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狼和狗的時間

狼和狗的時間

奇跡沒有發生。陸清朗永遠沉睡。白蔚風蹲在角落裏哭泣。沒有永遠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這樣的謊言,謊言是說給小朋友聽的,大人總是要直接面對現實。現實就是無論多麽相愛,相愛的人都會孤獨的死去,活着的人若是愛必受煎熬,若不愛則為解脫。白蔚風臉對着牆,燈把他的背影在牆上放大,他的肩膀顫抖,影子也跟着顫抖,他抹眼淚,影子也跟着抹眼淚。

身體失去了靈魂變得更加一致。死亡一致了人類,世界上唯一的公平就是死亡,周松強要把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鏟平。

陸清朗活着的時候雖然脆弱,但是他是可愛的。連他死的時候,他的臉也沒有一點點痛苦。周夜見過很多很多個死人,從生到死。一開始,她就沒有害怕。她記得第一次周松強帶着她去看做手術旁觀,周松強說只是一個肝髒穿刺,根本沒有問題,他會講解一切步驟。他們穿着不合體的成人手術衣。周夜穩穩的端着手術盤,她按照父親的要求傳遞着器械。周松強那次失手了,他穿刺穿到了病人的大動脈,血飛濺到了屋頂,患者的呼吸心跳消失,周松強平穩的聲音開始顫抖,他說女兒,你跪在手術臺上給他胸外按壓,他跑出去和家屬交代病情。周夜聽着門外的家屬哭天喊地的罵着周松強,周夜給那個患者按了足足6個小時,而這個患者其實早就已經死了。一開始周夜每按一下,血就噴濺她的身上,後來患者都沒有血了,周夜整個人在血泊裏。門外的家屬終于同意停止搶救,周夜停下了手,雙臂和後背完全麻木。那次之後,周松強被公立醫院開除入職了未來科技的私人企業。周夜成為了周松強的唯一繼承人。

生存的意義,活着的意義是什麽,很大程度上是千萬別死去。死去意味着抹殺掉所有一切,活在別人心裏永遠只是狗屁,因為記憶會消退甚至随着時間随着意欲甚至會錯構虛拟,唯一不會虛拟的就是當下,不是可以被重新改寫的歷史也不是虛無缥缈的未來。人類的意欲過于強烈,要當下且要無盡的當下,我可以不是我,但我的一部分要存在。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裏?周夜拿幹淨的毛巾擦拭陸清朗的身體,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曾經柔軟的、完全的、健康的身體,現在變成木頭一樣,未來要變成風、變成雨、變成路邊的塵埃和汽車的尾氣,就像所有在這個地球上存在的生物一樣。人真的可以高傲的認為自己的存在真的就那麽有意義嗎?還是說所謂的意義是人類認識所無法參透卻又杞人憂天的胡思亂想。陸清朗的死又有什麽意義呢?是上帝讓他死的嗎?可是上帝為什麽會讓他死?周夜的思緒停止了,她看着牆上自己的影子,那個影子堅定又沉着,那個影子沒有哭泣,但那個影子在做着和白蔚風一樣的事。

渴望得到愛讓他們走的太遠。

這個念頭穿透了所有悲傷的思緒,像是一記重拳打在她的臉上。仇恨剝奪了喜悅,怨念代替了原諒。白蔚風看見周夜拖着陸清朗的身體,她要把他裝進大號行李箱。他看着他,他蒼白的蒼白的嘴唇、平靜的臉,白蔚風突然覺得很惡心,他不敢相信曾經他愛着的、擁抱着的人如今要被折疊着、扭曲着、這麽難受的、這麽沒有尊嚴的裝進一個箱子裏。他無法直視也無法忍受。

“你要做什麽?”白蔚風拽着陸清朗的胳膊,像是陸清朗還是個活人,像是陸清朗還有意志去生活。

“身體徹底僵硬後就裝不進去了。”

“你放開他”白蔚風的眼裏充滿了兇光。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陸清朗被人殺害最後死的時候還要受這種屈辱,他心心念念、日夜思念的人,現在要受這樣的罪。陸清朗是無罪之人,為什麽死的時候還要經歷這些,種種思緒沖擊着白蔚風的全身,他無法冷靜,他攥着周夜的手“殺人償命。報警。”

“誰會相信你?”周夜冷冷的說“一個陸清朗殺了另一個陸清朗?沒人會相信,結果就是把你扔進精神病院。還有,是誰把他引來的?是你,白蔚風。是你,白蔚風。”周夜扣上行李箱,拉上拉鏈。

陸清朗的臉上的光消失了,他扭曲的擠在那小小的空間裏。

白蔚風淚如泉湧。周夜平靜的說“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死的人不計其數。如果你認真看每一個人,你就看不到全貌。”

“他到死都沒有聽過我和他說我...愛...他。”

“陸清朗真的希望你能和他在一起,所以他可以忍受一切”周夜緩緩的說“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他知道你愛他。”

“他的腿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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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極光燈塔找你腳部受凍壞疽他沒發現,回來一醉不起,醒來的時候已經蔓延到了小腿,不得不截掉。他的心功能太差,經受不住肢體移植的手術。”

白蔚風的心狠狠的沉了一下,他強忍住淚水,打開汽車後備箱,把行李箱放進去。

“去哪?”

