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林栖高中就開始上寄宿學校,這些年來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呈凹狀的筒子樓布局像一張血盆大口,向林栖伸着獠牙。
對這個地方,林栖印象最深的是常年聚在樓下的那群老女人。
腦海中的那群人沒有分明的五官只是一片模糊的形象,像是躲在陰暗潮濕角落裏的鬼怪.
很多年來,林栖只記得那粗噶的聲線和直白又毛骨悚然的眼神。
林栖拉着行李箱走過,聽到那些角落裏的低語。
林家那養女的命是真的硬,鄒家碰上她搞得兒子進大牢老爹被審查,都快家破人亡了。
新聞裏說她被性侵了,性侵是什麽意思?被強/奸了?
林洲和周寧下樓接林栖,在樓梯口碰到她。
林洲接過林栖的行李箱,沉默着往上搬。
周寧瞧兄妹兩氣氛不對,挽起林栖的手臂往上走,刻意放慢步子拉開跟前面的距離.
周寧小聲跟林栖說:“新聞你哥見到了,昨天晚上抽了一晚上悶煙。”
“他倒是跟爸一樣,一不高興就抽悶煙。”林栖垂眸看着老舊的樓梯,淡淡地歪了一句。
“你還笑得出來,鄒興有沒有欺負到你,我們都擔心死了。”
周寧仔仔細細瞧了她一圈,一臉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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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好的呢,回家說。”林栖捏了捏嫂子冰涼的指尖。
周寧早就做好一桌子菜等着她,林栖洗了手和哥哥嫂子坐下來。
頭頂一盞暖黃的燈泡,一家人溫馨的坐在餐桌下。
上一次回來太匆忙,林栖目光在家裏游轉一圈。
老舊的三室一廳如今只是換了幾次家具,房子還是曾經的房子。
逼仄,背光,隔音差,卻被嫂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細微之處的裝飾點綴又有別樣的溫馨。
“多吃點。”周寧往她碗裏擱了一塊紅燒排骨。
林栖擡頭笑了下,“謝謝嫂子。”
飯桌間林栖偷偷瞥了林洲幾眼,男人沉默地吃飯,冷着一張臉,小半碗後就放下了筷子,但也沒下餐桌。
這段時間裏林栖沒有受影響是假的。
生活節奏被打亂之外,如果一開始只是因為省錢而節衣縮食,那後來手機裏占滿鄒興的騷擾信息,林栖是真的再也沒有食欲胃口。
收到鄒興裸/照那天晚上,林栖沖進醫院廁所抱着馬桶止不住幹嘔惡心。
林栖瘦了,林洲今晚看到她第一眼就察覺出來。
太久沒吃到家裏的飯菜,這段時間來又虧待了自己,林栖一連吃了三碗飯。
她知道林洲的脾性,如果她此時放下筷子,林洲鐵定開始張口教育,但只要她還在吃,就算他再生氣,也會先忍着脾氣先讓她吃飽。
簡直跟那老頭子是一樣的怪脾氣。
林栖有意捉弄他,放慢吃飯的速度,胃口大增,一碗接一碗,看着林洲陰沉焦悶的臉有一種戲耍他的樂趣。
林洲眉頭越皺越緊,喊周寧,“再給她炒兩個菜去。”
周寧也是一臉心疼地看着林栖。
想着她在外面怕是吃不好過不好的,正思緒睡覺的時候跟林洲說說,再給林栖每個月多補貼1000塊,剛準備起身,林栖立馬放下碗筷,“我飽了。”
