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聞浔腦袋空白了片刻, 大概是幾分鐘。
幾分鐘之後,他才猛地拿開身上的毯子,沖出家門尋找許晏禾。
夜幕之下, 樹葉掩映如錯綜爪牙,聞浔慌了心神,他在許晏禾最常出現的地方尋找她,可是工作室沒有, 步行長廊沒有,亭子裏也沒有, 許晏禾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遁跡無影。
他給她打電話,無人接聽。
聞浔徹底失去理智。
他開始後悔。
他不該說那些話刺激許晏禾, 明明可以慢慢來, 明明想要和她坐下來好好聊天,将這件事攤開來講。可是喬瑜的出現打破了他的美好設想,許晏禾在博物館裏的表現,讓他惴惴不安, 開始患得患失,如杯弓蛇影般揣測許晏禾的每一個笑容。
如果她在這裏笑了,是不是代表她在家裏的笑容都是假裝的?
他忍不住這樣想。
但他不該那樣刺激許晏禾的。
許晏禾本身就在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平衡, 他卻一把推翻,如強權般剝奪許晏禾最心愛的“小禾裁縫”這個身份。
雖然是他故意刺激, 但在許晏禾看來, 和孔府那些人有什麽區別?
許晏禾那麽喜歡“小禾裁縫”這個名號,看到顧客這樣稱呼她,她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聞浔還記得那是許晏禾來到一百年後露出的一個輕松愉悅的笑。
他掖苗助長,沒把握住分寸, 現在終于傷了許晏禾的心。
聞浔茫然地站在世嘉公館的門口,看着四周漆黑,只有沿路幾盞路燈投射昏黃光影,他的焦急擔憂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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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頻繁地打開手機監控,确認許晏禾有沒有回家,可惜沒有。
許晏禾不是沒有脾氣的。
在他反複的試探和疏遠之後,她終于忍受不住,情緒爆發,離家出走了。
聞浔感受到失去的痛苦,方知自己晚上說的那些話有多殘忍。
他來到小區保安室,查看了監控,确定了許晏禾走出小區之後的步行方向。
保安在這裏工作幾年,對聞浔有印象,這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似乎一向離群索居,幾年進出公館無數次,保安都沒在他臉上見過多餘的表情,可是此刻他顯得心焦如焚,保安忍不住問他:
“聞先生,這是你什麽人?”
聞浔看着屏幕,回答:“我女朋友。”
許晏禾是從南門出去的。
聞浔準備回去拿車,沿着南門外的長街一路尋找,但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一處地方。
文濱廣場對面的市民展覽館。
那是許晏禾第一次獨立出門,像只小蝸牛警惕地伸出觸角探索這個世界,那天傍晚時分,聞浔在市民展覽館門口,找到了抱着米糕等他的許晏禾。
回家的路上許晏禾告訴他,展館裏面展出了一個叫黃文沅的大師的繡品,她說:少爺,真奇怪啊,刺繡怎麽像畫一樣挂在牆上?這麽漂亮的絲綢,怎麽不用來做衣服?
當時聞浔不以為意。
現在再想,那是許晏禾第一次接觸她将來賴以為生的技藝。
也許……也許有重要的意義。
十分鐘後,聞浔在市民展覽館的臺階上看到了抱着膝蓋瑟縮坐着的許晏禾。
她穿着很單薄的淺色裙子,坐在冷硬的石階上,帶着涼意的晚風吹進她的裙擺,她不停地伸手按壓。
聞浔懸着的心徹底落地。
幸好。
許晏禾人生中第一次離家出走,從出走到被找到,只用了不到半小時。
聞浔遠遠地看着她。
很快許晏禾就察覺到聞浔的存在,她擡頭看了一眼,又立即收回,扭頭望向另一邊,但沒有逃走的意思。
大概是氣消了,聞浔走上來。
他在許晏禾面前蹲下,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
許晏禾繃着的表情頃刻間松動,她的嘴巴很不争氣地慢慢撅起來,變成了平日裏賭氣撒嬌的樣子。
“我今天說了很多不過腦子的話,讓你傷心了,對不起。”
許晏禾也沒想到聞浔會如此坦然地向她道歉,一時有些無措,想原諒但心裏又別着一股勁,就低着頭不吭聲。
“冷不冷?”
許晏禾沒反應。
聞浔脫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感受到熟悉的溫暖,許晏禾開始控訴:“不是今天,你這幾天一直在說讓我傷心的話。”
聞浔黯然。
“你在怪我和懷瑜阿姨走得太近嗎?”
“沒有。”
“那為什麽不高興?”
聞浔在許晏禾身邊坐下,忽然問:“晏禾,為什麽你不願意去我媽的博物館了呢?”
“就……去過一次就可以了,也沒什麽意思。”
許晏禾就差把“違心”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如果我不阻攔你呢?我陪着你去,你逛博物館,我就在邊上等着你,這樣的話,你還願意去嗎?”
