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晉江文學城
文/鏡許
【我下樓扔垃圾的時候撿了個老婆。】
聞浔把這句話發給死黨邢遠昭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發出去三秒鐘又撤回。
他放下手機,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眼前穿着一身民國裝束瑟瑟發抖的女孩子。
女孩長發散落,眉眼低垂,她穿了件髒兮兮的藕色襖衫和深藍色的襖裙,上下都繡着漂亮的花紋,饒是聞浔這種二次元游戲宅男,都能猜出來這套衣服大概屬于清末民初那個年代,更何況他家裏就是做漢服生意的,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
女孩依舊在發抖。
五月中旬,溫度持續攀升,但她好像很冷,一直抱着胳膊。
她的年紀看起來不大,容貌極美,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柔和又精致,半點瑕疵都沒有,臉頰瑩白透粉,因為哭得多了,鼻尖和眼尾都泛着紅,長發烏黑如瀑,散至腰間,幾绺長發垂在臉側,時而遮住她左眼眼尾的小痣,叫人憐愛。
可她小心翼翼擡眸時,聞浔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一種小婦人的蒼老和凄楚,像是舊社會的遺物。
聞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們已經僵持了足足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前。
一個很平常的夏日午後,聞浔拎着一袋垃圾,懶洋洋地下樓,甩手一扔,垃圾袋就呈完美的抛物線飛進垃圾桶。
遠處的橘貓伸了個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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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完垃圾,聞浔一轉身,迎面撞上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孩,像是恐怖片的驚悚鏡頭,女孩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陡然出現在聞浔面前。她一聲不吭,緩緩擡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把聞浔吓得心髒差點驟停。
她張口就是:“少爺,我終于找到你了。”
“……”聞浔的大腦空白了幾秒。
他左右看了看,“你在拍小視頻?”
女孩看起來很是驚慌,兩只手緊攥在一起,聲音都顫抖:“少爺,這是什麽地方?”
她不回答聞浔的問題,看起來更像是惡作劇,聞浔按了按眉心,“抱歉,我不參與這種路人視頻拍攝。”
說罷就準備走,又被女孩攔住。
“少爺……”
女孩從寬袖裏伸出纖瘦的手,試探着靠近聞浔,指尖離聞浔的衣擺只剩不到半尺的距離,聞浔有點不耐煩了,忍不住擡高音量道:“你發什麽瘋啊?cosplay就cosplay,不要影響到別人好不好?”
話音剛落,女孩的眼淚就啪嗒一下掉下來。
聞浔瞬間卡了殼。
她的眼淚一點都不像是裝出來的,聞浔幾乎能從她澄澈的眼瞳裏看到巨大的委屈、驚慌和茫然,像是第一次來到地球的外星來客,全然陌生。
他本來以為她是喜歡cosplay的叛逆少女。
經此一滴淚,聞浔想:他好像猜錯了。
旁邊陸陸續續有人經過,他們看到一身漢服的女孩,都露出探究的眼神。
女孩吓得往聞浔身後躲。
聞浔不想和她靠太近,思索再三後帶着她走到花園隐蔽處。
一處中式亭廊,四周種着月季。
在這裏,女孩好像終于找到了一點安全感,她蹲在亭廊最深處,警惕地望向四周,見無人經過,才放下心來。擡頭與聞浔的目光撞上,她的眼淚又卷土重來,兩只手發了瘋似地揉搓着自己的裙擺。
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恐懼。
聞浔兩手插兜,低頭看着她,他想問“你到底在演什麽”,可話到嘴邊,又不忍問出。
女孩一邊哭一邊呢喃着“少爺、少爺”。
“少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還想問你是怎麽回事?”聞浔不過是打完游戲下樓扔個垃圾,怎麽莫名其妙就攤上了這麽一件棘手的事情,他蹙眉問:“不是,你到底是誰啊?”
