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聞浔在展覽館門口找到許晏禾。
許晏禾正捧着一盒米糕坐在展覽館門口的臺階上, 茫然地望着來往的下班族。
聞浔并不急着走過去。
許晏禾觀察現代社會,他觀察許晏禾。
沒過幾分鐘,許晏禾的目光就穿過人群落在聞浔身上, 她的表情瞬間由陰轉晴,眸子都亮了起來,聞浔看着她飛奔而來,像倦鳥歸巢, 可憐兮兮,迫不及待。
她跑到聞浔面前, 歉然道:“對不起,少爺, 我有點分不清方向, 也不敢随便亂跑……麻煩您了。”
許晏禾的溝通一定要以“對不起”為開頭,聞浔聽得耳朵生繭。
見聞浔沒反應,許晏禾讨好地獻上還沒打開過的米糕,“少爺, 嘗嘗。”
她在聞浔面前總是小心翼翼。
聞浔接過米糕,分了一根小叉子給許晏禾,手腕往前送了送, 示意她先吃。
許晏禾愣了一愣。
“許晏禾,自己買的東西自己吃第一口, 這是很簡單的規矩。”
許晏禾還是不敢伸手。
“不要總在這些事情上浪費時間。”
許晏禾連忙嘗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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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天熱, 米糕放久了也沒有變硬,還是軟乎乎甜津津的。
聞浔跟着嘗了一塊,許晏禾握着小叉子, 朝聞浔笑,彙報道:“少爺, 今天我一個人去了小公園,還在外面買了米糕,然後又跟着一個老爺爺來了這個展覽館。”
聞浔點頭,“不錯。”
他指了指馬路對面:“沿着那條路往前走,又一個大商場,你明天可以去那裏逛一逛。”
“文濱廣場嗎?”
聞浔訝然:“你怎麽知道?”
許晏禾想到工作人員的話,整個人都陷入困頓,她沒有回答,而是問聞浔:“少爺,你見過挂在牆上的刺繡嗎?”
挂在牆上的刺繡作品,聞浔的家裏多的是,他母親喬瑜專門在別墅二樓留了一個房間,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刺繡作品,平時她還會高價買下藝術家的作品,那房間俨然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館。
聞浔從小看到大,對此沒有興趣。
他回答:“見過。”
“為什麽要把刺繡挂在牆上?”
“有人喜歡,覺得好看。”
“可是繡花在我們那時候就是、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們會給自己繡手帕,做衣裳,會給主子們繡手帕,做衣裳,納鞋底,不會這些就不配在主子跟前伺候,心靈手巧些,能讨主子的歡心,我不明白為什麽一百年後,這成了一項本事,還會被人稱作老師?”
對于許晏禾的小腦瓜終于開始運作,思考不一樣的問題,聞浔感到很欣慰,他說:“許晏禾,因為已經過去一百年了。”
許晏禾生活在落後的時代,僵化的思想如同烙印,将她困在時間的縫隙裏。
聞浔指着路上的汽車,指着路燈,指着遠處的建築工地上的塔吊:“你看,現在的人出門坐汽車,電燈取代了煤油燈,人們用起重機械建造高樓大廈,你可以用手機打電話給我。和以前不一樣的是,現在所有事情都可以用機器完成,你身上穿的衣服,在工廠裏每分鐘可以批量制造出上百件。”
許晏禾争辯道:“刺繡一定不可以!”
“刺繡也可以。”
許晏禾瞪大了眼睛,第一次對聞浔話語的可信度産生懷疑。
聞浔的車停在路邊,他讓許晏禾坐進去,二話沒說直接開車去了工廠。
眼見為實是最好的教學模式。
漢藝服飾的工廠并沒有設在北潼,因為北潼地價接近北上廣深,成本費高昂,聞易城和喬瑜把三家工廠都開設在離北潼不遠的其他城市,只在北潼留了一個面積不大的機繡廠。
其實許晏禾如果一直待在孔府,再過三十幾年,也許她可以看到縫紉機傳入中國,看到女孩們走進傳習所,學會新技術。那她就會知道,她們習以為常賴以生存也賴以打發時間的刺繡,即将被機器取代,再精致的圖樣,再精妙的繡法,就算是舊時供奉王公貴族的佳品,都會成為電腦程序裏的一串代碼。
聞浔把車停在工廠門口,他曾經被喬瑜拖着來過,保安也記得他的臉,笑呵呵地上來迎接:“小聞總,今天怎麽過來了?喬總和聞總也來了嗎?”