許晏禾皺着眉頭望向聞浔,眼神裏全是質疑和警惕。
聞浔感受到許晏禾的目光,內心無奈,從什麽時候開始,許晏禾變得不信任他了?明明之前聞浔就算說一加一等于三,許晏禾都深信不疑。
“不願意。”許晏禾悶悶道。
“晏禾——”
“少爺,你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許晏禾直接打斷,她已經開始感到煩了。
聞浔啞聲問:“我為什麽不能和你的事業共存?你為什麽非要做出犧牲?”
“因為……因為我想陪在你身邊啊,就像我不能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縫衣服,我也不想變成懷瑜阿姨那樣的人,我也不想讓你一個人呆在家裏。”
許晏禾抓住聞浔的手腕,用掌心貼着,讨好道:“求求你了,我們不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少爺,我把懷瑜阿姨的微信删掉好不好?”
“晏禾,我們給彼此一段時間吧。”
聞浔收回手。
“什麽?”許晏禾詫然。
“我正好要出差,之前有一個項目出了問題,需要我去處理,正好那家公司的老板又給我介紹了一個新的項目,前後大概要半個月的時間。”
“半個月……”
“是,半個月,這段時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去私人博物館,去我媽的工廠,甚至和沈以微一起做漢服,都可以。”
許晏禾神色有些緊張,小幅度地搖着頭。
“我媽會給你安排好一切的,她本來就很喜歡你。”
“你不要我了嗎?”
聞浔一怔:“怎麽會?”
“那你是什麽意思?”
“你有你熱愛的東西,我也想找到我熱愛的東西,如果這個項目能談成,我應該能賺很多,到時候我也給你租一間門店,像對面那個黃文沅工作室一樣,把你的作品展示出來給人參觀。”聞浔說完朝她笑了笑。
許晏禾把頭靠在聞浔的肩膀上,悶悶不語。
“我怎麽會不讓你繼續做小禾裁縫?我只是覺得,你可以不只是小禾裁縫,你還可以是許設計師,将來還能成為許老師。”
“還有……”許晏禾兩腮微紅,小聲補充了一句:“還有你的……”
她沒好意思說完。
可聞浔沒有回應。
許晏禾顯然對于聞浔的反應很是不滿,羞惱道:“不可以嗎?”
聞浔刻意對這個話題置之不理,他站起身子,說:“回家吧。”
許晏禾抱住自己,沒有理聞浔。
“太晚了,在外面容易感冒。”
許晏禾“哼”了一聲,本來想頑抗到底的,可聞浔朝她伸手,說“我背你回去”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露出笑臉,黏黏糊糊地摟住聞浔的脖子,稍一擡腿,就跳到他的背上。
兩條腿晃了晃,完全放松的狀态。
“我小時候就很羨慕那些被爹爹扛在肩頭的女孩子,”許晏禾的臉頰貼着聞浔的側頸,随着步伐而晃蕩,“可惜我爹不喜歡我。”
聞浔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少爺,你為什麽不想結婚啊?”
聞浔想說的是“我想和你結婚”,但他昧心地說了反話:“人生這麽長,感情會變淡的。”
“感情會變淡,但日子還是可以繼續過啊。”
聞浔無奈地笑了笑。
許晏禾摟緊他,聲音放軟:“那就半個月吧,少爺,你忙完就早點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從市民展覽館到世嘉公館南門不到七百米的路程,聞浔一直背着許晏禾,長長的街道幾乎沒什麽人,只有轉角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亮着燈。
許晏禾問他:“少爺,累不累?要不還是把我放下來吧。”
“不累。”
許晏禾彎起嘴角,重新摟住聞浔,還不忘給聞浔整理好衣領。
“少爺,你怎麽找到我的?”
“去保安室那裏看了監控,發現是你是往這個方向走的。”
許晏禾笑了笑,“原來如此。”
“少爺,你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懂。”
聞浔放慢了步速。
“我真的懂,”許晏禾的指尖滑過聞浔的鬓角,她輕聲說:“你對我很好,我也想對你好,如果說成為厲害的人的代價是和少爺聚少離多,那我不願意。”
聞浔停下來,轉頭看了她一眼。
許晏禾朝他笑,好像心裏沒有半點負擔的樣子,借着便利店燈牌的微光,聞浔看到許晏禾燦爛笑容下的無奈。
他背着許晏禾回了家。
第二天,許晏禾一醒來,聞浔已經離開。
他幫許晏禾買好早餐,留了紙條,上面寫着:[做你想做的事,我忙完就回來。]
聞浔不在,許晏禾瞬間沒了生活的動力。
委屈的酸澀溢滿整個鼻腔。
她癱坐在凳子上,茫然地看着這個房子的所有,莫名其妙的,這座房子在她眼裏都變得陌生,寬敞又無聊。
她下樓做完全部訂單,但有新顧客在後臺問詢的時候,她又沒什麽精力去處理。
她給聞浔發消息:【少爺,我今天中午吃了排骨湯。】
聞浔沒有回複。
許晏禾縮在被窩裏長籲短嘆。
晚上她又給聞浔發消息:【少爺,晚上不想吃東西。】
這回聞浔終于大發慈悲地回複了。
【不能不吃。】
許晏禾騰的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
【少爺,你現在在哪裏工作?】
聞浔給她發了一個定位,地點名稱是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公司。
許晏禾心髒砰砰跳,捧起手機就要給聞浔打電話,但對面在響鈴之後陡然切換成“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少爺之前跟她講過,這是對方不想接的意思。
許晏禾立即跑回房間,把臉埋在被子裏,一點點眼淚流出來。
她以前都沒有這樣多愁善感,這樣嬌氣,可是她真的很想聞浔。
幸好聞茜茜把她從情緒低谷裏解救出來,這天許晏禾正在工作室裏百無聊賴地看書,聞茜茜走進來,強拉硬拽連哄帶騙地将許晏禾拖到她家司機的車上。
許晏禾驚慌道:“這是要去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聞茜茜朝她眨眼。
果不其然,許晏禾被帶到漢藝總部,喬瑜在那裏等着她,“阿浔說,讓我們多陪陪你。”
提及聞浔,許晏禾的眼神變得黯淡。
直到聞茜茜把她推進了博物館,許晏禾一開始還抗拒,想要離開,可喬瑜給她介紹了她最壓箱底的一件寶貝,許晏禾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
後來她又被喬瑜帶到了選料區。
整整四面牆的線團還有塞滿兩個房間的布料,如同彩虹,許晏禾完全看傻了,她這才知道,大海的顏色早就被調制出來了,這裏應有盡有,簡直是手工人的天堂。
喬瑜笑着問:“有什麽靈感嗎?”
