假區和港口,無數以“未來科技”為名的學校、醫院、社區、游樂園、風景區如雨後春筍一樣拔地而起。
汽車順着蜿蜒的盤山路開到臨海南山郊區,夕陽像是一顆巨大火球炙烤着大地。汽車穿過大片公共墓地,一個個墓碑像是塔羅牌整齊的給整座山劃出了方格,白色的大理石折射着金色的光,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車在山頂穩穩停下,周夜下車看到山腳下幾個火葬場的煙囪冒着滾滾的黑煙在夕陽的餘晖下顯得詭異又荒涼,像是海中那些燃燒着煤炭的巨大貨輪。
“這裏。”
周夜回頭看到背後2米高的鐵欄,栅欄頂端有如叉子卻張牙舞爪的閃亮着尖尖的鋸齒,栅欄裏巨大的松書掩映着一棟扁平長條的白色建築,狹小的窗戶像是白面包上的黑芝麻。白臉男引領他們圍繞着栅欄步行兩百米,來到一扇維多利亞風格的鐵架門前按了旁邊的密碼箱,兩扇鐵架門“吱”的一聲打開。順着松樹木下的鵝卵石路,他們慢慢的靠近那棟白房子。
“姐”周海握住她的手腕,周夜甩開他的手跟上了司機。
白房子有着一扇很厚的大鐵門,司機在門口朝攝像頭揮揮手,兩扇大鐵門“轟隆隆”的朝兩邊打開,鐵縫裏先是露出一張蒼老幹枯的外國白種女人的臉,她深陷的眼窩裏一個眼珠是綠色的,另一個眼珠是白色的,她的皺紋随着她怪異的表情擠壓着,随後她的身體也露出來,她穿着灰色的寬松袍子像是一個肮髒的麻袋,她身上帶出一股濃厚的樟腦丸的味道。白臉男沖她點點頭然後對周夜說“你們跟着茱莉亞走”然後他的筆飛速在她掏出的本子上畫了幾道消失在松樹間。
茱莉亞那只白眼兇狠的從上到下的打量着他們像是在切一塊帶血的牛排,她昂着下巴,讓周海和周夜看她那個鷹鈎鼻的大鼻孔,一股像彈錯的高音符的聲音從她薄扁皺縮的嘴唇裏出來“跟我來。”周夜跟在她身後,她穿過巨大的安檢儀,安檢儀“滴滴”的響了起來,兩個保安從上到下的搜了她的身,把她書包裏的小手機放在一個透明的儲物袋裏,又把書包還給了她。
“我的手機還給我。”
“這裏不允許使用私人的電子設備。”
“為什麽不讓用?”
“這是規定。你出去的時候可以帶走。”茱莉亞冷漠的答道。
他們從白房子的另一個門出去,穿過一個操場和一個池塘,帶到兩層樓的灰色建築前,它的牆面上标着大大的“D區”字樣,茱莉亞從口袋裏拿出一個證件朝門口監視器晃了晃,那扇小一些的鐵門朝一側劃去。打開的一瞬間一股腐敗的味道刺穿了她的鼻孔。電燈亮起,高高的懸梁、被胡亂刻畫的木制餐桌椅整齊的排放在大廳裏,腳下是“吱呀”亂叫的破舊地板,每走一步,那股難聞的汗臭味和渾濁的腐敗味就越發濃烈。
“我們...”周夜還沒說完。
“噓!”白眼珠打斷她的話,瞪了她一眼“到了D區說話要先舉手報告。”
白眼珠帶着他倆走到了二層,八十多個人瞪着詭異的眼睛,在充滿惡臭的空間,周海聽着四面八方來傳來的呼吸聲像海浪一樣。八十多個人七倒八歪的蜷縮在床上,只有一扇窗戶朝着池塘,一個巨大的昏黃吊燈在屋子中央被一群蚊子蛾子圍繞,茱莉亞把他們引到靠近窗床鋪“你們今晚睡這裏,明天參加體檢。”
Advertisement
