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十七八歲時候的感情脆弱。
楊铮和林栖是早戀被抓的典型。
要怎麽回憶那段時光?楊铮覺得自己活過,又死了。
在他轉學到小破縣城的那一年,他和林栖有過很多美好的經歷。
他以為林栖像他喜歡她一樣也喜歡着他,直到他們的早戀被公開處刑。
沒有過任何反抗,她那麽輕易地就說出‘我願意跟他分手’。
父母要把他帶走,只有他一個人聲嘶力竭地拼命想留下。
她卻像變了一副面孔,變得冷漠,變得一點不在乎他。
楊铮一直告訴自己是他不夠有能力保護她她才這樣的,她不是不喜歡他。
這一次好不容易再見面,他以為邊緣式的接觸至少能讓他們處在某一種平衡。
他能和她就這樣呆在同一空間,不會被她傷害,也不會激怒父母。
可是他媽的他剛才聽到了什麽!
她為了一個男人跑去院長辦公室說什麽狗屁話。
她一個小小的麻醉助理有什麽資格,有什麽勇氣,當初連反抗老師都不敢的人為什麽,憑什麽能為了別的男人那麽豁得出去!
楊铮嫉妒到暴怒,他緊緊抓着林栖的兩條胳膊怒吼,“你喜歡那個男人是嗎?那我呢?我怎麽辦?!啊?林栖,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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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流進他的眼睛又淌出來,他垂下頭輕笑,“明明是你先親的我,也是你不要我,現在還是我求你,林栖,沒你這麽糟踐人的。”
“你為什麽要去替他求情,你看看有人理你嗎?那有你說話的地嗎?他們誰不是嘲笑你天真無知,為什麽要去被羞辱?自尊心被踐踏很爽嗎?”
冷雨砸在臉上生疼,林栖掙不開,只能承受着他的暴怒和質問。
會因為沒有受到平等的尊重難過嗎?
事實上她有那麽一點遺憾,在該對夢想抱以無比純真熱情的時候她不曾有過理想主義,在二十多歲的年紀卻沒有年輕人的血性,沒有抗衡不公的勇氣,沒有輸得起的潇灑。
她早已接受,她麻木不仁。
可能唯一一點點與從前不同,是她從沒有像今天一樣那麽沖動過。
明知道自己沒有話語權,不會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卻非要闖進那裏,去發出自己的聲音。
她仰着臉反唇相譏,“所以你覺得我沒被羞辱夠,非要找來再羞辱我一遍是嗎?”
“我不是,”楊铮立刻收起譏笑,他變得慌張,“我沒有要羞辱你。”
繼而認真道:“你喜歡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我不要。”
楊铮像是沒聽見她的拒絕,自言自語道:“升職,或者換更好的醫院,還有地位,尊嚴和體面,我統統都能給你。”
“我說了我不要!”林栖想甩開他。
“那你他媽到底要什麽!”楊铮把她扯進懷裏擁抱住。
他覺得自己病了,因為這個女人他時而焦慮,時而痛恨,他快要瘋了。
他又放軟聲音哄她,“你告訴我你要什麽?”
“我要我是我。”林栖低喃。
不是你們任何人口中的林栖。
這一條路,她不需要任何人加油助威,無所謂任何阻礙困難,只要自己走得堅定。
楊铮不懂,所以只能啞口無言的怔然,只能把她抱得更緊。
兜頭而下的冷雨澆濕了兩人,林栖快被他的擁抱擠壓到窒息。
“放開我!”林栖奮力的推開他。
楊铮踉跄着後退幾步,隔着濕噠噠的額發,隔着雨簾,楊铮眼神發狠地盯着林栖。
林栖心裏生出一股惡寒,在他提起腳步再一次朝她走近時,林栖疲憊道:“楊铮,不要這樣好不好。”
楊铮整個人被定在原地,他知道他吓到她了,可是…可是他真的很難受,難過到呼吸都覺得心口是痛的,他垂下頭,臉上的水漬不知道是淚還是雨。
“小…”楊铮皺緊眉頭,半晌才又哽咽着低低開口,“林栖,不要說你不回頭行不行,你回頭看看我。”
林栖瘋了那麽冷的天在雨裏跟瘋子吵,她走進旁邊的公交站臺下躲雨,楊铮像一條狼狽的狗也跟着她走到公交站臺。
他們坐在等公車的紅色長條凳上,林栖抹了把臉看着雨幕,楊铮看着她。
林栖認真道:“楊铮,我們不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了?”
