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許晏禾的生活照常繼續。
她現在平均一天兩個訂單, 剩下的時間用來看書識字聽課。
聞浔偷偷給她充了少兒教學頻道的年費會員,确保許晏禾能學習完小學的全部課程,但他預計, 許晏禾能超額完成任務。
聞浔也開始了畢業的各項事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聞浔按時提交了畢業論文和畢設,新穎的選題和成熟的系統設計讓教授大吃一驚, 特意把他喊到辦公室,老教授對比着聞浔的平時績點和他的畢業設計, 忍不住問:“這是你做的?”
聞浔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單肩背着包, 也不落座。
“這程序真是你自己寫的?”
聞浔敷衍地“嗯”了一聲。
聞浔看模樣應該是聰明的, 教授可惜道:“我和你父親見過幾次面,他提到你,總是嘆氣。”
聞浔扭過頭,不耐煩地說:“沒什麽事我就走了。”
今天是個陰雨天, 叫人精神疲乏,聞浔想着去超市買點半成品,或者在路上帶點菜回去, 省得許晏禾再做飯。
結果剛出辦公室,就撞上林以棠。
文學院的林以棠, 皮膚白皙個子高挑, 五官尤其漂亮,給北潼大學拍過招生宣傳片,很出衆的女孩子。她從大一開始就對聞浔展開了狂熱的追求, 但聞浔始終拒人于千裏之外,林以棠也不是沒有自尊, 碰壁幾次就不再興致勃勃。
她看到聞浔,朝他招了招手,聞浔走過去。
“聽邢遠昭說,你談戀愛了。”
衆人紛紛側目,偷看他倆同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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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浔蹙眉,他就知道邢遠昭這陣子憋着沒動靜,肯定沒幹什麽好事。
“我以為你不會談戀愛呢,我——”
“畢業快樂。”聞浔打斷了林以棠的話。
林以棠眸色一亮,又随即轉變為溫柔的笑意,“謝謝你,畢業快樂。”
林以棠想:這是聞浔第一次主動對她說話,挺好的,畢業快樂,給所有的所有,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聞浔往樓梯方向走,林以棠喊住他,說:“聞浔,我覺得你有一點變了。”
聞浔不置可否。
邢遠昭估計還在為答辯的事情抓耳撓腮,邢遠昭的父親希望邢遠昭考研,繼續留在學校裏,邢遠昭覺得簡直荒唐,他要是能考上研,那升學體制就失去了選拔人才的意義。
邢遠昭說:“你就讓我出去禍害社會吧。”
邢遠昭的父親氣得吹鼻子瞪眼,打了他一頓,但是看在他勉強能順利畢業的份上,打完了又給他發了個紅包。邢遠昭這人臉皮比城牆後,笑呵呵地收下紅包,當天晚上就給自己買了輛雅馬哈的新款摩托車。
邢遠昭活得沒心沒肺,熱熱鬧鬧。
校園裏也熱熱鬧鬧,以宿舍為單位的學生,聚在北潼大學最漂亮的草坪上,拍各式各樣的畢業紀念照。
聞浔逆着人群,一個人回到家。
打開門,看到許晏禾在廚房裏忙活,抽油煙機發出響聲,她正在炒菜,系着圍裙,鍋鏟不停地翻動,和鍋沿撞在一起,嘀哩咣啷的,聞浔失落的心髒忽然被喚醒。
許晏禾聽到關門聲,回頭朝聞浔笑,“少爺,您回來啦,餓不餓?”
“我買了點菜,你不用做了。”
許晏禾“诶呀”了一聲,“您怎麽不早說,浪費了浪費了,我做了青椒炒肉。”
她拿了空盤子,把青椒炒肉盛出來,嘟囔道:“剛做好呢。”
“不浪費,一起吃吧。”
許晏禾轉身關掉了油煙機。
自從上次聞茜茜過來口無遮攔地說了一堆“晏禾你嫁過來吧”、“你是不是喜歡上晏禾了”,聞浔和許晏禾之間的相處,好像多了幾分怪異。
妹妹的天性活潑襯托出哥哥的沉默寡言,許晏禾也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少爺好像變得冷淡了。
許晏禾不懂什麽叫畢業,不懂這個時間節點的重要性,所以也沒有做出任何慶祝的表示,但她把青椒炒肉往聞浔面前推了推,笑着說:“少爺,你上回說這道菜不夠辣,我這次特地加了點小米椒,你嘗嘗。”
“好吃。”聞浔評價道。
許晏禾心滿意足。
她最近總是笑,不知道因為什麽。
聞浔擡眸看了她一眼,“有什麽可高興的?”
