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重生

華俸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這麽潦草地落幕。

她躺在床榻,面色蒼白如紙,眼底泛着青灰,急促地悶咳幾聲。

眼瞧着天光乍洩,梆子聲透過窗棂傳來,在空蕩華貴的寝屋泛着回響。濃重的藥香于暖室中彌漫,銅盆裏的爐碳在夜色裏半明半滅,入眼之物皆霧蒙蒙看不清。

緊了緊衣襟,她支起身子,想喚侍女問幾句。然而喉嚨幹涸,勉強着開口便如将斷未斷的琴弦,吱啞艱澀。

細微的聲音像碎石沉水,半分回音也沒得。

枯等半晌,華俸自知無人會來,只能顫着手撐着榻沿,身形虛晃地下地,扶着案幾向門外挪步。

廊廳冷落寂寥,舊時熱鬧的庭院而今不見家仆婢女。昨日的落雪在院裏鋪了厚厚一層,廊檐懸着幾根冰棱,細密的融冰珠串似的滴在地上,積成數道淺淺的水窪。

華俸坐在院裏的石階上,冬天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裏衣浸入肌理。她漠然地掃視宅子裏每一處景致,無處不熟悉,無一不陌生。

偌大的一處府邸,日後便與她沒有半分關系;宅院裏的每一個人,也将與她再無瓜葛。

時府上下早就把她這個明媒正娶的時大夫人抛諸腦後,只等她過身後合衣入棺。

“心力衰竭,藥石無醫。”

幾日前,她聽見禦醫在門廊低聲道。

半晌沉默,她的丈夫、時府家主時宣,才慢吞吞地開口,不甚在意的口吻:“趙禦醫,那該如何?”

禦醫的回答隔着磚牆斷斷續續傳進她的耳朵:“準備後事吧,大夫人時日無多了。”

而後一片寂靜,良久無人出聲,只聞得幾串腳步聲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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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清晨,院中的雲雀叽喳不停,幾團小巧的身影在樹杈間靈活閃動。

華俸試着活動指尖,發現手指已經變得僵硬,只能顫抖着手臂将袖子攏起。

“華俸啊華俸,你就是個呆子,豬油蒙心的蠢貨。”

她自嘲地想。

她勤勉本分一輩子,奈何關鍵幾步行差踏錯,害自己落得凄慘早亡的結局,連帶着母家也日益頹敗。

這第一錯,是因華家此代子孫凋敝,她無奈之下挑大梁襲承家業,成了華家世仇們恨不得除之後快的眼中釘。

這第二錯,是為了家族鼎盛興旺,與權勢滔天的時府大公子時宣結親。誰料他是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

這第三錯,是每每該心硬時偏心軟。前腳遭世仇報複,後腳被枕邊人算計,來不及自保便陰溝翻船,只能飲恨卧床枯算着無常陰差幾時到。

“如果有來世,一定要做個嘴硬心硬面冷心冷表裏如一的尋常女子,再也不為家族和權勢犧牲自己。只求暢快天地間,平平淡淡才是真。”

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前,華俸真摯堅定地想。

*

華家六代裏唯一的女家主、都城名門時府現任家主之妻,華俸,于寒冬臘月郁郁離世,時年二十二歲。

時府對此緘默不語,喪事辦得極為低調。

對時府而言,華俸的存在如同秋日落葉,涼風吹過便無跡可尋。

來年開春,時府操辦一場轟動全都城的盛大婚宴,風光迎娶國公府的獨生嫡女楚鳶為家主時宣的正妻。

曾經鼎盛一時的華家,因後繼無人漸露衰敗不繼之态,在群狼環伺暗潮湧動的都城裏岌岌可危。

又過數月,有坊間傳聞,時府那位雲游四海無心朝政的二公子時墨,好端端的不知中了什麽癔症,竟然孤身攜劍直闖蒼山牧府,屠其滿門。

據說牧府阖族的鮮血将蒼山腳下的百年白玉牌樓染得緋紅,牧府情景之慘烈宛若羅剎現世,血腥味沿着蒼山能飄出百裏,以至于好些時日蒼山和周圍城鎮始終籠着一股若有似無的腥氣。

一時間江湖朝野震驚,皇上大怒,下令必須活捉時墨,押至天牢嚴刑審問。

然而,時墨就如憑空消失一般,杳無音信,無跡可尋。

數十茬的官兵們将蒼山和都城翻個底朝天,沒尋到他一根頭發絲。

後來一種說法是,有位懸壺濟世的藥師在東臨州采藥時,誤遇缥缈境幻景,于其中瞥見一抹神似時墨的身影,青衫銀劍長身玉立,沉眸如寒星令人望而生畏。

至于時墨在缥缈境裏是殺人還是種田,世人不得而知,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時二公子此生與塵世再無羁絆。

缥缈境之所以人跡罕至世人難尋,只因其乃天道極境,如無遺世之心志,斷啓不開這極境的竅口。

時府族老們自是一萬個不承認家門出過這麽一位敗壞家風的絕世殺胚,一致對外宣稱時二公子早已身死異鄉,所作所為與時府毫不相幹,生怕朝堂上下把這個孽障的過錯扣到時府頭上。

