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莽荒
莽荒
清無山上寂靜如初,将寧祈強行送回家後,極道原猶豫地問:“你父親那邊……”
寧祈說:“我會跟夫親和爹爹說清楚的。”
“……”極道原望着一座山峰,“你大概也猜到了那份協議。當年,沈臻提議前往莽荒尋找真仙,我清無派去了三人。”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氣,“都沒有回來。師尊氣急攻心,竟噴出一口血,再也沒有醒來。我臨危受命,接任盟主之位。之後,我去了北境。沈臻時而瘋癫時而清醒。她告訴我,莽荒裏有非此間之物。它似無形,又似有形。它的聲音像從極遠處傳來,從千萬物口中說來。”
“它說了什麽?”
“……将有一人引領爾等走向光明。”極道原頓了頓,繼續說,“沈臻複又問何人,它說——”
爾等所屠者之子。
寧祈猛然睜大眼。
“諸神将降臨,諸神将湮滅。人類的走向會是什麽樣?我很期待。”它飛至一棵大樹下。那樹紮根于莽荒最高處,上面已經沒有葉子了。它伸出像手一樣的東西,懷念似地撫摸。
突然,它回首。那身上陡然出現數不清的眼睛,直直看向沈臻。那一剎那,沈臻屏住呼吸,渾身比鐵錘狠狠打過還要痛苦萬倍。
它點了點沈臻的腹部,語氣難辨地說:“生命。”
說到這,極道原就不再往下說了。
寧祈皺着眉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他才說:“我去見父親和爹爹了。”
“去吧。”極道原明白,不能強加給他太大的壓力。看着寧祈走向山峰的背影,極道原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皎若雲間月的少年。回過神後,兀自嘲諷地笑。
小十四啊。
素雅的小閣樓中,一對璧人擁吻。寧祈習以為常地扣了扣門,乖巧地說:“父親,爹爹,我回來了。”
寧臨澤拍了拍風逸的後背,風逸依依不舍地松開,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回來。”
寧臨澤将茶杯沏滿,給了寧祈,淡然地開口,言簡意赅:“你們殺了魔族公主。仙魔大戰在即。”
“這麽嚴重嗎?”寧祈不安地看着茶杯裏的渣子,不敢看父親,“我……對不起。”
風逸随意地歪在塌上,不屑地說:“你害怕什麽?仙魔之間早晚要有一場大戰,你們這群小屁孩就是誤打誤撞加速了罷了。”
寧祈自從去了山下,見了世面,對這位爹爹的觀感便發生了變化。這一次,他一改以前的作風,說:“可一旦開戰就有傷亡。凡間剛剛平定。我不想再讓他們陷入混亂。”
風逸敏銳地眯眼:“你什麽意思?”
寧祈硬邦邦地說:“您知道。”
騰空而起的茶杯被一只手按住,寧臨澤皺眉,冷聲呵斥:“風逸。”
風逸嗤了一聲,道:“瞧瞧你那該死的師兄想出來的好主意,把我們家乖乖小祈教成什麽樣了。心懷蒼生?憐憫世人?還是吃飯罵娘!”
寧臨澤道:“我說過,你做過的事情不要妄想別人原諒。他長大了,明事理了。再不是父母說什麽,他信什麽。”
你的眼淚,不管用了。
“寧臨澤!”風逸氣得咬牙。
寧臨澤直視他,語氣裏透露着無可奈何的失望:“你為什麽還是那麽……不顧他人感受?多少年,都是這樣。”
“我……”看着他的神色,風逸慌亂起來。他确實法力無邊,什麽都不怕,卻唯獨懼怕眼前這個人。怕他對自己失望,怕他不愛。所以心甘情願地給自己戴上鐐铐,成為一個“階下囚”。
“我先走了。”寧祈知道自己又該給他們一些交流的空間了,于是悄悄溜了出去。他确實有逃避心理。可是怎麽辦?生他養他的人,要他怎麽做到和其他人一樣對其抱有滔天的恨意?
