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許晏禾當然是不吃的。
她視聞浔買來的東西為洪水猛獸,都不敢正眼看,整個人在浸泡在聞浔冰冷無情的質問中,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還跪在地上。
沒了寬袖襖裙的遮擋,浴巾也掉了一半在地上,她只穿着短袖和長褲,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和聞茜茜跳芭蕾舞的細長身形不同,許晏禾只是瘦,是那種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的瘦,手腕和腳踝都瘦骨棱棱。
就這樣她還敢動不動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好像膝蓋是別人的。
聞浔最怕許晏禾擺出這副架勢,又不想伸手扶,只悶聲說:“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
他的語氣并不溫柔,可許晏禾的表情卻忽然軟化,她緩緩擡起頭。
她像是被某個字眼觸動到心弦,眼裏溢出淚光,在呆滞了幾秒之後,她整個人都卸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她茫然地看着地面,聞浔用餘光看她。
“怎麽了?”
“少爺您之前就說過這樣的話。”
聞浔撕開保鮮膜的動作停頓住,下意識緊蹙眉頭。
聞浔的話喚醒了許晏禾的很多記憶。
在許晏禾的印象裏,少爺一直是藏在紗簾後面的人,是一個由湯藥、咳嗽和有氣無力的聲音組成的很脆弱的生命,像一根燒了許久就快要融化的蠟燭,風一吹就熄滅了。
她來孔家十一年了,見少爺的次數加起來不超過一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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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候,她就是煎好藥端到少爺的床前,少爺的小厮會服侍少爺喝藥。
她和少爺的對話也僅限于,少爺覺得藥苦,詢問:“今年的藥又添了什麽?”
許晏禾回答:“夫人讓我多加了一錢黨參。”
對話結束,少爺再沒開口。
許晏禾起初還對紗簾背後的人很好奇,想知道少爺長什麽模樣,丫鬟們都說少爺俊秀,她聽了會默默臉紅。後來日子久了,她就沒什麽興致了。有一次她照例端藥給少爺,少爺房裏剛打掃過,地上滑,許晏禾穿着新鞋,一時沒注意,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仰倒,一碗湯藥全灑在她自己的身上。
瓷碗刺啦碎了一地。
她都顧不上燙了,也顧不上後腦勺撞在門檻上的疼痛。
她撲通一聲跪在孔少爺的床邊,等着受罰。
孔夫人打人很疼,許晏禾只期望孔少爺不要打到她傷沒好的地方。
她暗暗想着:不要用柳條抽,就用板凳吧,板凳只疼一下子,柳條抽出來的傷,能火辣辣地疼好幾天。
可是少爺沒有責罰她。
一只細瘦伶仃的手從紗簾中伸出來,孔少爺挑開墨色簾子,在昏暗中露出一張病容憔悴但難掩清俊的臉,他打量了一下許晏禾,問:“你是晏禾?”
許晏禾局促地點了點頭。
“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孔少爺說。
孔少爺的聲音如同無波無瀾的江面,平靜中帶着久病的羸憊,好像每多說一句話,胸腔裏的氣就要耗損幾分。
許晏禾不敢讓少爺多說話,立即站了起來。
她借着煤油燈偷偷看了看少爺。
她想:少爺比她想象中的好看,可少爺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她從來沒有見過臉色那樣灰白的人,半點血色都沒有。
沒人告訴許晏禾,要是少爺沒了,她會不會變成寡婦?寡婦還能留在孔家嗎?
這些問題許晏禾只能自己思索,她不能問別人,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會說她咒少爺死,到時候又免不了一頓打。
那年她十五歲。
從十五歲的秋天起,許晏禾每天都真誠地希望少爺能長長久久地活着,不要讓她變成小寡婦。就連出門燒香拜佛的時候,她都是祈求菩薩保佑少爺早日痊愈。
照顧好少爺成了她的執念。
就連來到一百年後,看到少爺因為不會用鍋所以煮糊了水餃,她的第一反應也是把少爺擋在後面,生怕體弱多病的少爺碰了火沾了水,又落下病來。
但是少爺好像很不高興。
因為她偷吃了水餃。
可是她真的很餓,許晏禾咬了咬嘴唇,心想:糊掉不要的水餃也不能吃嗎?在孔家都沒有這麽嚴厲的規矩。
許晏禾感覺有一點點委屈。
聞浔把保溫袋裏的四菜一湯拿出來,他聽着許晏禾的描述,從秀水鎮到那座青瓦白牆的清末民居宅院,他推測許晏禾應該是江南人,所以他特意挑了幾道口味清淡的菜。
結果許晏禾一口不吃。
她直愣愣地站在餐桌旁邊,低着頭,兩手在身前緊攥。
聞浔清了下嗓子,問:“吃嗎?”
許晏禾連忙搖頭,往後退了一步:“您吃吧,我……我已經飽了。”
她還反問聞浔:“少爺,您要喝水嗎?我幫您把杯子拿過來?”