“沒有,我帶我——”聞浔頓了頓,“朋友,過來看一下,她對機繡好奇。”
保安連聲說好,領着他們兩個人走進工廠,工廠占地面積不大,機器比人多得多。
許晏禾看着整齊排列的白色機器,不禁心裏發怵,工廠負責人為她介紹,“這是大電腦飛梭繡花機,那邊的是小電腦繡花機臺前面的房間裏放的是打樣機,後面是生産機。”
許晏禾找到一個工作人員的身邊,看着他把布料放在機器下,白色顯示屏上亮起綠燈,然後機器開始運作,不到二十秒,布料上就出現了一只熊貓樣式的雙面繡。
精致、迅速、準确、牢固。
和許晏禾繡的那些相比,難說誰優誰劣。
四面八方的機器都在運作,成千上萬件長衫從生産機裏出來。
負責人介紹:“這是去年簽下來的一批影視服裝訂單,八月份就要出貨。”
“那是什麽?”聞浔指着一個從沒見過的藍色機器。
“那是喬總最近剛買回來的智能繡機,我還沒有使用過,聽說是有自主學習的功能,掌握了一百七十多種特殊技法,什麽蘇繡蜀繡都不在話下,還可以達到和手工繡肉眼難以分辨的精細度……”
工廠負責人還在講解,但許晏禾已經聽不進去了。
耳邊只有虛實不分的嗡嗡聲。
許晏禾腦子裏纏纏繞繞的麻繩終于解開了,她終于明白今天在展覽館裏,她為什麽那麽難受,因為她想明白一件事。
一百年後最大的變化是——
她的作用不複存在。
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少爺不需要丫鬟了。吃飯有外賣,刷碗有洗碗機,平日裏有電腦陪他說笑逗樂,連衣服都由機器做,少爺不打她不罵她,不用她端茶倒水,不用她在寒冷冬天,用長滿凍瘡的手洗衣服。
許晏禾存在的基礎沒有了。
她剛剛找到的一點點,讓她和現代社會勾連的東西,突然變成了舊時代的遺留。
許晏禾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神色變得蒼白,聞浔敏銳觀察到許晏禾的情緒,他把許晏禾帶到工廠外。
這裏臨近鄉郊,正對着工廠大門的是一個小土丘,聞浔帶着許晏禾爬上去,正對着夕陽坐下,許晏禾望着髒兮兮的土地,心存猶豫,聞浔于是回到車裏,拿了兩本書過來,放在許晏禾要坐的位置。
許晏禾局促地坐下。
滾燙火球正在收斂光芒,緩緩下墜,鳥雀歸林,遠處傳來小孩的嬉笑聲。
“許晏禾,什麽感覺?”
許晏禾呆呆的,不說話。
聞浔也不催她,就慢慢等她開口。
幾分鐘之後,許晏禾忍不住說:“……我、我有點難過。”
“難過什麽?”
“我沒有要做的事情了,縫縫補補的工作很快也會被機器代替。”
聞浔對機繡和手工繡的差別并不了解,但他了解計算機,“許晏禾,你有你的價值,那是機器永遠不能取代的東西,你也可以繡那些挂在牆上的畫。”
“我沒有價值,我只會縫縫補補。”
“我連縫縫補補都不會。”
許晏禾怔了怔,轉頭望向聞浔,晚風吹動聞浔的頭發,他朝許晏禾肆意地笑了笑,自嘲道:“許晏禾,我還沒賺過錢呢,我的房子,我的車,我家裏的三臺電腦,音響,游戲機,都是我父母買的。我長這麽大,連一百塊錢都沒賺過,可是你才來這裏沒多久,就賺了将近兩千塊,你多了不起啊。”
了不起……許晏禾從來沒想過這個詞可以和她放到一起。
了不起,也可以用來形容女孩嗎?
