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夫人

夫人

謝宅大堂。

一位衣飾淡雅的婦人端坐在堂中,溫婉的面容上浮現悵然之色。

靜默立于她身側的中年嬷嬷瞧了一眼婦人的神色,問道:“夫人是想起華夫人了?”

謝夫人眼簾低垂,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低喃道:“方嬷嬷,我十餘年未見她,如今竟記不起她的模樣了。當年收到渝都傳來的書信,說她突染時疾,猝然長逝,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未來得及見到。”

方嬷嬷見狀,出言安慰道:“今日華小姐來到山莊,夫人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何必如此傷懷。”

謝夫人慨嘆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十餘載仿佛彈指一瞬,眨眼間,她的孩子竟這麽大了。”

“是啊,”方嬷嬷意有所指道,“奴婢聽聞,華家與時家的親事年前竟被華小姐親自退掉了,而今她正逢出閣之齡,與咱們公子年歲相仿,很是相配啊。”

謝夫人聞言目光一凝,若有所思地颔首,贊賞道:“方嬷嬷,你這腦袋轉的也忒快了,我怎麽就沒想到這裏呢。先前沄岄因遭人暗算不得不在湘陽隐姓埋名好些時日,可是把我擔心壞了。若他能娶一位賢良淑德的妻子,與他琴瑟和鳴兩心相印,那我心頭的一塊石頭也就落下了。”

方嬷嬷露出欣慰的笑容,笑道:“正是啊,若公子有了家室牽挂,想必不會如從前那般豁出性命似的在江湖闖蕩,肯定是定得下心,收了性子的。”

謝夫人難掩喜悅之情,不住地點頭道:“我一向不求他能夠揚名立世,只求一生平安順遂。而今渝都朝堂紛争不斷,江湖也不免起了波動,他在湘陽被人暗算那次多虧好心人出手相救,才未釀成性命殃災。現下時局不穩,還是明哲保身為妙。不如趁時機正好,談一門合适的親事,先成家後立業,多好啊。”

方嬷嬷一拍手,激動道:“還是夫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奴婢哪有您思慮周全,只想着公子年歲合适,是該成親罷了。”

謝夫人瞧了她一眼,調侃道:“你呀你,在我身邊幾十年,你那顆七竅玲珑心我還猜不透麽。早早給我遞好了臺階,就是想讓我順着下去呢。”

她拉起方嬷嬷的手,語重心長地握了握,笑道:“這澄國內外,知我者,唯嬷嬷也。”

正說着,謝沄岄帶着兩位賓客出現在大堂門口。

謝夫人擡眼望去,只見兩位客人皆為男子裝扮,正恭敬向她行禮。

Advertisement

待二人直起身,謝夫人細細打量一番,見左邊那一位身量嬌小,便開口問道:“左邊的客人可是華俸姑娘?”

華俸被點到名字,上前一步,再次行禮,回道:“謝夫人好眼力,在下正是華俸。女扮男裝是為出行方便,謝夫人莫要見笑。”

謝夫人站起來,走到華俸身前,親切地招呼她起身:“姑娘多慮了,長途跋涉時女扮男裝最是方便,我年少時也曾做男子打扮出遠門的。”

華俸起身後,謝夫人熱絡地拉着她的手,慈祥道:“你從渝都南下而來,鞭長駕遠,車馬勞頓,不妨在觀月山莊多停留幾日與我做個伴敘敘舊,你看如何?”

華俸笑起來,跟随謝夫人落座,應和道:“謝夫人如此擡愛,我喜不自勝,自然是願意的。您喚我華俸就行,不必客氣的。”

謝沄岄和時墨見狀,便默默找了位置入座,不作打擾。

謝夫人與華俸寒暄許久,從謝、華兩位夫人的閨閣趣事,一直談到華俸的幼年轶事。

謝夫人聊得盡興,覺着與華俸頗為投機,忍不住細細端詳華俸,越瞧越喜歡,打趣道:“孩子,你的眉眼和你母親仿佛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瞧着很有她年輕時的神韻。”

華俸淺望着謝夫人,笑意盈盈:“都說女肖父兒肖母,我小時像父親一些,長大反倒漸漸像母親了。不過謝公子的五官倒是與您相像,倒是應了那句話呢。”

謝夫人瞥了坐在一旁的兒子一眼,想起方才與方嬷嬷說的那些話,心下微動,開口問道:“華俸,你如今可有定了親事?”

華俸未料到謝夫人問及此事,稍有怔愣後頓覺苗頭不對,又不好擅自揣測謝夫人的用意,便老實答道:“先前與時府有個指腹為婚的親事,但年前已經退婚,如今暫且沒考慮另說親事。”

謝夫人欣慰地點頭,又瞅了一眼坐在旁邊仿若無人的謝沄岄,親昵地拍拍華俸的手,叮囑道:“那可要抓緊時間呢,婚姻大事可慢不得。像我家這個沒出息的小子,年紀到了也沒個定數,謝宅上下都替他發愁。”

正坐着發呆的謝沄岄:“?”

