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倉庫

第21章 倉庫

商場的後門和“西日”離得很近,紀翎無數次在這條單向小巷中往返,自然知道這條道路的盡頭通向了哪裏。

四十多分鐘後,出租車司機哆哆嗦嗦地把車上的少年放在了他指定的地方,車門剛被關上的那一霎,出租車就頭也不回地開走了。周圍的景象實在太過荒涼破敗,不遠處還有一片斷瓦殘垣。說是郊區都擡舉了,簡直像是上個年代的命案現場。

樹葉上的罅隙如同鬼眼般死氣沉沉地看着路上的行人,交叉錯雜的枝幹錯疊成一堆堆濃密的黑影。陽光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斷斷續續,仿佛一灘正在被緩緩吸到地面的水。

沙沙的腳步聲在荒草中響起,過了一會,腳步停了下來。

一個人影站在一片荒蕪之中,眼也不眨地仰臉看向面前的荒廢煉鋼廠,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停着一輛灰色的面包車。大門雖然敞開着,裏面黑黢黢的沒有一絲光亮,像是看不見底,更像是一個沒有眼球的空洞眼眶。

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滞重,裏面還夾在着焚燒過的沉悶味道,蔭蔽中投下的陽光在紀翎的臉上分割出了一片暗影,讓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得甚至有些發黑。

猛然刮來一陣風,吹得幹枯的樹葉飒飒作響,片刻之後,細碎的聲音停下,愈發襯得周身的氣氛死一般的寂靜。

掌心沁出細汗,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心髒越跳越快,伴随着這種跳動的聲音,還有沙漏中的細沙在頭腦中簌簌落下的聲音,是不斷流逝的時間發出的尖銳警告。

時間剩得不多了。

紀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一個即将沉入深海的潛水員,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方向,然後走進了那片巨大的黑暗。

幾乎是剛踏進煉鋼廠的一瞬間,身上的溫度就降了下來。裏面沒有一絲人氣,各種廢棄器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可以說,随便哪個都是絕佳的藏身之地,想在這裏面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好在地面上蒙着一層薄灰,紀翎蹲下來,在上面看到了腳印和一片不甚明顯的拖拽痕跡。斷斷續續的腳印通向深處,紀翎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有些茫恍。

曲折的道路,空氣裏游動的嗆人的塵灰,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的令人牙酸的鐵棍在地面拖過的聲音,眼前的一幕仿佛和無數個真切的夢境重合。

紀翎死死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眼睑罩住了黯然無光的眼珠,疼痛讓他清醒了幾分,他費力挺直腰杆,像是拉直一段因為反複扭曲而可能随時折斷的鋼絲,向着鋼廠的深處走去。

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在地面上響起,最後停在了最裏面的一個半開放式的倉庫門口,紀翎變成鳥類形态,黃色的翎羽顫了顫,雙翼一振,從上空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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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後,黃色的鹦鹉停在了倉庫黑暗處的一摞鋼管背後。

慘白的燈光照出了地面上的幾個影子,紀翎變回了人形,悄悄解開自己的項鏈,旋開上面的吊墜,按下露出來的白色小鍵,然後放在了旁邊的地上。

項鏈在旁邊的破木箱子上閃動着銀輝,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悄悄探出來,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兩個男人。

眼神掃過他們的褲腿,紀翎心中一凜。

上面本應該有的紅色亮光消失了,這說明他們設法屏蔽了腳環。

幸好今天在出門之前帶上了這個,如果紀涼燕現在已經和警察會和,路程最多十五分鐘,那麽他們很快就能趕過來了。紀翎伏在黑暗中,确認過賀竺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後,按下了自己焦躁的心。現在還不能貿然出手,他對上這兩個男人并無幾分勝算,一旦激怒他們反而可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賀竺被蒙着眼睛綁在了椅子上,忍不住抽泣着,一高一矮兩個人站在在她的對面抽着煙。

煙灰伴随着缭繞的霧落下,把賀竺漂亮的裙子燒出了好幾個洞。

旁邊的變聲器發出詭異的聲音:“喂?是鐘素商吧?你女兒在我手上,想要的話就拿錢來贖吧。”

對面的聲音很冷靜,夾雜着幾絲顫抖:“我怎麽能判斷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胖子從懷裏掏出手機湊到賀竺的面前,皮笑肉不笑道:“來,小妹妹,你不是想回家嗎?現在就有一個機會,來,說句話。”

賀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凄厲地叫着:“媽媽!媽媽!救我!”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激動起來,還帶上了哭腔:“賀竺,你在哪兒!你……”

下一秒,賀竺的聲音戛然而至,胖子接着說道:“一個億,贖金一個億。”

“可以,”鐘素商的聲音恐慌而絕望:“我怎麽給你?”

兩個人交換了個興奮的眼神,交代了一個地址,然後不顧對面的哀求掐斷了通話。

賀竺的嘴還被高個男人捂着,她幾乎喘不上氣,心中又怕又恨,用力把牙齒一合,照着他的虎口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收回了手,眼神瞬間變得狠厲,一腳把賀竺連人帶椅子踹翻在了地上。

“媽的!這個婊子!”