許晏禾猛地擡頭,眼眶裏還蓄着淚。
“我是晏禾,許晏禾。”
後來,聞浔花了一個小時,才恍然意識到,許晏禾真的不是在cosplay,也不是精神分裂,有可能……她是穿越了。
她說她家在秀水鎮,父親是木匠,母親早逝,家裏有兩個弟弟,在她八歲的時候,她父親為了二十兩銀子,将她賣給了鎮上很有錢的孔家做童養媳,孔家少爺體弱多病,許晏禾的八字和他相合。許晏禾在孔家當了幾年的下人,十六歲的秋天,和孔家的二少爺成了親,婚後二少爺纏綿病榻多年,只剩個喝藥的力氣,她名義上是少奶奶,實則繼續當下人,家裏長輩讓她等二少爺病好了再圓房。
許晏禾在這個家裏吃了很多苦。
很多苦,說不完。
她最覺不公的是,其他奴仆做工或是侍奉主人,都是有工錢的,但她頂着一個少奶奶的名頭,連一分工錢都拿不到。
十幾年漫長的日子裏,她孤苦無依地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宅院裏,平日裏除了幹活就是挨罵挨打,主家把兒子病重的怨氣都撒在她身上,說她是掃把星,随手從樹上抽條柳枝,就往她身上招呼。
許晏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挨打。
但也沒人教她反抗。
她身上總是新傷疊着舊傷,斑斑駁駁。
許晏禾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平靜到聞浔在心裏忍不住為她升起的憤慨,都被許晏禾寡淡的語氣撲滅。
她繼續說,這天郎中來給二少爺看了病,給老太太道了喜,說二少爺大病初愈,身體愈發強健,可以圓房了。
許晏禾被迫換上了漂亮衣裳,她坐在後廚的門檻上,擡頭看天。
要下雨,天空陰恻恻霧蒙蒙的。
二少爺說想吃鎮上的龍須糖,家裏仆人都在忙,忙着打掃宅院,忽然又榮升少奶奶的許晏禾成了唯一的閑人,她被老太太派出去給少爺買龍須糖。
她今年十九歲,這是她來孔家的第十一年,她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親生父母的模樣。
許晏禾穿着漂亮裙襖,一步一步跨着走,腳尖點地,避開水坑,像八歲那年在家門口陪弟弟們玩鬧時那樣活潑生動。
隔壁燒餅鋪的大娘笑話她:“老姑娘終于要入洞房了。”
許晏禾既沒有臉紅也沒有惱,她特意繞了很遠的路,想把買糖的時間無限拉長。
這是她人生最後的自由時刻。
就在這時候,天空突然下了傾盆大雨,路上行人紛紛跑動,不知道從哪裏沖過來的人群将許晏禾推搡到一個水溝旁邊,許晏禾一時沒站穩,就掉了下去。
然後……再醒來,她就來到了這裏。
“少爺,您和少爺長得,一模一樣。”
很別扭的一句話。
她說話語速很怪,像是長時間不說話,所以無法正常組織語言,經常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她說:“好多人,擠在街上,都是油紙傘,小的看不到路。”
聞浔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間反複跳躍,可許晏禾的聲音裏有種笨拙的真誠。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我沒有出過秀水鎮。”
“所有的地方,我都不認識。”
“沒見過。”
“少爺,你為什麽穿成這樣?”
