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丹丸

丹丸

月明星稀,蟬聲陣陣,晚風拂過林梢,遠山似獸脊在夜幕下蜿蜒起伏。

分明是炎熱的夏夜,卻叫華俸莫名起了一層冷汗。

時墨擡起烏眸,深晦的目光直直掃向神夢機。

四下一片沉默,卻無聲勝有聲。

神夢機見狀,心下了然,手指點了點桌面,感嘆地輕笑一聲,緩緩道:“一切盡在不言中。”

語畢,他施施然起身,悠悠踱步走向草廬,聲音從屋內遠遠飄來:“二位自行尋個住處歇息吧,我的草房沒有空屋子了。”

華俸與時墨沉默地對視片刻,各懷心事地垂下眼簾。

他們起身離席,剛推開柴扉,又聽見神夢機的聲音自草廬傳來:“你們明天來此處,我有東西贈與你們二人。好東西,不來小心悔青腸子。”

時墨動作一頓,朝草廬遙遙一拜,恭敬行禮:“時墨在此謝過先生。”

華俸也跟着微微一鞠,心中嘀咕:“又是‘好東西’?該不會和這鳥蛋別無二致吧。”

神夢機好似能聽見華俸的腹诽一般,語中含笑地補充一句:“鳥蛋自有鳥蛋的妙用,明日你們便知道了。”

華俸一怔,嘴唇緊抿,不再多想。

時墨不着痕跡地看了她一眼,繼而想起神夢機先前的兩句忠告,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們漫步于街頭,一路無言,随意找了一家客棧,勉強湊合一夜,準備隔天便離開雲孟邑,繼續南下前往瓷洲。

是夜,華俸躺在客棧的榻上,虛望着半空,腦中浮現神夢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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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柳眉微蹙,低聲喃喃:“他說重蹈覆轍,可是看出了些什麽。難不成,他算出來我的前世與重生,特地借此提醒?否則,為何要用‘重蹈覆轍’一詞呢。”

思前想後,她又覺得不太妥帖,忍不住疑惑道:“機緣盡毀,又是何意?從何而來的機緣?”

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着實想不明白神夢機那句聽着頗為令人膽寒的警告究竟有何意味。

帶着滿腔疑慮,華俸這一夜睡得不甚踏實,大清早起來時,眼下挂着兩團休息不良的青黑。

不曾想,在客棧樓下碰面時,時墨看着也相當憔悴,一臉徹夜未眠的倦意。

那張俊白的俏臉上萦繞一股淡淡的低壓,向來水潤烏黑的鳳眸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

華俸頭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哈哈一笑,調侃道:“呦,時二,你怎麽看上去一副休息不佳的樣子,真是奇景呢。”

時墨聞言,目光閑閑地從她面上一滑而過,輕哼一聲,回擊道:“你這臉色瞧着沒好到哪裏去,想必也是一夜不安枕吧。”

華俸不服氣地撇嘴,上下打量時墨一番,接着眉頭一挑,眼睛一眯,輕快揶揄道:“我倒是還好,我這人一向心寬,從來不想隔夜事。昨晚進了客房便沾枕就睡,一夜酣眠,好不痛快。”

“哦?”時墨眨眨眼,對她的話半信半疑,“不過你這臉色,确實不像你說的那般,一枕好眠的樣子。”

“臉色大抵是昨日渡江被折騰的,”華俸假裝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梗着脖子嘴硬道,“對,就是被照雲江的霧氣吓得臉色不好,這還要賴你。”

時墨好笑地看着她狡辯,不多置喙,求饒般點點頭,“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帶你來照雲江瞎折騰,給你賠罪。還望你大人有大量,饒我這一回。”

華俸嘁了一聲,沖他舌頭扮鬼臉,俏皮道:“我懶得跟你一般計較,趕緊去草廬找神夢機,他說有好東西送我們呢。”

時墨聞言,微微側頭,修長的手指輕撫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樣。

華俸見狀,不由奇道:“怎麽,你覺得他又在詐我們嗎?”

“倒也不是,”時墨輕輕搖頭,低聲喃喃,“以他的脾氣,可能是些讓人哭笑不得的奇怪之物。”

華俸擡手托起下巴,微微沉吟:“此言有理,他的性格,委實讓人捉摸不透。”

時墨一擡眼簾,悠悠看向她,認同道:“他的本性如稚子般頑劣,待人接物卻洞若觀火,見微知著。實乃大隐隐于市的高手。”

華俸心有戚戚,連連點頭:“雲孟邑真是個風水寶地,把凡人養得像精怪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天上地下無事不知,怪不得外面總是對這裏的人求之不得。”

他們邊走邊談,草廬漸漸出現在視線裏。

行至門外,聞得家禽的咯咯聲,便知神夢機又在日行喂雞。

果不其然,推開柴扉,他正悠哉坐在矮榻,口中喊着嘬嘬嘬,手上撒着粗米糠,腳邊擠滿了啄米的母雞們。

時墨絲毫不見外,輕輕叩首,開門見山道:“你說的好東西,廬山真面目是何物?”