“濱海實驗室的那個山頭。他喜歡那裏,他跟我說了,如果他死了要埋在那裏。”周夜說。

路上他們在五金店買了鐵鍬。

塵歸塵、土歸土。巨大的汽鳴聲、濃重的黑煙、一望無際的海洋。周夜讨厭這樣的告別。她讨厭這些粘滞的、迂回的、反複無常的情緒在她的頭腦裏環繞。什麽才是最好的結局。對于陸清朗來說,這真是個令人不悅的結局。她無法改變,也只能接受,然後向前看。地上的土是綿軟的,摸起來甚至沒有砂礫感,周夜讨厭這個感覺,感覺甚至壓住死亡的土都是這麽綿軟無力,死好像也成了憂愁纏綿的陰郁。夜黑風高,萬籁俱寂,孤魂野鬼,生離死別。

白蔚風站在陸清朗旁邊,周夜不想去看他。她不喜歡哭泣的人。

“陸清朗”白蔚風扔下鐵鍬,他跳進剛挖好的坑裏抱住陸清朗“我不想讓你走。”他的聲音低沉又悲怆“陸清朗,你再和我說說話...我們明明說好了會一起...求你了...你再和我說一句話,就一句。”

“別說了,我不想聽。”周夜再次把鐵鍁裏的土鏟進坑裏,她試圖去壓平那綿軟的感覺“陸清朗你走吧。這裏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需要留戀。”

土越來越高,周夜拉着他的領子把他拽出來“該放手了。”

白蔚風看見周夜把撅起一鐵鍬土填進去,又狠狠的在土上拍了拍。陸清朗的身體隐沒在這片土地裏,即将膨脹、腐爛、分解消散。活着的時候可以擁抱、親吻、相愛,死後就只能被萬條蟲子吃掉,那些珍愛呵護的皮膚如今落滿塵土。

白蔚風和陸清朗的故事終止,可是白蔚風還在呼吸、還在看見這個世界。一個人的死就是帶走了一個維度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那個屬于他的男孩了。可是,思念卻不會停止。思念也許會被未來的凡塵瑣事幹擾變得斷斷續續,像是古老的電臺放出的陳舊歌曲,可是思念永遠無法傳達到他那裏。思念無法傳達,思念無法傳達。飄散的風的塵土起起伏伏,銷聲匿跡。以後,他看到向日葵會想起他,看到湖泊大海會想起他,看到燈塔會想起他,看到橘子汽水會想起他,看到素食餐廳會想起陸清朗多麽喜歡吃肉,看到粉色會想起他......

一只漂亮的藍色的鳥從旁邊的樹枝上飛到白蔚風的肩頭,它圓圓的頭輕輕的蹭了蹭白蔚風的臉頰,然後又迎着風飛走。

“我要殺了他。”白蔚風緊握着鐵鍬。

周夜說“殺了一個,還會有無數個。不能怪他,他不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他甚至不理解死亡。”

“他不理解?”

“他的一切言行都是陸清朗教的。很多時候,他只是有具體的想法,但沒有抽象的概念。他的身體已經成年了,但是他的心智還是個孩子。”

“孩子?”

“對”周夜看着陸清朗說“他心理年齡最多只有八歲。因為他是最近才被喚醒的。如果你能教好他,他會變。變得更好或更壞。”

“如果我不管呢?”

“如果你不管,我們會把他報廢掉。”周夜說“重新喚醒一個新的。但是,你要知道,他是唯一一個被陸清朗教過的孩子。”

“也是他殺了陸清朗。”

“或者說他幫了陸清朗。”周夜從口袋裏掏出陸清朗的手機遞給白蔚風“是陸清朗叫他過來的,這是他的通話記錄。”周夜接着說“你覺得陸清朗會願意沒有尊嚴的、茍延殘喘的活着嗎?他早就不想這樣生活了,他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做了決定。”

白蔚風坐在民宿的大廳裏,耳鳴聲久久不斷。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在運動會上摔到,在南山露營的親吻,他想起去神秘島的經過,他想起周海的救濟院,所有的事情連成一條直線。在發生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但是回首在看好像是一個個注腳,引領他們達到自己命運的軌跡。

面對、接納。接納恐懼,像是在一架即将墜毀的飛機上,世界還是曾經的世界,但是與此同時已經支離破碎。他突然想起大爆炸的前一天,陸清朗要做的事,他要離開這個世界,就在南山的同一個地點,他突然頓悟了,其實陸清朗可能早就知道事情未來的事情,所以他才想要離開。他從口袋裏翻出他們的合照,十七歲的兩個人笑的這麽開心。

陸清朗滿身是血的回到庭院。他的眼睛裏全部是恐懼。他像一只做錯事的小動物緩慢的挪進屋內,他眨着眼睛,畏懼的走到白蔚風身邊。白蔚風看着他,悲痛中升起了疑惑,在灰蒙蒙的空氣中,遠處走來的到底是狼還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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