茱莉亞剛走下樓梯,一個肩膀厚實、手臂粗壯的男孩在床上躍起,大搖大擺的走到周海身前,他比周海足足高了一整個頭說,一條長長的白色的疤痕從右額延伸到他的左嘴角,像是一條扭曲的蜈蚣趴在他臉上,“新來的?”說完後他從周海懷裏拽過他的書包,拉開拉鎖,把書包裏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書本和零食“啪嗒”“嘩啦”掉落一地。周夜站到周海前面,疤臉男孩身後四個歪瓜裂棗的小跟班一擁而上,其中兩個啞巴做嘴裏嘟嘟囔囔的發出奇怪的只言片語,兇狠的扯着一包餅幹大打出手,一個人把另一個打的鼻血直流。一個走路坡腳的禿頭女孩撿起錢包,抽出卡片和錢遞給疤臉男孩。一個侏儒擡起他短小的腿把剩下的東西踩個稀巴爛。
周夜看到那包餅幹被那兩個啞巴吃幹淨後,地上落下的殘渣又被後面的幾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趴在地上舔起來,他們伸着長長的舌頭認真的吃着食物殘渣像是山珍海味。這一群人前擁後推的一步步将包圍圈縮小包,如同一群狼正在狩獵,周夜一只胳膊護着身後的周海,一只手握緊了口袋裏的鋼筆。
坡腳的禿頭的女孩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周海漂亮的襯衣,周夜看着她頭皮上帶血的發根,她的頭發像是被活生生的拽掉的。禿頭女孩突然像是中邪了一樣跳到周海面前歪着脖子抓着他的襯衫“衣....衣.衣服給我!”周海看到她肮髒的手指甲裏全是黑垢,她營養不良凹陷的手背皮膚包裹着青色跳動的血管。周夜拽開她,禿頭女孩沒站穩倒在地上,然後又像是僵屍複活一樣大吼的跳起來,她沖過來推周夜重重的撞到牆上,禿頭女孩的一雙手掐像鉗子一樣勒住周夜的脖子,周夜感到她的指甲狠狠嵌進了自己的肉裏,一股濃烈的口臭撲面而來,周夜擡起手狠狠把鋼筆插向她的胳膊。
禿頭女孩“啊”的大叫一聲,血從她的胳膊中飛濺出來。一圈的人全都整齊的後退了一步。周夜高高的舉起鋼筆,瞪着周圍的人。禿頭女孩捂着自己的傷口破口大罵“你個臭婊子!”她擡起手朝周夜扇去,這時保安拿着巨大的探照燈照射向他們大喊一聲“都回到自己的床位!”禿頭女孩害怕的低下頭退縮幾步,血順着她的胳膊滴落到地板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兩個保安相互細語幾句,拖住禿頭女孩的胳膊往樓梯拉。禿頭女孩跪地求饒“別帶我走!我不走!”,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兩手牢牢抓住床腿。一個保安拿棍子朝她的背一揮,禿頭女孩暈過去。所有人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沒有一絲聲響。兩個保安一人拖着一只胳膊把她架起來,人群都默默的回到自己床鋪上躺下。他們下樓前朝屋裏喊道“誰再鬧事就拉走!”伴随着巨大的爆裂聲,大燈被關上,只剩下那扇窗戶透進來的淡淡月光照着窗戶邊發臭的尿盆,幾只蟑螂沿着牆角縫隙爬過。
夜裏一個男孩從房間的另一頭走過來,搖頭晃腦的朝周夜“嗨!”了一聲。
周夜掀開被子這才看清他的臉,他皮膚很黑,寸頭,單眼皮 ,鵝蛋臉,鼻子挺拔,顴骨很高,兩個臉蛋像是有高原紅一樣,說話的時候一對虎牙格外明顯,他比周夜看上去要大兩三歲。他看見周夜緊繃的臉,輕聲說“我叫蔣陽。你叫什麽?”
周夜緊緊的握着手裏那根鋼筆。
“用你管?”
“還挺橫...”蔣陽撇撇嘴接着問“好久沒有看到新人了。交個朋友。”
周夜瞥了他一眼“離我遠點!”