“許晏禾,你現在不應該哭,你應該捂着嘴偷笑,你是帶着本事穿越過來的,你的手藝比那些在職業學校裏學了四年的人還要好。”
“可是,可是少爺,我現在應該做什麽呢?我是不是要去學怎麽使用機器?”
“不,你繼續做你的事。”
出于對父母事業的抵觸,聞浔一向厭惡刺繡,他實在給不出專業的意見,平生第一次希望喬瑜這時候在場。
喬瑜一定能給許晏禾解答。
他只能看着許晏禾求助的目光,用他一向帶着點命令感的口吻,說:“許晏禾,繼續做你的事情,做好再說。”
許晏禾像在迷茫海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她抽了抽鼻子,乖乖點頭。
“好。”
她抹着眼淚說:“少爺,一百年太久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灰撲撲的老年人,我永遠都沒法變成那種年輕的女孩子。”
“許晏禾,一百年有什麽大不了的,太陽都存在幾十億年了,它還是金燦燦的。”
他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扔進許晏禾手裏,“你也可以發光的。”
*
結束了忙碌的高考,聞茜茜終于抽空來聞浔家吃了頓飯。
她上次的漢服秀并沒有用上許晏禾,因為那個生病的女孩子為了不拖累組織,挺着病體堅持到了現場,十幾個女孩共同完成了一場用心的演出,市電視臺還特意轉播報道。
聞茜茜的微博粉絲數突破三十萬,還順便帶動了漢藝新款的銷量。
小小年紀,事業就頗有成就的聞茜茜,面對高考,完全沒在怕的。
她的心态非常輕松,無論考前考後。
她帶着一堆叮叮當當的首飾來到聞浔家,一進門就熟稔道:“晏禾,晏禾,熱死啦,我要喝冰可樂。”
聞浔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許晏禾連忙端上她煮好又涼透的玫瑰紅棗茶,解釋道:“聞小姐,不要喝冰可樂,太冰了對身體不好,喝這個,對身體好。”
聞茜茜笑着說:“晏禾,你真可愛。”
許晏禾紅了臉。
聞茜茜一口悶了半杯茶,“哇”了一聲,“真好喝,晏禾,你怎麽什麽都會啊?”
她撞了一下聞浔的肩膀,壞笑道:“你真是好福氣。”
聞浔沒搭理她。
“裝什麽高冷?你是不是喜歡上晏禾了?”
聞浔的心停了一拍,臉色卻依舊平靜,他繼續看着手機,說:“沒有。”
“這樣朝夕相處一個月,真的不會産生感情嗎?”
“好奇的話,你也可以試試。”
聞浔忽然有些不耐煩,起身往電競房的方向走,許晏禾捧着一件馬面裙從書房裏走出來,兩個人正好撞上,她仰頭問:“少爺,怎麽了?”
聞浔想到聞茜茜剛剛說的話,悶不做聲地回了電競房。
許晏禾一頭霧水,轉身走向聞茜茜:“聞小姐,你讓我做的裙子,我幫你做好了。”
“天吶,晏禾,你每次都出乎我的意料。”
聞茜茜愛不釋手地看着裙子,一邊和許晏禾聊天:“晏禾,你不要叫我聞小姐了,叫我茜茜就行。”
“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你想想啊,你是我的嫂子,我也就是你的妹妹,叫妹妹還要叫聞小姐嗎?當然是直接喊名字咯。”
許晏禾臉頰緋紅,兩只手害羞地攥在一起,小聲說:“好。”
“你也別叫我哥少爺了,喊他聞浔就好。”
“那不行。”
聞茜茜還是那句:“怎麽不行?”
許晏禾搖搖頭,“就是不行,少爺是少爺,直呼其名就不是少爺了,就、就不一樣了。”
聞茜茜聽不太懂,許晏禾主動岔開話題,“茜茜,這件馬面裙是你設計的嗎?”
“不是,是曲小雨。你還記得嗎?就是我之前跟你介紹的那個化妝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美術生,是不是很有設計的天賦?”
聞茜茜朝許晏禾眨了眨眼,許晏禾笑着說:“有,好厲害。”
聞茜茜撞了下許晏禾的肩膀:“厲害的人就是喜歡和厲害的人玩。”
許晏禾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給你買了兩套衣服,你換着穿,我哥說你衣服太少了,還不肯出去買,喏,你看看,這個長裙你喜不喜歡?長到腳踝也不露胳膊,配一串珍珠項鏈的話簡直美死了。”
許晏禾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這怎麽能行?”