在池塘旁,他席地而坐。想起今闌對他說“枕清風全家都被你爹所殺。”聽到這話時,寧祈倏地明白了許多事情。同時,他也感到了茫然。他的出生,是對還是錯?
今闌問白琉璃什麽情況。白琉璃把來龍去脈說了清楚,不過刻意省略了雲清嘉那段。
今闌疑道:“大師兄怎麽在?”
白琉璃抿了抿唇,說:“我也不知道,我以為他跟着……師尊一起……去了。不過呢,挺好的。反正那內丹給他也是沒用。”
今闌沉默了。白琉璃見他表情不似喜悅,不知道要繼續說什麽。
要說他們這一系啊,還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今闌是浮生夢第一個徒弟,踏入修仙大道是因為掌門玄真子揚言此子不修仙就會像掃把星一樣攪得家破人亡。
白琉璃天生自帶法器,琉璃燈可破魔障、除妖邪。作為白家唯一的女兒,她一出生就大受寵愛,也是浮生夢唯一主動收的徒兒。
鐘若軒呢,雖出生于修仙世家,但天生沒有靈根,孕育不出內丹,更有瞎眼老人瘋瘋癫癫地跑到他的周歲禮上說“早逝!早逝!”。鐘家人秉承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全家上下齊齊跪到浮生夢面前,求她收鐘若軒為徒,助他破天命。
而牧淮。他其實是浮生夢最後收的徒弟,但因年齡最大,故當上了大師兄。那年,浮生夢沒有閉關,而是選擇去了凡間。回來時,身後跟着個穿着破爛的少年。少年不愛說話,只要浮生夢在哪,他就跟着去。浮生夢閉關很久了,他終于開口問白琉璃,“為什麽她還不回來?”
今闌跟白琉璃關系最好,但不代表對同門師兄師弟就沒有感情。好歹相識了十幾年。
景徵音走了出來,打破了沉默。
白琉璃忙問:“怎麽樣?”
景徵音疲憊地笑着說:“尚可。”
白琉璃開心地歡呼:“太好了,鐘若軒有救了!景師兄,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景徵音搖了搖頭,說:“沒事。”他确實累壞了,想歇會。
今闌把景徵音叫住,說:“我大師兄凡人之軀,若無內丹,氣力劇竭,可有解法?”
景徵音臉色蒼白,說:“很抱歉,沒有。這個法子在書上都被稱為邪術,原因不是有沒有效果,而是對剖丹者的影響巨大,極少有人願意承擔。”
白琉璃撇了撇嘴,進房去看鐘若軒了。
“……我知道了。”今闌拱手,“多謝景師兄幫忙。覃升他們已經走了嗎?”
“他們一日後便回來。”景徵音低垂着眼,拘謹地說,“今兄,我有一事想請教和鈴央,能告訴我祂去哪兒了嗎?”
“祂嘛。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麽事?”
景徵音失望地咬了咬唇,搖頭說:“沒事。”
“我倒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今闌見縫插針,“我想去清無山找寧祈,你有時間幫我進入嗎?”
“……”景徵音猶豫地說,“你是不是……心悅他?”
今闌:“?!”
看見今闌這副表情,景徵音莞爾一笑:“我帶你去。”
今闌慌張道:“不行,你先說清楚剛才的話什麽意思!什麽叫我……心、心悅他?我倆可都是男子!”
可寧臨澤和風逸也都是男子哎。今闌腦海裏忽然有個聲音冒出來,如是對他說。今闌失态地猛搖頭,想把這個聲音扔出去。
他随着景徵音到了一座山峰,景徵音說了句“告辭”便走了。今闌擡起腳上了臺階,忽然頭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今闌哥?”
一瞬間,他的身體不受控地抖了一下。擡頭,從那月白雲紋衣角到蒼黑色眼瞳,他呆了許久。
“你怎麽了?”寧祈加快腳步,走到今闌面前,面露擔憂,“你還沒緩過來嗎?”