“這麽兇。”蔣陽摸摸腦門又消失在黑暗中。
周夜沒有入睡,她默默的坐起來觀察這些衣衫不整、四仰八叉、鼾聲四起的人,最大的有十五六歲,最小的五六歲,他們沒有一個是完好的,像是人偶場裏被質檢員扔出去的不合格産品。這裏的床、牆、樓、地面到處也是坑坑窪窪,打架鬥毆的痕跡比比皆是。她甚至半夜看到一個男孩直接尿到了另一個孩子的被子上然後提起褲子回去睡覺。到了後半夜,周夜又困又累,她站起來,讓窗戶縫隙裏透過的風打在她的臉上以保持清醒。她望着窗外樓下的池塘閃着潔白的月光,這是她這一整天唯一得到的平靜瞬間。這個池塘讓她想起周松強的實驗室,那個海邊屋頂的眺望臺,她可以遠遠的望着太平洋。不知不覺她睡着了,夢裏她看到陸燃年輕的臉,陸燃問她“你什麽時候會來找我?”。周夜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一個巨大的聲響吓醒。
她猛的坐起來,看見疤臉男孩和他的幾個跟班正在窗前吆喝着,疤臉男孩望着窗外笑得前仰後合,兩個啞巴拍着手,侏儒則一蹦一跳的想要看到窗外的景象。她回頭看見周海的床是空的。刺耳的鈴聲在屋子的四個角落同時響起,一百多人起床浩大聲勢把被窩裏的臭氣再次釋放,他們罵罵咧咧的穿上破衣爛衫,疤臉男孩得意的帶着他的跟班在周夜面前揚長而去。周夜沖到窗口向下望,池塘裏一個男孩在撲騰,兩個保安拽着棍子的一頭,周海在洞裏撲棱着拽着棍子的另一頭。兩個保安喊着“一二三”把周海拖上岸,他顫抖着像是一臺老式發電機。周夜推開人群跑下樓梯,他正蹲在食堂的角落渾身顫抖。
“周海!”
周夜搖晃着他的肩膀,周海目光呆滞的緩緩擡起頭又低下頭。他哆嗦一下,說“姐...我...睡着覺突然就在水裏了...”
食堂裏的所有人都在狼吞虎咽,像是動物掠食現場,絲毫沒有注意他們。周夜拉起周海坐在角落的靠着窗戶的桌子上,清晨的光線透過食堂的緊湊弱小的窗戶碎了一地,寒風從窗戶縫隙裏吹進來,是一股很難聞的煤煙味。窗外高高的圍欄和圍牆分割着這裏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一只藍色的鳥突然落在松樹的枝條上,深藍色閃亮,它注視了周夜幾秒就啪啪翅膀飛到圍牆外面。
突然兩個黑饅頭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蔣陽的臉随後占據了周夜的視線。晴朗的白天看到的蔣陽和夜裏看到的好像一樣,又好像哪裏不一樣。他抓抓自己板寸頭對着落湯雞周海說“給你們吃”他坐在板凳上,一條腿踩在旁邊的板凳上,胳膊大揮一下“別客氣!”
周海伸手過去,周夜狠狠的朝他的手背拍了一下。周海“啊”的叫了一聲,連連甩手。
“不要。”周夜昂起下巴,抻抻發皺的袖口。
“姐,我餓。”
“不許吃。”
蔣陽聳聳肩膀“你昨天捅了人,他們可是想着怎麽報複收拾你。”
“你主動來找我們有什麽目的?”
“我需要人手幫我”
“做什麽?”
蔣陽低下頭,小聲說“逃走。”
這時,食堂大喇叭響起“所有人到後門操場集合排隊。”周海被巨大的喇叭聲吓了一跳顫抖的手沒拿穩剩下的半塊饅頭,那塊饅頭剛剛掉落到地上的一瞬間,鄰桌的女孩迅速撿起來塞進了嘴裏,臉上帶着得意的微笑。周海瞥見疤臉男孩隔着幾個人摩拳擦掌盯着他,手指按的“嘎嘣”響。
“姐,他還在盯着我”周海走出後門時小聲對周夜說。
後門走出去,是一個兩百平米的大院子,有一圈圍牆,院子中央有一個小臺子,室外的煤煙味愈加濃烈,天空是霧霾的灰色。十幾個保安閃着銀腰帶圍繞着狹小的操場站立,他們手裏都拿着一根半米長的黑色棍子。膀大腰圓的帶頭人揮舞着棒子喊道“整齊電,排好隊,按地上的紅點站。”周夜眯着眼睛看到茱莉亞修女穿着一身紫色的制服站上了臺子,她銀灰色的頭發挽成一個發髻高高的垂在腦後,孱弱的身軀卻在這樣的天氣顯出一種怪異的倔強。
“今天體檢,通過體檢、在D區表現好的人,可以升到C區。我不希望這次體檢再有人鬧事。誰在體檢過程中制造麻煩,直接關禁閉。”她尖銳聲音穿透了周夜的耳膜。