“收下。”
有時候聞茜茜的“霸道”和聞浔如出一轍,兄妹倆都很喜歡用命令的語氣說關心的話。
“你免費給我縫了這麽多衣服,放到小禾裁縫鋪裏,至少得花個幾百塊。”
聞茜茜自動抹掉一個零,“這衣服也就幾百塊,很便宜的。”
許晏禾于是收下。
聞茜茜看了許晏禾的淘寶店後臺,幫着她加上了幾種商品,還狠狠批判了聞浔的直男審美,給許晏禾的淘寶小店換上了漂亮的簡介。
她說:“小禾裁縫,你就等着賺大錢吧!”
許晏禾抿唇笑,她給聞茜茜和聞浔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做了聞茜茜回家之後還念念不忘的紅燒小羊排,香得聞茜茜嗷嗷叫,“晏禾,你快嫁過來,我要和你住一起。”
許晏禾聽到這句話,羞赧的紅從耳根蔓延到脖頸,她試探地看了看聞浔。
聞浔積壓已久的怒意和煩躁在對上許晏禾清澈眸子的一刻陡然消減。
許晏禾也許還在期待着。
她适應新世界,但忘不掉舊道德,把他當成那個成了親但還沒有夫妻之實的孔家少爺,懷着懵懂的情意,不求回報地對他好。
許晏禾不可能不期待婚姻。
但聞浔給不了。
因為他根本不是所謂的少爺,許晏禾遲早也會想明白,他不是。
許晏禾很聰明,她會想明白的。
用不了多久,許晏禾就能徹底适應現代社會,她會變得逐漸自信開朗,有能養活自己的本事,不再需要他的指點和幫助,許晏禾吃苦耐勞的品格會讓她走得越來越遠,聞浔在她眼裏,将不再無所不能。
他想:那時候,他們應該也沒什麽關系了。
他沒有回應許晏禾眼巴巴的試探,只是夾了一塊莴苣片,放進碗裏。
許晏禾失落地低下頭。
聞茜茜在一旁看得幹着急。
她說:“你要是帶晏禾回家,媽媽會高興瘋掉的。”
聞浔眉宇間的煩躁更甚。
許晏禾最會察言觀色,她知道聞浔不喜歡聽到嫁娶一類的言論。
聞浔的“不婚不戀”言論發表于三年前,在喬瑜的生日宴會上。
那天喬瑜見兒子獨自站在酒店的落地窗邊,神色疏冷,便特意介紹朋友的女兒同他認識。聞浔表現出了強烈的抵觸和反感,不耐煩就差寫在臉上,等到賓客散盡,他告訴喬瑜:我這輩子都不會戀愛結婚,不會有家庭也不會生小孩。
喬瑜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一開始他們全家都以為這是聞浔的賭氣話,後來慢慢的,他們發現,聞浔真的将自己排除在家庭之外。
他拒絕溫情、無法溝通、極端自我。
喬瑜對聞茜茜說:哥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哥哥叛逆期的時候犯了那麽多錯,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責備過他,難道還不夠嗎?
聞茜茜也不知道。
也許沒人知道。
聞茜茜走之後,許晏禾忽然感覺到聞浔的心情很不好,周圍的溫度都跟着下降。
少爺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确,把她從警察局帶回來的路上,少爺就告訴她:我先暫時收留你。
少爺不喜歡她,許晏禾看出來了。
許晏禾不懂什麽算得上“喜歡”,孔府的深宅大院容不得她情窦初開,以她對婚姻的淺薄理解,她認為喜歡并不是婚姻的前提,成親的儀式才是。
拜了堂,就是夫妻了。
夫妻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好與壞,都分不開的。
許晏禾給他端了玫瑰紅棗茶,聞浔也不喝,沉默地窩在電競房裏打游戲。
許晏禾站在電競房門口,小聲說:“少爺,茜茜——”
聞浔指尖微頓。
當着聞浔的面,許晏禾不能逾矩,于是把稱呼改了回去,“聞小姐說的話您不要放在心上,我都聽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