現在換作聞浔一口都吃不下。
他明明什麽都沒做,許晏禾卻一副被欺負了的委屈模樣。
“許晏禾。”他第一次喊許晏禾的名字。
“在。”許晏禾立即站定。
“我沒有怪你吃水餃,”聞浔指了指桌上的菜,“我出去是為了買晚飯。”
這句話進入許晏禾的耳朵裏,就自動翻譯為:你還好意思吃水餃,我都沒東西吃,只能出去買,怎麽能讓本少爺親自出去買東西?
許晏禾羞愧難當,深深埋着頭。
聞浔又說:“坐下來吃吧,都說了是一百年後,沒那些規矩。”
許晏禾想,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一百年前就沒規矩,現在還是。
她覺得一百年後的少爺比一百年前還要難應付,雖然不是病蔫蔫,但是變得兇巴巴。許晏禾在心裏嘆了口氣,她轉過身,回到水槽邊,彎腰拿起被聞浔扔進垃圾桶的小鍋,放在水龍頭下面,繼續洗。
“……”
聞浔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次性筷子幾乎被聞浔單手擰斷。
有種拳拳砸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和許晏禾完全溝通不了,原本他還有些愧疚,覺得自己聽信了聞茜茜的無妄猜測,就認定許晏禾是小偷,沖回來捉賊,結果許晏禾只是偷吃了幾個糊掉的水餃。
聞浔剛想道歉,許晏禾先道了歉。
唯唯諾諾的樣子惹得聞浔心煩。
許晏禾就像他命裏的克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許晏禾在他面前刀槍不入。
聞浔沒有應付異性的經驗,從小到大,他連聞茜茜都沒哄過幾次,他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語氣和許晏禾說話,許晏禾才能聽懂,他的要求很簡單,他只是想讓許晏禾坐下來吃頓飯。
他還想知道,許晏禾到底要怎麽樣才能不哭、不道歉、不下跪啊?
聞浔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點,然後就推開塑料飯盒坐着,胳膊搭在旁邊的椅背上,懶洋洋地看着許晏禾打掃廚房。
許晏禾做事情很認真,雖然她看上去對這個廚房裏的一切都很陌生,每次伸出手之前都有所猶豫,但她還是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擦拭大理石臺面,把調味的瓶瓶罐罐擺正。
察覺到聞浔不動筷子了。
許晏禾很有眼力見,迅速洗了手,恭恭敬敬地把島臺上的杯子端給聞浔。
聞浔瞥了她一眼,她還以為是自己态度不夠恭敬,于是把肩膀壓得更低。
“……”聞浔也懶得糾正她了,接過杯子。
許晏禾如釋重負地松了肩膀,轉過身繼續打掃。
她從廚房臺面一直打掃到地面,蹲在地上,一塊瓷磚一塊瓷磚地擦。
聞浔百無聊賴地看着她。
許晏禾當他是監工,做得更加仔細。
不多時,許晏禾把廚房的角角落落打掃得幹幹淨淨,锃亮到能反光,纖塵不染,她氣喘籲籲地站起來,累得額頭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氣回身對聞浔說:“少爺,從明天開始,我給您做飯吧。”
她好像閑不下來。
聞浔擡了擡下巴,示意許晏禾看向臺面上的說:“那些你會用?”
許晏禾搖頭。
“你想做就做吧,明天讓鐘點工過來教你,”聞浔決定任許晏禾自由發展,拎着自己的杯子回了電競房,關門前又想起來什麽,折去客房,從衣櫃裏翻出一件長袖外套,扔在沙發上,“聞茜茜的,你——”
他本來想說,你想穿就穿。
但他知道這句話對許晏禾無用,于是改成:“穿上。”
許晏禾忙不疊小跑過來拿起外套。
聞浔咣當關上門。
聞浔長這麽大沒像今天這樣無語過,他平靜的生活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一個聽不懂話、無法溝通、唯唯諾諾、惹人煩躁的舊時代封建小丫鬟。
聞浔揉了揉眉心。
給邢遠昭發了消息:【上線。】
不知不覺,游戲就打到淩晨,邢遠昭開麥說:“不玩了不玩了,網吧這邊空調凍死人了,我回宿舍了。”
聞浔推開鍵盤,仰頭閉了閉眼。
淩晨一點半了,也不知道許晏禾在做什麽,正想着,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咚”,像是某個實心的重物撞了一下門。
像是鬼打牆。
聞浔狐疑地起身,步伐放緩,走到門口,握住門把手輕輕往下壓。
他先看到一襲如瀑黑發,四散開來,發尾垂在地上,和恐怖電影貞子的鏡頭別無二致,聞浔的心懸到嗓子眼。
然後他就看到許晏禾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一副困乏的模樣,但還是強挺着精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着一只玻璃壺,腦袋一晃一晃地問聞浔:“少爺,您渴了嗎?這邊有水。”
聞浔詫然:“……你在幹嘛?”
“我在給您守夜啊,”許晏禾真的困了,站都站不穩,可憐巴巴地揉了揉眼睛,咕哝道:“少爺,已經很晚很晚了,您怎麽還不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