許晏禾仿佛經歷了某種心理鬥争,只搖了搖頭,喬瑜也沒有強求。
許晏禾一個人在選料區裏待了半天,見到了許多她聞所未聞的材料。
她告誡自己不能心動,老實待在家裏等少爺回來,但是第三天,她就心癢難耐,忍不住通過聞茜茜給喬瑜傳達了她的想法,她想嘗試着做一件成衣。
畢竟少爺囑咐了,要做她想做的。
她給自己找了借口。
對于許晏禾的應許,喬瑜欣喜若狂,好像賢主遇良臣,不僅給她提供了所有物質保障,還特意找老師教許晏禾如何畫設計圖,體貼得連聞茜茜都不由吃醋。
聞浔離開的第六天,許晏禾的生活好像沒有很糟糕。
但她心裏的天平好像在慢慢歪斜。
她上完課回到家,坐在陽臺上,抱着小毛毯,思念的情緒忽然翻湧,手邊是聞浔留的那張字條,她給聞浔發消息:【少爺,你什麽時候忙完啊?】
聞浔可能是屏蔽她了,一直沒有回複。
喬瑜又給她發來一件新款宋制漢服,詢問她的意見和想法。
喬瑜和聞浔的頭像同時出現在頁面上,許晏禾心裏咯噔一下,背叛感後知後覺襲來。
她這算不算背叛少爺?
之前信誓旦旦說絕對不原諒父母的人是她,現在沉迷于刺繡布料所以和喬瑜頻繁交往的人也是她。
為什麽能給她提供最大幫助和引導的人,偏偏是少爺的母親?
真是天意弄人,許晏禾苦悶異常。
輾轉半夜睡不着,許晏禾平躺在床上。突發奇想:我為什麽只能在家裏等少爺?我不能去找他嗎?
我為什麽永遠在等待少爺的指令?
我也有錢,我也有身份證,我為什麽不能去少爺那裏,看他一眼,以解相思之苦?
這個想法一出來就占據了許晏禾的全部思維,她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聞浔之前也随口講過如何去車站買車票,許晏禾覺得好像也沒那麽複雜,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好東西,踏上了找少爺的路程。
但中道崩殂。
因為她不會打車也不會坐公交地鐵。
在小區門口呆站了半天,許晏禾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她這才意識到,聞浔簡直給她打造了一個完美的真空世界。
一來到百年後,她就住上了大房子,用着智能家電,出門都是聞浔車接車送,連創業都是聞浔準備好了一切,才交給她。
難怪葉今安說:晏禾,你不該一來就遇上他的。
許晏禾缺乏和社會的直接接觸。
她一到外面,小禾裁縫的天賦加持就蕩然無存,只剩下懵懂怯懦。
幸好快遞站點的餘老板幫了她的忙。
餘老板幫她在手機上定好票,又幫她打了車,然後耳提面命地告訴她:“用身份證,刷卡,進站,到了車站不要亂跑,找到工作人員,跟她說你從來沒坐過高鐵,讓她教你,聽到沒?千萬不能亂跑!”
許晏禾小臉緊皺,嚴肅地點了點頭。
“怎麽突然要出門?”餘老板問她。
許晏禾說:“我想去給他送點好吃的。”
餘老板沒說什麽,只是笑,然後朝她擺了擺手,說:“好,路上小心。”
許晏禾覺得一去一回不停留,所以沒有帶行李箱,只背了一只包,裏面裝了一瓶水、一盒小餅幹,還有她給親手聞浔做的糕點。
手機和身份證緊緊抓在手裏。
告別了餘老板之後,許晏禾深吸了一口氣,開啓了她人生中第一次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