林栖安靜了幾秒,再開口,她說:“大家都往前走不行嗎?”
楊铮垂下頭,嘴角輕扯了一絲苦笑,“你總是能輕易說出抛棄過去的話,你的心真硬。”
“其實你沒喜歡過我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是有目的的。”
“是,我是有目的的,我心思不純,別人說我是掃把星是災星,我沒有朋友,只有你不嫌棄我所以我讨好你。”
“我不喜歡回家,我看到你一個人有自己的房子住所以我跟着你,跟着你每天每夜待在你的房子裏。”
“楊铮,可是那些時間都是真的啊,我的情緒是真的,我把我給你也是真的,你又怎麽能說我沒有動心過。”
“但你不願意繼續喜歡我了對不對。”楊铮眼眶發紅的擡起頭看她。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分開的。”林栖皺栖眉頭,“如果要跟你在一起,那太苦了。”
林栖很耐心,今天總要有個了結,“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不接受我和我的家庭。”
“楊铮,其實我不是很健康,我沒有能力去對抗更多,在我這裏愛情真的不是那麽重要,而且就算是現在,你能對自己的婚姻做主嗎?能說服你的家人接受我嗎?你依舊不能。”
楊铮很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我們去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城市生活。”
林栖皺緊了眉轉頭看着他,就像看一個天真的小孩。
“你能愛我多久?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那麽長,你确定感情不會被消磨?你确定不會為你今天的決定後悔?”
“可你覺得這樣是對的嗎?為了跟我在一起抛棄你的父母,他們跟你有血緣關系,他們養了你二十多年,那你呢?你不打算贍養他們嗎?”
林栖又看向滂沱大雨,“楊铮,人的感情裏不止有愛情,親情是你從出生開始就切割不斷的,等你到了中年,想起自己還有父母,你會後悔和自責。”
“我接受不了你為我抛棄父母,我也沒辦法放棄我的家人,這就是現實。”
話已經說到盡頭了。
林栖站起來離開。
楊铮喊住她,她沒有回頭,他對着她的背影低低說了句生日快樂。
林栖沒有回應,而是繼續往前走了。
楊铮看着兩人之間越拉越遠的距離,一拳錘打在廣告牌的玻璃上,骨頭紮進碎玻璃裏。
兩人都沒注意到,不遠處的雨幕裏停了一輛出租車。
刑臺雲從車上下來。
雨很快打濕他的頭發和肩膀,刑臺雲從副駕駛的窗戶口對司機說:“麻煩您去接上前面那個女人把她安全送到家。”
刑臺雲從錢夾抽出了幾張一百遞給司機。
男人看起來沒有半點怒氣,司機暗道脾氣可真好,要換他早下車質問那對男女了,他接過錢,問:“雨那麽大,那您呢?”
刑臺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道:“如果她等會兒給您付錢您就接着。”
司機聽明白了,是不想給那女人知道他來過。
“好。”司機點點頭。
他轉身要走,司機又叫住他,“您還有東西落下了。”
說完司機又覺得多此一舉,再怎麽精心準備的禮物都這樣了還有什麽送的必要呢,丢垃圾桶才解氣。
卻沒想到男人折回來把它帶走了。
刑臺雲是這樣的,哪怕再生氣,是給她的禮物,就算沒送出去他都不會丢不會随便對待,更別說扔垃圾桶了。
臨走前刑臺雲想起什麽又問了句,“您車裏有電臺嗎?”
