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彩和

第三七章無彩和林嘉

這日夜晚,庫林看着桌案上的一疊紙,扶了扶眼鏡。這疊《千變》,其實已躺在這裏三月有餘,他拜讀過多次,每每都震撼不已。

《千變》的中文出版權他早已與作者談妥,進入排版印刷指日可待。有意思的是,作者無彩對其英文版的出版權遲遲不肯松口。問他緣由,他卻三緘其口,只道:“如果有合适的翻譯,我的心會知道答案。”

庫林,中國首屈一指的大翻譯家,也是麥田譯文出版社的前總編輯。五年前退休,在菜市場附近,開了一家小水果店。

在他職業生涯的41載裏,除了向世界輸送了多部中國文學巨作之外,還貢獻和挖掘了16位原本默默無聞,卻心懷大志,滿腹才幹的著名翻譯家。這是他的使命和職責,就像當年,他的恩師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他一樣。這是一條他永遠不會放棄的路,這也是傳承的路。

而林嘉,會是那第17個嗎?

無彩,不是個簡單的作者,寫作,也不是他的謀生手段。他是個瘋狂的人,瘋狂到在江邊的高樓買了一套朝北的房子,坐在窗邊,望江望了整整一年,日升起,日暮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刮風下雨,從未間斷。

1977年,他趕上了新中國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次招生,他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大學生。

從高考狀元,到醫科高材生,從無國界醫生,再到享有盛譽的心外科主任兼副院長,那段輝煌,占據了他人生的40載。

某一天,他突然辭職,望起了江。江望夠了,便定居在一個小城裏,做起了社區小醫生。在這裏,他甘願落入平凡,墜入塵埃。

59歲的某一個夜晚,突然執筆,十日之間,一氣呵成,《千變》誕生。

他說:“我的指尖在為這些文字而跳躍,我的血液在為這壯闊的土地而流淌。”

庫林紅了眼,林嘉,是懂無彩的。在她還不知道無彩任何人生軌跡的時候,她就從他的文字中,讀懂了《千變》,也讀懂了他。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庫林開始回味起她對林嘉現有的認知。

論蟄伏,他比林嘉更久些,15年默默無聞,依然堅守,終見光明;論勇敢,自己恐怕還不及林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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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林拿起手機,給麥田譯文出版社現任的總編輯撥去電話:“老李,請你轉告無彩,他想要的翻譯,或許找到了。”

庫林與無彩約見了一面,這個小城,連機場都沒有,他得先搭飛機到渭城,再搭動車到附近的小城,而後再搭汽車,幾番輾轉,終于看到無彩所在的社區醫院。

這是他和無彩的第二次會面。上一次,是他和老李來談《千變》的版權。

唯一的護士很快認出了他,護士從來沒有在這裏看到過比他更儒雅的人。護士喊:“陳醫生,有人找你。”

25分鐘之後,陳醫生才出來,剛才的25分鐘裏,他接待了兩位患者。小毛病,不吃藥就能好。這兩位患者說,自己享受了在城區的大醫院都沒有過的細致的問診服務,陳醫生,可真是個耐心的好人。

無彩接過庫林帶來的林嘉的翻譯。

他翻開第一頁,竟是手寫的譯本。他找到了他最在意的段落,戴上眼鏡,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劃過,淚落了下來,他速速合上,道:“就是她了。”

庫林想問:“不再多看一些嗎?”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想,世間知音,不過如此。

庫林這才坐下,開玩笑道:“你不給我倒杯水嗎?”

無彩哈哈大笑。

庫林喝了好大一杯,這一路,确實挺累,畢竟他已年過六十五。

他放下水杯,轉述那天在水果店的故事。

無彩問:“才30歲?”

“才30歲。”庫林肯定道:“兩年前,還小有名氣過呢。”

兩個戴眼鏡的老人開始看林嘉當年的威風事跡。

無彩笑道:“哦我有印象,那個送風衣的女孩。這姑娘可不簡單。”

庫林笑笑:“簡單的你會答應?”

護士在外面聽到了兩人的大笑。她笑着晃蕩腦袋,晴空萬裏,病人不多,還有醫生的笑聲,真好。

林嘉這幾日有心事,連吃飯都捏着手心。

前幾日,麥田譯文出版社的總編輯,著名翻譯家李光華找到了她。

他在電話裏說,他在菜場附近的小水果店裏買枇杷,水果店老板向他推薦了不知名翻譯林嘉推薦的不知名作家無彩的不知名作品《千變》。

于是他往終極自由打了電話,HR轉接給徐茹惠,徐茹惠告知了他聯系方式。

他笑說:“我看也不是完全不知名,畢竟林嘉這個名字,兩年前我就聽到了,很威風。”

他讓林嘉發譯文給她,林嘉卻說這本只有手寫譯本,還沒譯完,也沒來得及輸入進電腦。

李光華要得急,林嘉直接将手寫的譯本送到他手中。李光華當着她的面看了一章節,合上書時重重呼了一口氣:“我願意為了你盡力試試。”

在那隔天,林嘉買了一些補品禮盒,向水果店大叔面謝。

大叔擺手笑說:“補品就不必了,以後你若是成名了,記得多送幾本譯文著作給我,我也好拿給別人吹噓吹噓。”

林嘉問道:“您會看英文嗎?”