高個還要擡腳再踹,旁邊的胖子拽住了他,給他使個眼色:“哥,不用這麽麻煩。”

他伸手把地上的賀竺拎起來重新立在地上,盯着賀竺黑眼罩下瑟瑟發抖的小臉看了幾秒,臉上突然用力綻出了一個笑容。

“你媽媽一會就來接你了,叔叔們真舍不得啊,在這兒之前,你就先陪我們好好玩玩吧。”

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房間裏的溫度卻仿佛一下子降了下來。

男人的舌頭在口腔裏轉一圈,肮髒油膩的面頰順着他舌尖的幅度鼓來。半晌,舌頭縮了回去,渾濁的眼珠卻死死地粘在了賀竺的身上,胖子看着她,就像看着一盤好菜。

賀竺的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小小的身軀幾乎讓掙脫麻繩。

高個皺眉在椅子和賀竺的身上掃了個來回,語氣裏還有些猶豫:“別搞得太麻煩。”

胖子看看他,舔舔幹裂的嘴唇:“你想想她媽媽是誰?這麽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你不要?”

話一說出口,兩人臉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高個伸手按住了她。胖子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一只手挪到了自己的腰帶上,緩緩摩挲着。

賀竺的嗓子已經在剛才的掙紮中變得嘶啞,她拼命地掙紮着,像一只絕望的小獸。

她讀不懂兩個人話語間的扭曲意味,但她卻深切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滿滿惡意,絕望和悔恨幾乎将她淹沒。

今天本來是新來的保姆帶她來出去玩,結果到了商場卻和她走散了,媽媽說過,一旦在外面和大人走散了,一定要站在原地,她和爸爸馬上就會來找自己。

她也的确這麽做了,但是卻突然走過來兩個人和她打招呼。他們的笑容讓人很不舒服,賀竺本來不想理他們的,可是那個胖子卻自稱自己是家裏新招的司機,還拿出他和保姆的合照給她看,說一會要帶她去看鹦鹉。

賀竺高興起來,看來是真的,不然叔叔怎麽會知道她喜歡小鹦鹉呢?

可是他們是騙子,是壞人。

淚水不斷從眼罩的縫隙中滾滾落下,一顆一顆落在灰燼裏,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想起了爸爸和哥哥,想起了今天本來要去看的小鹦鹉。她奮力掙紮着,像是要抓住他們,又像是祈求他們來救救自己。

令人絕望的身影不斷靠近,突然,按着她的手卻被松開了。

一記悶聲的重擊在耳邊響起。空氣裏插進來一道冷淡的聲音——“給我放開她。”

兩人都沒想到這裏還藏着一個人,瞬間又驚又怒,扔下賀竺,抄起地上的鋼管就沖了上來。

黑暗将人的五感不斷地放大,也會将令人痛苦的時間不斷延長。賀竺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當她流下最後一滴眼淚的時時候,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賀竺不敢開口,在打鬥接近尾聲的時候,她剛才分明聽到了尖刀刺破皮肉的聲音,來救她的年輕聲音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是贏了?還是輸了?身上受傷沒有?

小女孩的聲音顫抖着,鼓起勇氣在黑暗中試探地問道:“大、大哥哥?”

沒有人說話。

衣料在地面上摩擦的聲音響起,紀翎撐着最後一口氣爬了過來。他用刀挑斷了綁在賀竺身上的繩子,然後手一松,幾乎和尖刀同時倒在了地上。

大腦重重地磕在地面上,眼前的景象一陣陣發虛。

紀翎兩腮的肌肉都因為持續的咬合而變得僵硬,瑩白的額角染上血色,身體更是被鑽心般的疼痛硬生生逼出一個佝偻的弧度。粘稠的血液滑過頭皮,緩緩聚在耳廓,像是在裏面附上一層膜。一瞬間,他像沉入了深海,喪失了對周圍一切的感知。

可是為什麽耳邊的聲音卻這麽清晰熟悉,甚至在無數個午夜時分無數次将他喚醒。

“真不愧是那個婊子生的,嗯?那個賤人躲到哪去了?說啊!”

啪,是皮帶抽出來劃過空氣的尖銳長嘯。緊接着,皮帶落到了他的身上,幼嫩的皮膚上鞭痕瞬起。

十多年前的聲音紛至沓來,伴随着雨點般的鞭子落在了他的身上。夢魇籠住紀翎的身體,甚至讓他出現了幻覺,只能本能地蜷起身子抱住自己。

“老子今天就在這兒活活把你給抽死!他媽的,上次算你走運,我倒要看看今天還有誰能來救你!”

黑暗裏仿佛一切都變得扭曲了,過去與現在的時空重疊在一起,像是一條紀翎永遠也走不出的長廊。

“求你了,”紀翎喃喃地說着這句話,聲音越來越大,近乎是神經質的重複着:“求你了,別打了,求你,我求求你……”

突然,頸上一熱,一個沾着淚水的溫暖面孔埋在了他的頸間,女孩哭聲猛然将他從過去抽離出來。眼罩已經被拿下來了,一個小小的身軀手腳并用地爬了過來,帶着淚水的溫暖面孔埋在了他的脖頸間。

“哥、哥哥……我好害怕,你肯定很疼吧,怎麽辦啊?你會不會死啊……”

“噓,別哭。”

恢複意識的紀翎伸出一只手捂住賀竺的眼睛上,另一只手顫抖着從口袋裏拿出那個破了一角的小鹦鹉放在她的懷裏,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卻無比得困難,因為牽扯到了傷口,大股大股的鮮血湧了出來,很快就浸透了明黃色的布料。

失血過多讓紀翎漸漸失去了意識,但他的手還放在賀竺的眼睛上,語氣很輕,甚至有些斷斷續續。

“小鹦鹉陪着你呢,別害怕,哥哥一會兒就送你回家。”

警笛呼嘯,倉庫的門被踹開,重重人影沖了進來,雪亮的燈光終于照進了逼仄的角落。

紀翎的手終于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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