聞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白T和灰色運動短褲,沉吟片刻,最後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聞浔沒有心情也沒有經驗處理這種事情,他決定将這位疑似穿越的小女孩送到警察局,讓見多識廣的專業人士來解決。
他說:“跟我走。”
許晏禾乖乖跟他走。
他帶着許晏禾去了地下車庫,許晏禾左看看右看看,四周都是她從沒見過的東西,偌大的空地裏停了許多長了四個輪子的長條塊,在昏暗中泛着銀光,她吓得不敢動。
聞浔打開副駕駛的門,朝她招了下手,許晏禾立即跑過去。
她不問為什麽,只聽聞浔的話。
聞浔讓她坐進去,她懵懵地望向聞浔,不敢動,在接收到聞浔不耐煩的催促眼神之後,才慢吞吞地彎下腰,整個人先縮了進去,然後捏住自己的裙擺,小心翼翼地堆疊到推側,不敢讓裙擺上的髒污碰到聞浔的皮革座椅,像樹懶一樣,每一個動作都降速播放。
聞浔關上車門之後,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心。
果然,應該等鐘點工來扔垃圾。
出了不該出的門,容易撞鬼。
他繞過車身,剛坐進駕駛座,就看到許晏禾扒着副駕駛的窗戶,勾着腦袋找他,聽到動靜後又猛地轉身,兩只手抓住扶手盒的邊緣,半個身子傾過來,泫然欲泣地望着聞浔。
像是生怕聞浔把她丢了。
“……”聞浔心頭突然漫上一種莫名的愧疚感。
見聞浔坐進來,許晏禾舒了口氣,緩緩低下頭。
“安全帶。”聞浔說。
旁邊人半點反應都沒有。
聞浔只好幫她,他伸手抓住安全帶的鎖舌,拽扯安全帶時的嘩啦響聲把許晏禾吓得整個人都貼在座椅上,她驚慌地望向聞浔,磕磕絆絆地說:“我錯了,少爺,不、不要綁我。”
“這不是為了綁你。”聞浔用最後一絲耐心向她解釋。
“那是什麽?”
“是為了保護你。”
許晏禾眨了眨眼,在聞浔插好鎖舌轉身後,她偷偷伸出手,摸了一下堅韌厚實的安全帶,又偷偷看了一眼聞浔。
少爺雖然還是那個少爺,可看起來卻大不一樣。
現在的少爺沒有半點病容,瞧着比之前在孔家的時候年輕好幾歲。
他依舊英俊,可眼神總是兇巴巴的。
許晏禾不敢多說話。
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只能依賴少爺。
“少爺。”
聽到這個稱呼,聞浔的太陽穴跳了兩下,許晏禾說:“少爺,您能帶我回秀水鎮嗎?”
“能。”聞浔随口說道。
許晏禾抹了眼淚,說:“謝謝少爺。”
車子慢慢啓動,從小區到警察局只有二十分鐘路程,路上經過了許多座高樓大廈,陽光照在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上,映出現代都市的繁華景象。許晏禾扒在車窗邊,眼睛睜得溜圓,嘴巴一張一張的,發出很小的“哇”。
聞浔降了車速。
半個小時後,車子在警察局門口停下。
聞浔幫許晏禾解開安全帶,沉默幾秒之後說:“下來吧。”
許晏禾還是呆呆的,聞浔送佛送到西,走到副駕駛那邊幫她打開車門。
他帶着許晏禾往警察局的方向走。
他身高腿長,步伐比許晏禾快很多,許晏禾只能小跑着跟在他後面。
“少爺、少爺!”許晏禾跑得氣喘籲籲。
聞浔被她一聲聲叫得腦仁疼,他覺得自己應該速戰速決,盡快解決這件事,盡快甩掉許晏禾,他讨厭和異性糾葛不清。
把她交給警察就好了。
精神病也好,真穿越也罷,都不關他的事。
他只是盡到一個善良人的救扶義務。
他帶着許晏禾走進吹着冷氣的警察局,裏面人來人往,值班民警問他需要什麽幫助。
聞浔回頭看了一眼許晏禾,許晏禾懵懵地望向他。
民警又問了一遍:“先生,您需要什麽幫助?”
“我——”
聞浔剛要開口,不遠處的接待室裏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把大廳裏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值班民警見許晏禾害怕,笑着說:“沒什麽,一個白天睡大街上的精神病人,被巡邏民警撿回來,正在裏面發瘋呢。”
許晏禾聽不懂,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能找到監護人嗎?”聞浔忽然沉聲問。
“不知道。”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送救助機構吧,統一看管。”
聞浔再一次回頭看許晏禾,許晏禾被剛剛慘叫聲吓得臉色發白,一個勁往聞浔身後躲,兩只手緊緊攥着聞浔的T恤衣擺。
她顫聲問:“少爺,我們什麽時候回秀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