司機點點頭。
“麻煩您調到90.5。”
畢竟收了好幾百塊錢,司機依言辦事。
調完臺,一首陳子祥的老歌低緩地從電臺裏鳴唱出來。
然後司機就看着這個穿黑色大衣的英俊男人手裏拎着禮物走進了雨霧中。
刑臺雲在上飛機前給林栖發了生日快樂。
那邊過了會兒才回複。
林栖:你怎麽知道?
身上的冷濕讓刑臺雲的傷口隐隐作痛,他站在登機口很安靜地低着頭打字。
林栖看到刑臺雲回過來的消息。
刑醫生:結婚證。
他的消息又進來。
刑醫生:“給你叫了一碗長壽面,可能十分鐘後上門。”
如果不是遇到一輛出租車林栖都懷疑自己會凍死,回到家就立刻洗了熱水澡,餓了一天到現在還什麽都沒吃。
這碗面還真是雪中送炭。
與一碗長壽面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盒聖托裏尼鮮花。
卡片上沒有擡頭稱呼。
只有一句生日快樂。
隔天早上刑臺雲看到林栖的消息,她說想辭職了。
他很晚才回到北京,捂了幾個小時的傷口發炎了,半夜引起低燒帶來一陣感冒。
醫生正在處理傷口,血糊糊的一片,他看着林栖發來的消息,照顧他的男孩在一邊嘀咕,“您是不是劇烈運動了?”
刑臺雲咳嗽了兩聲,淡淡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男孩緩緩把頭偏向了一邊。
這股子心虛後的賴皮勁簡直跟林栖一個樣子,刑臺雲心想。
韓嚴來找刑臺雲說事,撞上了醫生在重新處理傷口。
他上下打量了遍刑臺雲,“不對啊,昨個見你不還精神抖擻的嗎?今天怎麽病恹成這樣。”
話剛落,刑臺雲就止不住的低咳幾聲。
韓嚴:“……”
“石頭,去倒水。”
男孩哦了聲。
“這照顧你的人誰給你送來的?那麽沒眼力見。”韓嚴道。
“我自己挑的,”刑臺雲說完又咳嗽了幾聲,扯着背上的傷口疼。
“我說你圖他啥?”韓嚴樂呵,“是他照顧你還是你照顧他?”
“說事。”
刑臺雲一邊跟韓嚴說着話一邊回複昨晚林栖給他發的消息。
“你那事這幾天網上不鬧得正兇嗎,嘿,不知道是誰,直接把那什麽服務器給幹癱瘓了。”
“你找的黑客?”韓嚴問他。
“我至于嗎。”
“也是。”
“那你覺得是誰在背後幫你?”
“不知道。”刑臺雲想了想。
韓嚴也沒琢磨出誰,但怎麽都不會覺得是刑家那些長輩。
像他們這種家庭,不關乎到家族切身利益的事家裏人是不會出手摻和的,這時候甚至會更加低調,而且這種小事還不至于他們出面。
看刑臺雲這病弱樣,韓嚴打趣了句,“你老婆不來看你?夠狠心啊。”
“我老婆為我腦震蕩,你沒老婆的有資格嘲笑我?”
韓嚴:……
*
林栖收到刑臺雲的回複,他甚至沒多問,說尊重她的選擇。
林栖動作利索,決定了的事情立馬行動。
很快,她辭職的事情便傳開了。
龔副主任直接從學校回到醫院來,把林栖喊進辦公室。
“你要辭職?怎麽回事,在醫院受欺負了?”
“沒有,”林栖将自己在備考的事情說出來,最後一個多月她想沖刺一下。
龔副主任松開眉頭,“原來是這樣。”
“刑臺雲知道你要離職嗎?”龔副主任又問。
“我跟他說過。”
“其實可以先不用辭職,你考完試到明年九月份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先幫你保着這職位,凡事沒有塵埃落定之前給自己留下條後路總沒錯。”
見林栖不語,龔副主任看了她幾秒,“是不想幹了?”