“有個顧客跟我說,她不喜歡機繡,她最喜歡手工做出來的漢服,不僅好看,穿在身上還比機繡的舒服。”
聞浔勾了勾唇角,“她說得沒錯。”
“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很好,所以高興。”
許晏禾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她賺八十塊錢和賺八百塊時心情是一樣,都覺得受寵若驚,她并不會因為賺了八百塊,就開始給自己設定下一次要賺一千八的目标,從而陷進忙碌又浮躁的世俗轉輪。
深宅大院困住了她,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讓她有了和現代人不一樣的心性。
聞浔覺得自己應該向她學習。
比如他就不該期待父母會在他畢業這幾天,主動做些什麽來維系和加固親情。
許晏禾給聞浔夾菜:“少爺,吃鴨腿。”
聞浔看了她一眼,說:“謝謝。”
吃完飯,聞浔下樓扔了外賣袋,回家的時候許晏禾正在書房裏做工,小書房被她完全用成了刺繡工作室,縫紉線卷按照顏色整齊排列,堆成了山,另一側也是各種各樣的布料,還有聞茜茜送過來的幾本刺繡書,許晏禾坐在正中央,伏案工作,燈光映照下,頗有幾分刺繡大師的影子。
許晏禾好像越來越喜歡刺繡了。
聞浔頓感欣慰,他回到電競房,也開始寫編程。
快到晚上的時候,聞浔遲遲等不到許晏禾來問晚上吃什麽,他主動起身,走到書房門口,許晏禾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肩膀都塌了下去。聽到聞浔的咳嗽聲,她騰的一下站起來,擠出笑容對聞浔說:“少爺,什麽事?”
聞浔掃了一下許晏禾的臉。
看到她微紅的眼角。
他不動聲色地問:“晚上吃什麽?”
許晏禾又露出原先那副讨好的笑容,硬擠出來的笑容沒有酒窩。
“吃——”許晏禾先是下意識接話,剛說出一個字才想起來應該由聞浔定奪:“少爺,您想吃什麽?”
“煮點粥吧。”
聞浔就抱着胳膊倚在冰箱邊,看着許晏禾故作鎮定地淘米煮粥,還煎了一盤水餃。
吃完飯,聞浔又盯着許晏禾把碗放進洗碗機,許晏禾的餘光一直偷瞄聞浔,她渾身都緊繃着,生怕被聞浔看出來她情緒不高,她試圖讓自己的行為看上去輕松無恙,但總是弄巧成拙。
在第三次按錯洗碗機的按鍵時,聞浔走上來,俯身幫她設定好程序。
許晏禾低着頭,蹲在地上。
整個人都變得寫滿了“垂頭喪氣”四個字。
她烏黑的長發差一點就要接觸地板,遮住半張臉,看上去很委屈。
“許晏禾,長嘴不只是用來吃飯的。”
半分鐘後,許晏禾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告訴聞浔:“少爺,有個人給我打了差評。”
聞浔倏然愣住。
他打開手機,小禾裁縫鋪月銷量最高商品的評論區,第一條就是醒目的差評。
【匿名用戶:非常差!大家千萬不要找這個人縫漢服,她根本就不懂漢服,針線粗糙,簡直是把我的褙子當牛仔褲縫,沒讓她添花樣她還非要自作主張繡花,繡的花土死了,快遞寄過來的時候,我的褙子上全是褶子,還沾了油污,簡直氣死我了,大家一定要避雷啊!!!】
許晏禾不敢多看一眼,因為聞浔的關心,她的委屈迅速傾瀉而出。
“她說的都是騙人的話,客人不讓添花樣,我是不可能繡花的,而且我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很認真的,連很薄的紗裙都可以做到一點痕跡都沒有,怎麽可能當牛仔褲縫,更不可能有褶子和油污,少爺,您相信我。”
許晏禾的聲音愈發哽咽。
聞浔說:“我當然相信你。”
語氣堅定,沒有半點猶豫,許晏禾抽噎了兩下,然後期期艾艾地望向聞浔。
聞浔在這時候總是能先冷靜下來,他打開後臺,找到訂單對應的客戶號。
後臺顯示,這個訂單是個靜默單。