林栖是真的飽了,撐飽了。
嘴巴裏鼓着的最後一口飯把她的臉頰撐得像可愛的小金魚。
換往常林洲還會笑話她,今晚卻是冷着臉偏開了眼。
“吃飽了就過來。”
林栖從餐桌跟着哥哥轉移客廳,眼前的男人還不過三十,卻老成得像當爹的一樣,林栖嘴角扯了抹淡笑。
周寧收了碗筷進廚房,注意力卻全集中在外面。
開飯前她怕家裏氣氛太冷所以打開了電視機放了個綜藝節目,現在電視機裏叽叽呱呱的聲音吵得她聽不清外面的情況。
惴惴不安地刷着碗,直到聽見兄妹兩劍拔弩張時,她趕緊沖出廚房。
林洲揚起的手在燈光下細微的顫抖,那雙手布滿老繭,筋脈膨脹有力量,巴掌卻始終沒忍心打下來,兩人都吵紅了眼眶。
林洲脫了力坐進沙發裏,他彎下背脊,雙手捂着臉頰垂頭啞聲說了句,“是哥給你添麻煩了。”
林栖倔強地偏着臉,眼淚從眼眶垂落,她高傲地仰着頭,哽咽道:“哥,我只是想讨一個公道。”
晚上周寧去林栖的房間跟她睡。
熄燈後兩人久久沒有睡着。
周寧開口,“小栖,別怪你哥跟你生氣,要是你真出事了,他得自責死。”
林栖望着天花板,“我知道,他才不會打我呢,他這個人軟弱,以前爸打他的時候都是我護他。”
周寧笑笑,“你哥有時候是軟弱,有時候又是怕惹是生非。”
“所以我喜歡你火辣的性子,嫂子,有你在別人還欺負不了我哥。”
林栖低低道:“他比我大也比我懂事早,小時候爸帶我們換到這間小房子雖然爸不說,但哥知道家裏沒錢了,他以前愛踢足球後來就不貪玩了,反倒開始學做飯照顧我,不敢惹是生非,怕爸揍也怕給爸添麻煩,性格就這麽養成的。”
“嫂子,你沒發現嗎?其實我哥我兩都有點小氣,見錢就眼開,愛錢如愛命,還喜歡貪各種便宜,你看他抽的那煙,我十五歲的時候就見他抽最便宜的紅塔山,到今天他還在抽紅塔山。”
“還有那個都掉漆的一塊錢打火機是不是,”周寧眼角彎彎,又道:“但你哥對我還挺舍得呢,上個月還給我買了個好幾千塊的包。”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兩雙眼睛亮堂堂的。
周寧轉了個身側躺,望着林栖模糊的側臉,“小栖,你是優秀的人,但現在誰都笑話你是靠家裏,其實你哥有時候挺後悔的,當初他是怕你跑太遠會跟家裏斷了聯系,所以聽姨媽的主張給你張羅了這份工作,現在卻讓你那麽委屈,還遇到這些糟心事,你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肯定也一直膈應着這件事。”
林栖很難說什麽。
個體發散出的人際關系有很大區別。
如果是陌生人,拒絕的含義可以就那麽簡單。
角色換成家人,一切變得複雜。
任何事情都同理。
一方面林栖怨恨家裏這樣武斷安排她的人生,可是就像周寧說的,林洲的出發點是好的,她做不出大吵大鬧一架跟家裏斷絕關系。
沉默兩秒,林栖只問道:“我哥跟姨媽還僵着呢?”
“嗯。”
“姨媽對我哥還是真心的。”林栖低低呢喃了句。
姨媽催着她進社會催着她嫁人,說白了是怕她給林洲添負擔,這點林栖看得很清楚。
林栖思考半晌道:“嫂子,改天家裏請姨媽吃個飯吧,不要為了我的事壞了兩家的情分。”
姨媽上門吃飯是三天後。
“你姨姐呢跟你姨姐夫度蜜月去了,你姨兄在單位裏忙死啦,所以今天就我來了呀!”