大叔笑答:“正在努力學習。孩子們說了,要活到老,學到老。”

林嘉道:“大叔真是好心态,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您呢。”

大叔答:“菜市場的小人物,不足挂齒,你就叫我林叔叔吧”

林嘉把手裏的保溫桶擱下:“別的您不收,但這個您收下吧,是老鴨,我男朋友炖的,炖了好幾個小時,肉已經炖得很爛,一定咬得動。”她頓了頓,露出笑顏道:“庫老師。”

庫林兩眼放光,與林嘉對視。不知怎得,竟有點想哭。

林嘉堅定道:“謝謝您,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我一定會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堅持到底。”

庫林望着林嘉離去的背影,摘下眼鏡,拭去淚水。

在等候的這幾天,林嘉沒有停下,她依然靜靜地,在新的本子上,續上未完成的段落。

再次擡眼的時候,天已将黒。天日逐漸長了,一切都在複蘇。

她低頭看擱在一旁的手托,那是駱其川為了防止她得腱鞘炎給她買的,還有一副護腕。由于長時間在電腦前的碼字勞作,腱鞘炎還是光顧家門了。

林嘉轉了轉手腕,疼得很,她擱下筆,撫摸一旁的手托,上面印着駱其川親自設計的圖案,還有四個字:大翻譯家。

是啊,她已經成功了不是嗎?在她低頭蠻幹,如飛蛾撲火般撲向自己的夢想時,不就已經成功了嗎?

就已經與他比肩了嗎?

林嘉疾步走出書房,看到駱其川在廚房忙碌的身影,輕輕道:“駱其川,我向你求婚,你是否願意……”

“願意。”駱其川直接打斷她的話,回頭與她對視,接着道:“我當然願意。”

林嘉柔聲問道:“我不要辦婚禮,可以嗎?我想把欠你的環球旅行補上。”也為了謝謝你,願意一直相信我。

駱其川打破浪漫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吃軟飯了?”

林嘉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豪氣得很:“我有錢,夠你吃。”

當天晚上,林嘉就反悔了,揪着駱其川的耳朵吹了吹,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譯本交出去已一月有餘,林嘉也沒等來麥田的消息,她也沒有去電詢問。她有着近乎的不可捉摸的平靜。她閉上眼說:“我可以。”

而那種信念感,似乎已跳脫出兩年前渴望被看見的欲望。

林嘉不再去想這件事,她将《千變》收了尾,而後換上衣服出門。

龐琳這幾日肋間痛,駱其川最近有很多活要趕,林嘉不想讓他分心,沒讓他陪着去醫院。

她去取了CT報告,回到大廳見龐琳正與一個上了年紀的白人說話。她上前道:“檢查報告沒什麽問題,都好的,那就是醫生說的偶爾神經痛,不用擔心了。”

龐琳告訴他,這個英國人摔了腿,是第一次來中國旅游,不通中文,附近的好心人把他送到了醫院來。但現在有點麻煩,外國人在國內看病得要有證件,他除了一本護照什麽都沒有。

林嘉讓龐琳先回家,自己接手後頭的事。

确實麻煩得很,整個流程下來廢了不少勁,中間還咨詢了警察,好在辦理的人都很熱心,總算是辦妥了。小傷,貼點膏藥就好,就是這中式膏藥讓這老頭皺起了眉,一開始抗拒得很,貼上後覺得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直呼神奇,驚嘆不已。

林嘉幫他打了個車回酒店,給了他電話,如需幫助,自己可以幫他代遠程翻譯。

換作平時,林嘉大約送他上車後就作罷,但是剛才她在醫院裏接到李光華的電話,說是事成了,《千變》的中文版已進入印刷流程,很快将上市,他請林嘉當面一敘。

林嘉激動地久久不能自已,幹脆雙手捂住了臉,哭出了聲。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于是她幹脆給了這個老頭自己的號碼,熱心得不得了,畢竟做事要做到底,送佛要送到西嘛。

老頭問她是做什麽工作的,她答:“未來的大翻譯家,我相信有一天,你的國家,會上市我翻譯的作品,我叫林嘉。”

她關上車門,送他離開。

老頭回頭從後車窗望着這個叫林嘉的女士,她真不像一般的亞洲人,過分謙遜,甚至把自己,降為塵埃。

半個月後,林嘉帶着二次打磨潤色後的完整譯本去見了李光華。李光華又花了一周的時間過眼。

英國老頭John沒有再找過林嘉,他似乎不需要翻譯的幫助了。

林嘉和麥田簽合同的那一天,也是她和駱其川領證的那一天。

她知道,夢想,要起飛了。

兩人從民政局出來,天空很藍,雲朵很軟,像胖乎乎的棉花糖。

林嘉側身擡頭凝望着駱其川說:“駱其川,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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