靜默單,即不和商家溝通,直接下單。
許晏禾對每一筆訂單都做了記錄,聞浔找到對應的日期,對方寄來的确實是一件褙子,下單前後都沒有溝通過任何細節。
“這件沒有任何備注,所以我沒有繡花樣,只是把破洞縫補好。”許晏禾說。
許晏禾不可能撒謊,她一直認真踐行着“顧客是上帝”的服務精神。
聞浔讓許晏禾不要着急,他利用對方預留的手機號,查找到了對方的微信。
聞浔看了一眼許晏禾,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沒有細查對方的微信,而是轉戰微博,很快,他查找到了這個人的微博。
聞茜茜十五歲時第一次注冊微博,就聲勢浩大地發動了所有親朋好友幫她點贊轉發,天天打卡,聞浔也是受害者之一,得益于此,他對微博的操作并不算太陌生。
通過手機號碼查詢,聞浔迅速定位到了他想找的那個賬號。
——漢服·縫小仙。
意料之中。
一個和許晏禾性質差不多的漢服手作店,賬號的粉絲數才九百多,盡管她平日裏天天在漢服超話裏水帖,但似乎作用微渺,她的微博也無人互動,同名的淘寶店鋪月銷量只有3。
而反觀許晏禾的淘寶店,才六月中旬,月銷量已經達到了三十,她的微博賬號在聞茜茜不遺餘力的宣傳下,也早早突破一千。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
這條差評出自于同行惡性競争。
手段非常低劣,竟然用自己的手機號下訂單,可見并不是什麽心思缜密的狠角色,應該很好對付,聞浔想。
許晏禾還在小聲抽噎,這是她來到現代社會後第一次直面人性的惡,還發生在她賴以為生的刺繡生意上,這比打她更讓她難受。
“許晏禾,這是同行。”
許晏禾紅着眼問:“什麽是同行?”
“你看這個人,和你一樣是做漢服縫補的,但她的生意沒你好,所以她就故意給你打差評,要的就是讓你難受委屈,情緒崩潰,然後接不了單。”
許晏禾立即停止抽泣,擦幹眼淚,眼神堅定地說:“才不會!”
聞浔把許晏禾帶到沙發邊坐下。
他把剛剛查詢到的證據都截圖保存,然後照着淘寶申訴指引,投訴了對方,每一步操作都當着許晏禾的面演示,“先是點這個,然後選擇投訴,把圖片上傳上去——許晏禾,這個投訴理由你自己填。”
許晏禾一愣。
聞浔把手機塞到許晏禾手裏,“你自己寫。”
“寫什麽?”許晏禾還是懵懵的。
“心裏想什麽就寫什麽,寫你因為什麽感覺到憤怒,寫你希望得到怎麽樣的結果。”
許晏禾張了張嘴,這顯然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可是聞浔讓她做,她又不能推脫。
“我會的字不多。”她為難道。
“夠用了。”
“我不會。”
“就當練習輸入法了。”
“少爺,我可以投訴她嗎?其實、其實我現在想一想,可能也沒什麽,在孔府的時候,也經常有這樣的事情,丫鬟們為了争功勞互相陷害,我也經歷過,我——”
“你那時候就忍了。”
許晏禾怔住。
聞浔好像是讀懂了她的心,“你那時候只能忍,因為你在孔府裏孤立無援,別的丫鬟因為你的身份是少奶奶,看不慣你,你要是敢反抗,就會被排擠得更嚴重。”
許晏禾嘴唇翕張,眼眶裏迅速蓄起眼淚。
“可現在不一樣了,沒有人可以這樣對你。”
聞浔的話像是一記悶棍,直接打在許晏禾的心上,敲得她四肢百骸都發麻。
她淚眼婆娑地望着聞浔,望着這張和少爺一模一樣的臉龐,從敬畏到依賴的轉變,只需要一瞬。
她抽了抽鼻子,低頭看向手機。
她笨拙得打開輸入法,寫道:【這個人和我一樣是縫補漢服的,六月十二日她下單,什麽都沒備注,支付了45元,随後寄來一件漢服,我縫補好破洞,按時寄了回去,這個人在差評裏寫的東西全都是假的,我對待每一件訂單都很認真,從來沒有出過錯,她想要害我,她說了謊話,她是壞人。】
許晏禾寫完之後,又把最後的句號改成感嘆號。
聞浔看了之後差點沒忍住笑。
許晏禾不好意思地把手機遞回去,“這樣可以嗎?”
