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因果
因果
今闌越看這張臉,越是心癢,一時沖動,竟上手捏了捏。反應過來後,他一驚,略帶局促地僵立。
結果這寧祈被襲擊了也不躲,也呆愣着,過了一會,他仿佛才找回七魂六魄,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今……今師兄?”
今闌用手抵在唇下,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說:“不好意思,就……感覺你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這……寧祈說不出話。他可能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今闌低頭,話鋒一轉,提醒:“叫今師兄太生疏,直接叫我今闌吧。”
寧祈說:“嗯。今……闌,請問,你身上是不是噴了東西?”
“你是說白琉璃給我們噴的?這個叫見鬼吧,我師叔特別研制,可以在鬼城自由走動也不會被發現。你知道,鬼是很敏感的。”
不對,寧祈可是什麽也沒噴!想到這,今闌迅速地問:“你來這裏之前做了什麽準備嗎?”
寧祈猶豫地搖頭:“沒人跟我說。”他眼裏清澈,猶如籠罩在霧下的水。
“嗯?”今闌疑惑地皺眉,“你是說活人進來并不會被城裏人發現?”
倆人與人群保持一定距離,開始交代所見所聞。
寧祈有些局促,說:“嗯。”
不像流華派,清無山很少參與這樣的任務。寧祈更不必說,因為身份特殊,幾乎沒有下過山。來到鬼城之前,寧祈也沒有得到一句叮囑。于是他什麽準備也沒做,茫然地來到何歸城,遇見了今闌。
鬼氣和活人氣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按道理說,如果不加措施地來到鬼城,城裏鬼一定能發現。
可是……今闌看向人群。夜晚的光暖暖的,江南的風雖冷也柔,一切的一切,看起來并無異樣。
這是怎麽回事呢?
“今師……今,闌,要做什麽嗎?”
今闌注意到他的磕巴,感到好笑。他笑了笑,摸着下巴說:“我柳師叔讓我們不要節外生枝,可我尋思着,那符揚不就是被城主關起來了嗎?想救他,怎麽可能不驚擾城主。”
寧祈蹙眉,顯然也覺得棘手。
“是吧,所以我決定……”
——“阿娘,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今闌沒說完,側身看過去,是一個女孩在對母親哭。倆人皆是格格不入的衣衫褴褛,招來不少人的白眼。
那母親小心地瞟他們,訓斥:“自然是要回家的,只是咱們來這才多久,你就吵吵着回去?”
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阿娘,不是!”
感覺到路人的目光,母親将女兒抱起來,安慰:“乖穎兒,阿娘保證,再待幾天就回去。阿娘知道穎兒在想什麽,城外雖然混亂,但穎兒想家,想家裏的桃花酥,是不是?”
今闌忽然想到兒時。
生來就在修仙世家的并不多,白琉璃算一個,鐘若軒也算一個。今闌則是在人間真真實實生活過的。
他的母親溫柔,父親穩重,兄姐良善,家中富裕,生活算得上美滿。
直到有一天,突降仙人,他說:“此子若修仙,定成大器,護人族平安;若為凡人,卻為天煞孤星,克盡親近之人。”
淚珠斷了線,今闌想像以前一樣撒嬌賣乖:“阿娘,我不想離開你們。”
母親強忍着哽咽,說:“仙人說阿闌前途無量呢。父親是教過阿闌要舍小家為大家的。所以不哭,不哭。阿闌,想家的時候就擡頭看看月亮。我們會一直等你回來。”
站在仙人的劍上,他回頭看漸小漸遠的家人。他隐隐約約地預測到,可能不會再見了。
今闌閉了閉眼,隐去眼中的悲痛與懷念,對寧祈說:“直接找城主吧。”
寧祈點頭,看出他陡然變化的情緒,猶豫地問:“今師兄,你沒事吧?”
“無礙,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今闌拍了拍寧祈的肩膀,指揮,“走!”
寧祈一吓,連忙跟上。不由自主地,他回頭看了眼那變得喧嚣的夜市。
人提着燈,于星光下行走。有稚子嬉鬧,有戀人臉紅,有家人團聚。一聲歡笑,一聲驚叫。
想,原來這就是人間煙火氣麽。
這清無山從未有過的煙火氣。
大雪天,巷子裏。
倆人穿着敝衣,相互依偎。
“我的穎兒啊,怎麽還哭啊。”女人急道,“再哭就該發熱了。阿娘不是跟你說好了嗎?”
争霸天下的戰争持續了百多年,如今北方終于有了一個可以統一中原的強大政權。或許于更多人來說,這是件好事。但他們這些南方的平民老百姓卻也确确實實遭了罪。
丈夫被地痞所害,女人只好一個人帶着孩子投奔娘家。誰知路上遇到亂軍,她驚慌不已,抱着女兒亂跑,誤打誤撞竟來到了這座繁華的城市。
說是要回去,女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不過“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在故土。女人釋然了。
而那女孩窩在女人懷裏,仍嗚嗚地哭:“我想睡覺,我想回家,我不要在這裏。你騙人,你騙人……你說很快就會回家,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待很久很久了。
“為什麽還不能回家啊……”
越是人多人雜的地方,就越好打聽消息。今闌深谙此理。
寧祈慌亂地咽了咽口水,出于對今闌的信任,足尖遲疑了下,走進酒樓。
深夜酒樓裏還是有人的,今闌上樓一看:嚯,還不少呢。這何歸城的夜貓子還挺多。
一個故事結束了,衆人哈哈大笑,讓說書人再來個有趣的。
“稍等片刻,稍等片刻。”說書人喝了口茶,搖着扇子,笑眯眯道,“老夫我走南闖北,什麽稀奇古怪的事不曉得?”