林洲是很傳統的男人,家庭觀念深重,孝親敬長,跟長輩低頭認錯的事能屈能伸。
其實在林栖看來,林洲這份尊卑有時候拿捏得有些是非不分的愚昧。
但林栖不會說什麽,林洲沒讀多少書,一輩子也困在這座小縣城,林栖從不用自己的見識去嘲笑看不起林洲,也不去埋怨他,更多的,她覺得難過和可惜。
如果不是小時候那場變故,又怎麽能說他哥不會有另一番的人生光景,不止是他,連父親都是。
“姨媽來了呀,快進來坐。”林栖從廚房出來,對姨媽笑笑。
姨媽臉上的笑容卻消散大半,皮笑肉不笑道:“小栖也在呀。”
林洲沒注意到兩個女人之間的暗流湧動,把人請到沙發處坐下,給姨媽泡茶。
林栖回到廚房幫嫂子打下手。
周寧低估道:“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姨媽,愛搬弄是非,要不是她在外面到處傳是她給你安排的工作又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嚼你舌根,說好心的時候對你也好,不好心的時候心黑得很。”
林栖撞撞嫂子的肩膀,“你怎麽還替我打抱不平起來了,管她是唱紅臉黑臉,只要她對我哥你兩好,你兩日子過順暢了就行,不用替我擔心,我那麽聰明那麽厲害自有我的盤算。”
周寧剜她一眼,嘀咕道:“等着看吧,等會吃飯的時候她鐵定要夾槍帶棒的挖苦你。”
“那我哥肯定不幹啊,雖然他敬重姨媽,但哪次姨媽說我的時候哥不護着我。”
“你倒是想得開,這話都說出來惡心完你了,你哥再護你有什麽用。”
林栖嘴角挂着淺淡的笑,卻沒多少溫度,“所以等會兒你別沖動,別替我出頭,吃完飯把我哥拉進廚房跟你洗碗就行,讓我跟姨媽聊聊,我自己解決。”
林栖下巴磕到周寧肩膀上,“嫂子,你等會兒把紅燒小排放我跟前哦,我愛吃。”
“知道,還不曉得你。”
一頓飯姨媽耍夠了威風,周寧那暴脾氣瞧不下去,早早拽林洲進廚房洗碗。
林栖瞧了廚房一眼,細細啃完最後一塊排骨才起身坐到姨媽身邊,又撿了眼前的幾樣菜吃。
味道還真不如自己跟前的。
嫂子對她真好,林栖嘴角勾起個小弧度。
“你倒是好本事,把我給你挑的人全給得罪個完,現在來求我我也沒法子了,”姨媽擦了擦嘴角。
“姨媽,歇會吧,”林栖放下筷子,給她倒了杯茶水,“你唱戲不累我都聽累了。”
“你什麽意思林栖。”姨媽變了臉色。
“嫁不嫁,嫁給誰是我的自由,我哥我嫂都不插手,您老人家來摻和算怎麽回事。”
“林栖,你要考慮實際情況,你不孝,跟你爸鬧僵了關系不說,你哥供養整個家庭容易嗎?”
“大學四年我沒用過家裏一分錢。”
“那你找工作呢?”
“是你們瞞着我安排的,是塞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林栖回視姨媽。
“你現在這麽說就白眼狼了林栖,你這份工作是你哥花的錢,他每個月還給你兩千塊錢的生活費,你不要享着福站着說話不腰疼。”
“姨媽,你知道你們這種行為像什麽嗎?”
林栖也氣笑了,“就好像,你們替我決定買了一件認為我會很喜歡的昂貴禮物,然後塞給我,告訴我你們為買這件禮物付出了多少多少,讓我感恩戴德。”
林栖摁住姨媽想要拿水杯的手腕,繼續道:“如果我們是陌生人,我能把買這件禮物的錢給你,就當兩清,可我不能,因為你們是我的家人,買這件禮物的人是我哥,綁架我感恩戴德的是姨媽你。”
“呵,我算是明白了,原來你們這給我設的是鴻門宴啊。”
林栖糾正她,“是我,不是我們。”
“你就不怕我跟你哥說?”姨媽譏諷地笑,“讓他好好瞧瞧自己這撿來的便宜妹妹的真嘴臉。”
“姨媽,你可能沒搞明白一點。”
林栖給自己倒了杯茶喝,才繼續道:“我既然跟你撕破臉,索性就跟你說清楚,你知道的,我跟我…你妹妹沒有血緣關系,跟這個家沒有關系,跟你更算不着,我之所以還能心平氣和的坐在這跟你說話,是因為我哥還有我爸。”
“他們都重視家庭,我已經讓爸失望了,所以我不想跟你吵跟你鬧,大家能維持表面的平和也好,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哥,就不該去醫院匿名舉報我,還有身份證的事情我不跟你追究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扯得再深一點,我哥那錢最後到底進了誰口袋還不得知。”
林栖拉起姨媽的手拍了拍,“所以啊姨媽,你也別得寸進尺,真的,別欺負我,我很兇的,也記仇。”
姨媽的臉色已經變得青白交加,這時廚房裏的林洲給兩人送來切好的西瓜。
看姨媽臉色蒼白,林洲問了嘴,“你們聊什麽呢?”