聞浔挑眉:“可以。”
許晏禾松了口氣。
聞浔趁着許晏禾沒注意,把許晏禾最後一句話改成,請盡快處理删除差評。
許晏禾還沉浸在發洩怒火的餘韻裏,在聞浔操作投訴的過程中,她整個人蜷縮在聞浔的身側,臉上挂着小小的興奮。
她說:“原來可以這樣做的。”
“什麽?”
“可以說,你是壞人!”
“還有誰是壞人?”
“好多好多,都是壞人,世界上壞人比好人多。”
聞浔退出投訴頁面,問:“許晏禾,在孔家除了挨打,還受過其他的委屈嗎?”
聞浔和許晏禾并排坐着,許晏禾懷裏抱着圓形抱枕,聽到聞浔的問題,她想了想,點頭道:“嗯。”
她開始講述八歲進入孔家之後的經歷。
那簡直是恐怖故事。
“管家很陰險的,他是個兩面人,他還會把手伸到女孩的衣裳裏,苑萍就被他摸過,苑萍大叫,說要鬧到夫人那裏,管家就把苑萍的弟弟打了一頓,苑萍只能忍氣吞聲……”
許晏禾惡狠狠地錘了抱枕一拳。
“夫人也不好,她生氣的時候就愛拿丫鬟們發洩……”
又是一拳。
“馬夫也不是好東西……”
許晏禾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抱枕上,長發都散落開來,她的臉漲得通紅,氣喘籲籲,掄着胳膊完全停不下來。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激烈的情緒外露。
聽說兔子的忍痛能力是生物界的極致,即使骨折,也不會叫,即使從高處摔下來內髒出血,也不會出聲,只會趴在那裏,靜靜等待死亡,聞浔一直以為許晏禾是只兔子。
他沒有阻止許晏禾,靜靜地等待許晏禾發洩完積累多年的怒意。
“我想苑萍了,我想她了……”許晏禾哭着說,她開始抱着抱枕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深夜,聞浔的耳邊漸漸安靜。
他回過神,轉頭望去,許晏禾竟然已經睡着了,臉上還挂着眼淚,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她這時候看起來像個小孩。
哭累了,就睡覺。
聞浔想要叫醒她,又不忍心,于是将她橫抱起來,送進了房間。
許晏禾很輕,抱在懷裏沒什麽重量。
她的眼淚掉落在聞浔的袖子上,溫熱的臉頰貼着聞浔的胳膊,她最近總喝玫瑰茶,所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
因為感到颠簸,許晏禾下意識蜷縮,怕她掉下來,聞浔兩手抓得更緊些,許晏禾又感覺到痛,哼唧了兩聲,像是嗔怪。
聞浔想:以前挨打都不怕,現在卻變得這麽嬌氣。
他把許晏禾放到床上,洗了一條熱毛巾,給許晏禾擦滿是眼淚的臉,他撥開她的發絲,用熱毛巾輕輕擦拭許晏禾的臉頰。
臺燈下,許晏禾的五官變得清晰。
聞浔的思緒還是亂的,喉結卻不受控制地滑動了一下。
但他沒有越界,他幫許晏禾擦了臉,蓋上被子,然後關上燈,離開了房間。
當天晚上,聞浔直接給差評者打了電話,聞浔語氣強勢又冷峻,幾番套話,對方就吓得承認了,并保證會删除差評,公開向許晏禾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