今闌回過神,說:“确實不太舒服。”
寧祈難得多言:“我父親跟我說過,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即便是修仙人,也難逃一死……”
“寧祈。”今闌打斷他,“你那時為什麽跟我生氣?現在,可以告訴我嗎?”
寧祈卡了殼,本來想向後退步,但今闌直接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又往下拽了幾個臺階。
“是因為我的那些話嗎?”
“……什麽話?”寧祈故作鎮定。
今闌笑了下,說:“我有時候真的挺混賬的,但我以後絕對不再對你說了。小祈,你對我有感覺嗎?一點也可以。”
寧祈看着他,說:“我不是很懂。”
那就是有的意思喽!今闌在心裏暗笑一下,面上卻很是認真,“沒事啊。我也是第一次。我們交流互鑒,說不定很快就懂了。”
——“不需要!”
寧祈皺眉看着來人,拱手:“風前輩。”
風逸站在高處,乜他一眼,又對寧祈強勢地說:“小祈,過來。”
寧祈并沒有動作,風逸氣道:“我叫你過來聽見沒有?你不聽爹爹的話了?”
“風前輩,小祈已經長大了。”今闌當然希望搞好關系,“你應該讓他自己做決定。”
“決定?”風逸嗤笑一聲。他長得當真美豔,這一笑,便如深淵處盛開的彼岸花,令人想到欲望、野心和危險。“好啊,寧祈,你不過來是不是?虧得你父親還讓我過來看看你,結果在這跟人厮混。寧祈,我現在就讓你做個決定好了。要我,還是要他。”
“爹爹!”即便有再好的脾氣,寧祈此時也不免有些生氣了。
今闌無語道:“這是什麽幼稚的二選一。”
“要你多嘴了?!”風逸直擊今闌面門,今闌向後快速一躲。風逸化出骨鞭,又是一擊。寧祈抓住,喊:“爹爹!你停下來!”
“給我滾!”風逸甩開寧祈,另一只手便要取今闌性命。一劍挽花及時擋住,風逸慌忙收起骨劍,“夫君?你怎麽來了?”
劍入鞘,寧臨澤冷色道:“不來,等着你大開殺戒嗎?”
風逸變臉就是快,剛才還一臉嗜血,現在又拱進寧臨澤懷裏,撒嬌道:“我知道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嘛。”
寧祈把今闌扶起來,懊悔:“你哪裏疼?”
今闌摸了下他的臉,說:“沒事沒事。”
寧臨澤說:“今闌,我知道你。五師兄說你是這一代修仙人的翹楚。”
五師兄就是極道原了。
寧臨澤懷裏摟着安靜下來的風逸,語速緩慢:“我替風逸給你道歉。”
寧祈執拗地說:“父親,是爹爹先惹的事,也應該讓爹爹道歉。”
這家夥。
“哎。”今闌拍了拍寧祈,對寧臨澤說,“我接受道歉。”
寧臨澤問道:“你和小祈要結成道侶?”
此話一出,今闌和寧祈都愣住了。今闌忙擺手,說:“不不不,我們還沒到那一步。”餘光瞥到寧祈的小表情,又忙補充,“不過也快了!”
寧臨澤垂眸,似乎在思考什麽。懷裏的風逸等不及了,不滿道:“走啊。”寧臨澤便抱着風逸走了,不過臨走時,還記得留給寧祈一句話:“萬事小心。”
今闌“呵”道:“你父親真是造了八輩子的孽才攤上你爹這種作精。”
“……”這說法第一次聽,一點點不高興之餘還有些新奇。寧祈說:“我爹經常這樣。所以,你說你和我爹像的時候,我……不敢置信。”
“呃?”今闌都忘了這茬了。他不記得當初自己為什麽這麽說,于是立刻轉移話題:“我們一起去北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