哪知神夢機倒是賣起關子,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俊眉微挑,笑道:“不在此處,你們須與我前往別處。”

華俸瞧着神夢機一派閑适,納悶道:“別處是何處?總不會是你養的母雞下了蛋,叫我們去雞窩裏掏吧。”

神夢機被逗得放聲大笑,擺了擺手,揚聲道:“自然不是雞蛋,是我煉的丹。昨晚送別你們後,我閑來無事,去山上的煉丹爐制了幾粒藥丸,今日當做賠禮送予你們了。”

“賠禮?”華俸不明就裏,疑惑地扯了扯時墨的袖口,小聲問,“他好端端地,怎麽又送賠禮,他與我們沒有發生龃龉呀。”

時墨側頭,靠近她的耳邊輕輕解釋:“估計是他昨天詐我們吃那勞什子鳥蛋,怕我們埋怨他捉弄打趣,因此備上一份丹藥以做示好。”

華俸恍然大悟,不由得啧啧稱奇:“神夢機還真是奇人,有顆七竅玲珑心。”

神夢機見他們又在嘀嘀咕咕,忍不住調笑道:“你們總在我面前竊竊私語,有什麽好玩的,說出來也讓我見識一下。”

時墨聞言,嘴角揚起,坦然回視他,随意道:“我們在猜測你準備了什麽好丹藥。”

華俸眼眸清亮,笑着應和:“是呢,我在想,難不成是長生不老藥,吃了能延年益壽的好東西?”

神夢機拍了拍手掌,将掌心的米糠抖到地上,懶散地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站起來,神秘道:“去了就知道了。雖不是什麽起死回生或長生不老的丹丸,但也絕對是稀世珍品,旁人求都求不來。”

神夢機帶着他們穿過街巷,走入山林。林子深處的青翠崖壁間,有一個不起眼的山洞。

他指着洞口,自豪地介紹道:“喏,這山洞便是我煉丹的地方,我給此地取名叫雲澗洞 ,名字雅致吧。”

華俸睜大眼睛望着這樸實無華的洞穴,違心地贊賞道:“哈哈,雅致,非常雅致。”

時墨不知該如何點評,只能無奈問道:“你給你的住處也起了名字?”

神夢機驕傲地挺起胸膛,朗朗開口:“那是自然!我為住處起名為雲居館 !是不是相當恢弘大氣!”

時墨想起那間質樸簡陋、搖搖欲墜的小草屋,登時無言以對。

華俸幹笑幾聲,敷衍地誇獎道:“哈哈,很有一番韻味,能看出你脫俗不凡的心境。”

得到稱贊的神夢機心情十分愉悅,語氣輕快道:“你們在洞口等我片刻,我看看丹藥煉的如何。”

待神夢機的身影消失在洞穴裏,時墨與華俸感慨萬千地深吐一氣,望着林間飛躍的鳥雀,齊齊陷入沉默。

良久,華俸才尴尬笑道:“神夢機,真的很有文學造詣呢,不起眼的事物都能想出如此別致的名字,哈哈。”

時墨不禁颔首,附和道:“此等心境确非常人能有。”

不出半炷香,神夢機便悠哉地踱步出現在洞口,白皙的小臉上有幾道黑灰的劃痕,像是在泥灰裏滾了一遭。

而他手裏端着一個白瓷瓶,巴掌大小,不甚起眼。

見時墨華俸好奇,神夢機打開瓷瓶,往手心一倒,一顆灰不溜秋、豆子大小的藥丸便滾落在他的掌間。

“我将院裏杏樹上的鳥窩的蛋掏空,把鳥蛋制成丹丸,保留了它特有的功效。這一瓶裏有六粒,我便将它贈與你們。”

華俸倒抽一口冷氣,不可思議道:“你的意思是,這藥丸吃了會讓人說真話麽?”

“正是如此,”神夢機揚聲贊同,但随後又補充道,“不過制成丹丸後,它的功效有所縮減,一粒只能持續半炷香。”

時墨不由贊嘆道:“此等奇思妙想也只有你能想到做到了。”

神夢機頗為自得地甩了甩長袖,将瓷瓶遞給時墨,囑咐道:“贈予此丹,一是為昨日的玩笑向你們賠禮道歉;二是我蔔卦發覺你們将來或遇事端,此丹可派上大用場。你們一定要将它用在刀刃上,萬不可浪費哦。”

時墨接過瓷瓶,将它仔細放入懷中,認真保證道:“我定會妥善保管它,以待時機用之。”

神夢機欣慰地點頭,剛想帶他們下山,卻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什麽似的,連連高呼:“哎呦,差點忘了,好險好險!”

華俸與時墨皆是一愣,心下一緊,以為他忘記叮囑要事,便趕忙問道:“莫急莫急,你忘記什麽事了?”

“幸好我發現的及時,還來得及,”神夢機撫胸吐息,語含僥幸道,“差點忘記給這瓶丹丸起名字了,還好我反應快!”

華俸與時墨:“……”

神夢機冥思苦想片刻,一臉糾結道:“我想到兩個名字,不知哪一個更好,實在為難!”

時墨幽幽地看着他,神情一言難盡,隐忍道:“選字數最少的那一個吧。”

神夢機眼睛一亮,手掌一合,放聲大笑:“好好好!那我便叫它,雲烏豆真丸 !”

華俸一時語塞,猶疑道:“……五個字是最短的嗎?”

神夢機一臉的理所當然:“這已是最簡約形象的名字,另一個名字足足有八個字呢。”

華俸與時墨面面相觑,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一絲生無可戀之态。

時墨:“莫不是,連你院裏的雞都有名字吧?”

神夢機眉頭微皺,反問道:“難道你們不給家禽起名嗎?”

華俸支吾道:“這個…如此雅致的情趣,我等凡夫俗子不常有…”

日光滿山,清風拂巒,山雀鳴啼,溪水清泠。

三人漫步在青翠山林間,只聞一人的聲音琅琅響起,穿林打葉,随風飄遠。

“……一只三色的母雞,我叫它雲錦。咯咯聲最大的,我叫它雲響。有一只産蛋最多,我便喚它雲多……啊,就連杏樹上那窩鳥賊也有名字哦,我叫它們雲霸、雲強。怎樣,是不是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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