八十多個人保持着一列隊形從後院走出去,穿過一條陰暗潮濕的走廊到達一個豪華明亮的大廳,黑白灰條紋大理石地面閃閃發光,深棕色的厚實皮沙發擺放在大堂東側,水晶吊燈以及上世紀的歐洲別墅裝潢畫更是把這片區域裝飾的有異域風情。來往的工作人員穿着和茱莉亞紫色的制服,男人女人都打着黑色的領結精神抖擻,他們的臉上都是非常祥和快樂的神情,這種神情透出有一種高人一等不屑傲慢,有種皮笑肉不笑的虛假感。當他們一行人格格不入的穿過這個大廳時,他們絲毫沒有看他們一眼。
茱莉亞指揮着十幾個手拿電棍的保安,讓這八十多個人保持着統一的隊形,她拿着卡片刷了一下貨運電梯的讀卡區,“噔”電梯開了。電梯鋪着深綠色的地毯,電梯裏的三面都是大鏡子,周海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才發現自己肮髒的臉不停的顫抖着,濕漉漉的頭發甩着水滴淋在周圍人的肩膀上。鏡子裏的他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整張臉紅的像是一顆剛烤熟的紅薯。
“你沒事吧?”蔣陽面朝往前方頭稍稍朝他這邊歪了一下。
周海吸吸鼻子,耳朵裏的水還是沒有完全出來,聽所有聲音都是“咕嚕嚕”的響。他用手使勁揉了揉耳朵,轉過好的一側說“你說什麽?”
“你沒事吧?”
“我...沒事。”
電梯發出一個響亮刺耳“噔”。門開了。電梯電子屏上現實着“8”字。隊列走出電梯進入一間三百平米的藍色調的報告廳,演講臺上走出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看上去二十多歲,他穿的衣服和一樓的一樣,只是顏色變成了藍色。他留着和他年紀不相稱的八字胡,帶着一頂藍灰色的貝雷帽。“未來科技”的标牌他工作服的胸前戴着。茱莉亞和他細語了幾句然後就在在一個記錄簿上匆匆寫下兩筆就轉頭回到電梯裏。
八十多個人隔位就坐,周海盯着藍色的牆和灰色的地毯,感覺自己像是只要被處決的小白鼠。“吱”前臺旁邊的大門打開。一個中等身高、頭發濃密有點中東人長相的醫生穿着白大褂說着流利的洛川方言“我是靳醫生。下面開始點名”他瞟了一眼手中的人名單然後逐個點名,每個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後站起來。周海看着這個男人,覺得好像之前見過他,他看着這個中年男人每念完一頁就把手指放在嘴裏沾點唾沫再去翻頁。周海突然想起來,父親書房的辦公桌上和大學同學的合影裏有這個男人。他看到靳醫生的白大褂上斑斑點點的各色的痕跡讓人不舒服,他從來沒見到父親的白大褂有一點污漬。周海被這房間過分明亮的燈刺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他在恍惚中試圖消化這兩天的事情。
靳山河念道周夜時停頓了一下,他眯着眼睛仔細打量了她幾眼,但這種打量只持續了兩秒就停了下來。“下面聽我指揮。男生隊去左邊,女生去右邊門。”靳山河開始審視隊伍,他走到周夜旁邊停了下來,他翻開手裏的記錄板。靳山河拿着一個小手電筒照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後故意很大聲的說“你過來,你眼睛我需要給你檢查一下。其他人可以進去了。”人群分別朝着兩個門走去,大堂裏逐漸安靜下來。
蔣陽穿過報告廳走了十分鐘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浴室,羅馬瓷磚白的發亮,牆上寫着兩個字“清潔”,牆邊還擺着幾盆十分逼真的假花。
保安說“請把你們的衣服全部脫掉。體檢前需要洗澡。”四十多個男生相互看了一眼,然後開始脫下衣服。保安退出屋子。水從淋噴頭裏傾瀉而下,熱的有點燙人,周海全身燙的刺痛。五分鐘後,保安在大喇叭說“從外面櫃子裏取衣服、拖鞋換上,然後一個一個按進衣服對應序號的屋子。”
蔣陽走進37號房間,房間裏有一個像是宇宙飛船的膠囊艙裏。靳醫生帶着口罩,手指着膠囊艙“請進。”蔣陽躺進去,一股劇烈的煙霧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