連剛過門不久的楚鳶也一改往日趾高氣昂嚣張跋扈,每逢世家宴請便收起氣焰夾着尾巴,生怕被人精似的世家夫人們抓到把柄,給她夫家再添一筆爛賬。

……

不過,對華俸而言,以上種種皆為自己的身後事,她無甚在意。

她只遺憾人生在世未能戳破時宣那張人模狗樣的面皮,誤将大好年華浪費在一個白眼狼身上。

從不經意間撞破時宣楚鳶這對野鴛鴦在榻上颠鸾倒鳳的那一刻,華俸便知道自己估計無法善終。

果不其然。

華俸于數九寒冬偶感風寒,卧床調養終不見好,半月不到就病入膏肓。

明面上是仇家費盡心機地暗算,私底下時宣楚鳶也沒少摻和其中。

罷了,罷了。

華俸懶得細數。

人都埋在地底了,前塵往事不如一忘皆空。

不過這柔軟的手感是怎麽回事?

她疑惑地撚了撚指尖,只覺手中布料細膩順滑。

這是渭水織造的綢緞。

若說時府會舍得用綢緞為她合衣,她是死都不信的。

“!”

華俸猛地睜眼,看着四周陷入愕然。

金色的紗幔映入眼簾,她的手掌正輕撫着精致華麗的錦緞被褥。

擡眼掃視,名貴的物件和華貴的裝潢十分眼熟,甚至窗前悉心養着的那一盆梅花也似曾相識。

這分明是她生前未出閣時居住的卧房。

華俸喃喃自語:“天爺啊。”

她不僅死而複生,竟還回到過去了。

她翻身跳下床鋪,小步跑到妝鏡前,銅鏡裏一個嬌俏可愛的少女和她四目相對,明亮的桃花眼滿是訝異,粉唇微抿,貝齒在下唇咬出一排淺痕。

這活脫脫就是一個芳齡二八的少女華俸。

華俸震驚得無以複加,擡手碰觸自己的額頭。

不燙,沒發燒。

她沒做夢。

餘光瞥見窗前的梅花盆栽,華俸目光一滞。

光禿黝黑的枝丫裏,一截挂滿花苞的短枝旁逸斜出,在日光下蘊着淡淡的粉紅。

一見這盆栽便想到一張虛僞至極的面容,華俸厭惡地皺眉,弓起指節敲擊木桌,連呸三聲。

随後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推,瓷盆啪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花枝歪歪扭扭地折斷成幾段。

“小姐,你醒了!”侍女聞聲而來。

看見華俸杵在地上,腳邊是一地碎瓷和枝葉,侍女大驚失色:“小姐怎麽能下床,大夫說你大病初愈需靜養半月呢。哎呀,時大公子送給你的花怎麽掉到地上了,這可怎麽辦!”

華俸聞言一哽,只覺心氣不順,便沒好氣道:“摔了更好,看見就煩。”

侍女不敢吱聲,心底琢磨大小姐可能心情不好,捎帶着看什麽都不順眼,連往日細心呵護的梅花都砸了。

“小姐好生休息,我去給你煎藥,一會兒端來。”侍女瞧着華俸神色恹恹,清理好屋子便趕緊尋個由頭躲出去。

屋子重歸安靜,殘留的梅香淡淡地萦繞鼻尖。

華俸按着腦袋,只覺得思緒煩亂,頭痛欲裂。

按照她的推測,現在她約莫是十七八的年紀。

因為,那盆紅梅,是時宣在她十七歲生辰宴上偷偷送的定情信物。

生辰那日,時宣特地約她在鮮有人往的湖心亭見面。她忐忑期待地精心裝扮,雀躍難耐地小跑赴約。

她還記得亭中有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手捧一株紅梅,眼底含笑地看着她。

那時,她喜上眉俏地回望時宣,視若珍寶地接過他手中的花枝。

他深情款款地囑托,盼她睹梅思人,梅花開幾朵便代表他的思念有多深。

她聞此感動得熱淚盈眶,回府便把花枝放進最好看的瓷瓶。天天細致地呵護它,時不時盯着盆栽傻笑。

……

想至此處,華俸恍如隔世,嫌棄地擰眉,冷哼一聲:

“上輩子我也忒癡傻了些,一枝花而已,竟被那人耍的團團轉。”

重活一世,她必須避免重蹈前世為人魚肉、任人宰割的覆轍。

還有那一本本舊賬,她也要一筆筆算清。

不急,一步步來。

華俸垂眸,鴉羽般的眼睫投落一片纖長的陰影。

和煦的日光傾斜灑在寂靜的室內,她宛如一尊千重雪塑的冰像,從內而外沁着迫人的寒氣。

既然她已砸碎時宣送的梅花盆栽,那再順便推掉自己和時宣的親事吧。

湊一個好事成雙。

這輩子,她可不願供着時宣這位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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