林栖握着姨媽的手,親密的依偎在姨媽肩膀上,溫柔笑道:“我在跟姨媽道歉呢,這段時間不聽話,給姨媽惹了好多麻煩。”
姨媽氣得雙手發抖,面上擠出個笑容,卻也不甘示弱,“是啊,小栖說想明白了,以後會乖乖聽話相親,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林洲皺眉道:“姨媽,這些事讓小栖自己考慮就行,我們不需要幹涉。”
林栖對姨媽笑笑。
姨媽反手握住林栖的手,“小栖年紀小,哪能分辨什麽好壞,放心吧,小栖的婚姻大事姨媽一定會繼續幫她操心的,小栖不會嫌姨媽煩吧。”
林栖笑道:“哪會,謝謝姨媽呢。”
*
這件事的熱度降下去後,林栖回到醫院工作。
林栖在職場中很聰明,她知道一個人的價值有多重要,從不給同事們拖後腿,反倒是時常給人以幫助和方便的那個人,也從不露鋒芒,很低調。
因此議論疏離她的人基本沒有,至少在她跟前沒有。
而科室組裏的同事還是以前那幹同事,還時不時給她桌上放點小零食小面包之類的。
萌妹護士在林栖回到醫院那天大大的擁抱她,抱歉說:“早知道你那段時間那麽難就不吃你的小面包了。”
林栖:……
大家對她很友好,也很暖心。
林栖下了許久的決心,一咬牙請科室的同事們喝咖啡。
不過她買不起星巴克,當然她也不舍得買,最後挑了實惠的罐裝咖啡。
萌妹問林栖,“怎麽今天想要請我們喝咖啡?”
那當然是因為今天能搶一張八折的劵啊妹子。
林栖一本正經道:“應該的,感謝各位前輩對我的關照。”
除了辦公室的人頭,林栖多買了幾罐以防萬一。
于是這多出來的幾罐裏就有一杯進了周宸運的肚子裏。
刑臺雲和周宸運同一臺手術,下手術臺後周宸運就來他這串門。
刑臺雲的辦公桌上一杯星巴克,一瓶罐裝,周宸運還真會挑的拿起星巴克就往嘴裏送。
刑臺雲想制止他已經來不及。
周宸運說:“拿鐵?不是我喜歡的口味,但将就喝,不過你這怎麽有兩份咖啡啊?”
“不知道。”刑臺雲也納悶。
幫林栖分咖啡的同事看到刑醫生桌子上的星巴克時也猶豫過,但想到平日刑醫生喜歡喝咖啡,以為是他自己買的,于是又放了瓶罐裝。
林栖見刑臺雲回來,手裏拿着要簽字的文件敲門進辦公室。
刑臺雲看到林栖時不知哪來的預感,問道:“你買的咖啡?”
“嗯。”林栖點點頭。
正在喝咖啡的周宸運差點噴出來。
忽然有點燙嘴怎麽回事。
于是林栖便看見,自己為感謝刑臺雲告訴她匿名舉報人和送她去車站而特意多花了些錢給刑臺雲買的昂貴咖啡在周宸運手裏。
林栖想刀了他。
刑臺雲注意到林栖的眼神和臉色,嘴角含了淡淡的笑不嫌事大的旁觀,拿起旁邊的罐裝咖啡。
林栖收拾好情緒,把文件放到刑臺雲的辦公桌上。
見刑臺雲那雙手要開易拉罐,林栖忙道:“等一下刑醫生。”
兩個男人都頓住動作看向她。
“給我,”林栖向刑臺雲伸手,勾了勾手指,“咖啡給我。”
周宸運一臉懵逼,刑臺雲卻淡淡瞧了林栖兩眼,把咖啡送到她手心。
麻溜的,林栖拉開拉環又把咖啡還給刑臺雲。
多麽漂亮一雙手,用來拉易拉環簡直暴殄天物。
見兩個男人都看着自己,林栖淡定解釋,“我喜歡拉易拉環。”
怕他們不信,林栖還掏出同事分咖啡前先塞到她兜裏的另一罐。
輕松拉開拉環,擠出笑容給兩位演示了下。
周宸運:……
為緩解尴尬,周宸運沒話找話道:“聽老師說你來醫院前還去旅了趟游,有沒有好玩的跟我們講講?豔遇沒有?”
刑臺雲悠閑靠在椅子裏喝咖啡,嘴角溫柔一笑,“我倒是沒遇到,你要問林助,不知道林助有沒有?”
正在專心喝咖啡的林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