有人哼道:“那你倒是說說流華派在哪。”
說書人道:“在江湖上混的,沒一個不曉得。我不妨告訴你,就在月城山上。”
“月城山?!”
“我明天,不,現在就去!”
說着,就有人站起來。
說書人搖晃頭,說:“傻呀。沒有仙緣,你去了那,也找不到的。”
今闌笑了笑,心想怎麽都那麽想成仙。
“修個屁的仙!如今朝廷混亂,奸臣當道,生靈塗炭。他們平日裏深受百姓敬仰,卻在如今隔岸觀火。呸!”
“這……安兄莫氣。”
安無虞痛心道:“我如何不氣?詩曰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我這劍都磨了有三十年了,卻無用武之地,只能眼睜睜看着山河破碎!”
康宇也難掩悲痛:“力挽狂瀾哪有那麽好做,亂世枭雄哪有那麽好當。”
今闌看他倆沉默下來,拉着寧祈走過去,“倆位,不介意拼桌吧?”
倆人生得出塵,康宇驚豔,忙道:“不介意,榮幸之至,請坐。”
今闌倒了杯茶給寧祈,讓他潤潤喉。寧祈喝了一口,眉頭一皺,不過還是喝完了。
今闌:“你們是城外的?”
康宇:“唉,我二人來此謀生計。這麽說,二位是青城人?”
青城應當就是百年前的何歸城了。
“銅錢之城養不出如此人物。”安無虞握着酒壺,打量今寧二人,眼中慢慢多了光彩,“你們可是修仙人?”
“!”寧祈不敢說話,把目光投向今闌。
今闌倒也不慌,說:“安兄好眼力。不錯,我為流華派人。”
康宇猛地站起,又因腿軟,滑落下來,不敢置信:“這,這……”
安無虞則仿佛忘了剛才的直言快語,緊張地問:“二位可是來救大齊?”
“非也。修仙人不插手人間事,這是規矩。”
安無虞落寞地低頭喝酒,嗤笑:“果然。”便不再說話了。
康宇殷勤地問:“二位可是有事問我們,你們盡管問,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城……”今闌猛然發現窗外微弱的火光,立即站起來,“明日再來找你們。寧祈,走。”
康宇:“哎,哎!”
眨眼間,就沒了蹤影,仿若一場夢。
臺上的說書人說着:“說起這流華派,就不得不提那位女劍修,傳說她……”
安無虞冷笑:“這麽點頭哈腰做什麽。你沒聽見他們說不插手人間事?”
“我這不是,唉……”康宇跑到窗邊,突然大叫,“安兄,安兄!”
“怎麽了?”
“亂……亂軍殺過來了!”
剎那間,有關修仙人的故事戛然而止,酒樓靜了。所有人臉上都出現了同樣的情緒——
恐懼。
亂軍的鐵騎踏破了所有青城人的夢。青城,這個曾經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的地方,此刻俨然成了煉獄。
“我要救他們。”說完,寧祈就飛入人群,正要擋劍,卻發現所有混亂都與他穿身而過。他無措地看向今闌。
這是什麽情況?
“是他們生前所經歷的重演。不過寧祈,我提醒你,”今闌走過去,沉聲說,“以後遇見這樣的事,無論是不是幻象,無論能不能救,你都不能出手。”
寧祈一怔,第一次聽見有人跟他這樣說,很不明白道:“為什麽?這是……什麽規矩?”
他以為,應當是能救就一定救,不能救就盡量救。怎麽能如此冷漠地規定“都不能去救”?
十七歲的小白花啊。今闌摸了摸他的臉,寧祈擡眼看向他,固執地問:“為什麽?”
今闌奇怪道:“清無山不教你這些,你倆位父親也不教?”
寧祈顫了顫睫毛,說:“父親和爹爹從未說過。他們只告誡我,要心懷蒼生。”
今闌打了個響指,說:“你就這麽想,你不插手人間事,就是在拯救蒼生。”
什麽?寧祈蹙眉,說:“不,這不是。”他心裏暗暗想:如果連出手救蒼生都不肯,又怎麽能算是在拯救蒼生呢?
今闌想了想,說:“寧祈,你如何判斷一個人的善惡?”
“利蒼生者,為善;損蒼生者,為惡。”寧祈如實答。
今闌搖頭,說:“你知道蒼生裏有多少人嗎?兩個人之間的需求都不可能完全一樣,更遑論萬萬人。你救了一群人,自然會損害另一群人的利益。如此,你便有了因。有因就有果,我們修仙人最看重因果。我說到這,你該明白了吧?”
寧祈眸中晦暗:“嗯。”
周圍,揮着刀的士兵已稱不上人了,他們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一個孩子大哭:“爹!娘!”
一個将軍騎着馬,直接踩過孩子幼小的身體。
瞬間,血肉模糊。
今闌捂住寧祈的雙眼,無奈:“看不下去還看?清無山教出來的,竟然這麽愛人間嘛?”
他想告訴今闌,清無山從不教他。他是由父親和爹爹帶大的。他也沒有那麽“愛人間”,只是很單純地覺得,不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