林栖點點頭,坦白道:“我這個人很別扭,心裏那點破自尊心經常作怪,一開始我也以為能麻痹自己就這樣幹下去,也想給自己留這麽條後路,可是這份工作來得不光彩,讓我直不起腰杆。”
林栖很少這樣剖白自己。
她一直覺得自己給予自己最大的支撐和肯定是面對一切被非議,被嘲諷,被否定時的勇氣。
可事實上,這樣的勇氣只在被打壓過後才會占滿她一整顆心。
而當時當下,在姨姐婚禮上被姨媽比較嘲諷的時候,在手術室裏和段麗娜形成鮮明的人生境遇對比的時候,在院長辦公室被取笑無視的時候,她真實的感受到難堪以及被踩在腳底下。
她受夠了,她想偏離沖破那既定的軌道。
不留退路的。
真正流程走完是好幾天後。
在這期間醫院對刑臺雲的停職公告還是出來了,她沒能改變什麽。
而組裏的護士美女們一見她就問,你真要走啊?你确定要走?你走了刑醫生回來就一個人了啊。
小星的媽媽來找過她,林栖跟她聊了會,小星媽媽說的含蓄,說餘飙很好。
又對林栖說謝謝,她還說相信刑臺雲是個好醫生。
林栖輕輕笑了下。
從自己到餘飙再到刑臺雲,他們都是被裹進過輿論漩渦裏的人,處境卻天差地別。
林栖才意識到從前的自己對一切法則都缺少一份敬畏。
你看人人身陷互聯網時代,卻沒多少人睜着眼。
人這種動物,快真的變成動物了。
林栖把自己的工作交接完畢。
她的離開沒有任何儀式感,不做任何告別,來去無痕像一陣風。
她是個很寡淡的人,日常不做任何人情維護,卻記得萌妹喜歡的零食,高冷喜歡的咖啡,還有牡丹說過想看的話劇。
她在出租車上發現自己被拉進了個群組。
那群組名稱是什麽鬼的‘小林栖和她的三個女人’。
三條消息嘟嘟進來。
三個女人把自己辦公桌上的零食,咖啡還有話劇票拍照扔群裏。
群裏熱鬧了好一陣。
林栖都有些意外,自己怎麽就交到了三個朋友。
擡起頭看向窗外時,夜色裏一盞盞路燈亮起,是很平常的一幕車水馬龍街景。
林栖看到街邊商販賣的烤紅薯,她提前下車,想不那麽匆忙的度過今天。
不遠處的路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
男孩偏頭問刑臺雲,“那個就是你老婆麽?”
刑臺雲一只手懶懶搭在方向盤上,瞥男孩一眼反問他,“好看嗎?”
男孩覺得他在炫耀,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事實,害羞的點點頭,紅着耳朵道:“好看。”
他們透過擋風玻璃看着那個好看的女人。
她買了一支烤紅薯坐在廣場的臺階上,落魄的流浪漢把她的烤紅薯分走一半,她和那個流浪漢交換了煙,漂亮的女人低着頭認真将煙絲卷好,然後他們抽着煙聊天。
男孩有些吃驚地問刑臺雲,“你老婆抽煙啊?”
“不行嗎?”刑臺雲有點護犢子。
“那你抽煙嗎刑先生?”男孩又問。
見刑臺雲瞥眼看他,男孩識趣地偏開了頭,“好,我不問了。”
畢竟他是悄悄跟着刑臺雲從醫院溜出來的。
刑臺雲本不想帶他,奈何這小子看他看得緊,只好坑蒙拐騙地騙着一起來了。
他靠在椅背裏看着林栖。
以前沒有距離的時候不覺得自己會那麽厲害的想一個人。
可能他跟林栖的這段婚姻維持不了多久了,所以總覺得看一眼少一眼。
哪怕隔着一千四百多公裏也想折騰,哪怕就只是像現在這樣遠遠的看一眼也高興。
其實林栖生日那天刑臺雲從機場折回過家裏,他好想親口跟她說一句生日快樂。
所以他半夜折回去。
在悄無人知的寂靜黑暗裏,站在她的房門外,隔着一扇門,低低道過一句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