華俸同情地看了一眼無端被罵的謝沄岄,沖謝夫人粲然一笑,開解道:“謝夫人莫要着急,您家公子怎麽會沒定數?姻緣這種講究時機的事,時候到了總會來的,跑都跑不掉。謝公子一表人才,武藝高強,肯定有好姻緣等着他呢。”

謝夫人聽了喜笑顏開,連誇華俸會哄人。

謝沄岄和時墨在一旁聽着,咂摸出了一絲不對勁,二人四目相對,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一股不可思議之色。

謝沄岄以目示意時墨:“這什麽情況,怎麽扯到我的親事上了?”

時墨眸光冰寒,臉上涼氣四溢,冷冷觑着謝沄岄:“你問我?你不如問問你母親打的什麽算盤。”

謝沄岄察覺此等詭異之感不是他的錯覺,心中大駭,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出聲道:“母親,您與華小姐聊了許久,不如——”

謝夫人趕忙打住他的話,拉着華俸的小手,趁熱打鐵道:“華俸呀,你覺得我家這小子怎麽樣啊?”

華俸:“啊?”

謝沄岄:“咳咳咳咳。”

時墨:“呵。”

謝夫人見華俸一臉吃驚,不禁笑道:“你莫要怪我唐突,也不要嫌我亂點鴛鴦譜,我瞧着你與沄岄年歲相近,我同你母親年少時又是至交好友。如若你能做我的兒媳,我定視你為己出,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疼愛。”

華俸:“這——”

謝夫人伸出手,慈愛地撫了撫華俸的面頰,推心置腹道:“我家沄岄,雖然文采一般,但自幼習武,絕對能護着你一生無虞,無風無雨,不讓你有個三長兩短。你母親肯定希望你尋得一位能為你遮風擋雨的好郎婿,而我也定會對沄岄耳提面命,不叫他委屈了你分毫。”

華俸:“那個——”

謝夫人說着說着,觸景生情般紅了眼眶,雙目盈淚,言語中含上幾分哽咽:“我知曉華家日後要靠你撐着,你小小年紀又是女子,将來恐怕有不少艱難險阻。但你放心,觀月山莊必會是你的靠山,就算渝都的魑魅魍魉再多再亂,有我們護着你,那些宵小之輩休想傷你一根毫毛。”

華俸:“多謝謝夫人,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

謝夫人還要繼續說些什麽,卻被旁人打斷。

只見時墨站起來,走到大堂中央,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對謝夫人恭敬道:“多謝謝夫人為華小姐未雨綢缪,時某替她謝過夫人好意。”

謝夫人聞言一愣,捕捉到他話語裏的蛛絲馬跡,柳眉一蹙,沉聲問道:“你方才說,你姓時,可是渝都時府的人?”

時墨應道:“正是。”

謝夫人探究地打量他片刻,波瀾不驚地追問:“華俸既已與你們時府斷了親事,你們為何還要派人随行?”

時墨卻是笑了,冷淡的鳳眸裏漾出一縷波光:“并非如此,謝夫人。我們同行,與舊婚事無關,并非時府盯梢。我們在渝都患難與共,遂決定同行瓷洲。”

謝夫人聽他這麽講,腦海裏突然閃過一絲回憶,再結合華俸與時府退親一事,心中驚詫,試探地問道:“你可是時府二公子?”

時墨施施然答道:“夫人慧眼如炬,在下正是時府二公子時墨。”

謝夫人:“……”

華俸:“……”

謝夫人謹慎地看了看時墨,又不着痕跡地看了看華俸,心想:“難不成,渝都傳來的那些消息,竟是真的?我原以為此等離奇之事應是無稽之談。”

華俸目瞪口呆地看着時墨,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然而此時又不好動怒,只能絕望地癱在座椅裏發呆:“天爺啊,渝都的風言風語竟然連遠在南方的謝夫人都有所聽聞,那豈不是全澄國快要傳遍了!我到了瓷洲可怎麽辦……”

謝沄岄一頭霧水地看着大堂裏心思各異的三人,莫名道:“母親,你怎就猜到他是時府二公子了?”

說到此處,他倏地一頓,看向時墨恍然大悟道:“難怪華小姐先前稱呼你為時二公子,竟是因為你在家中排行第二!”

言及于此,他又不免想不明白,咕哝道:“但姓時的人那麽多,母親如何一猜就準的?”

謝夫人:“……”

華俸:“……”

謝夫人狠狠沖謝沄岄剜了一眼刀,心裏暗罵自家兒子成天只知醉心武藝無心外事,面上假裝無事發生般笑了笑,試圖打個圓場。

熟料謝沄岄卻複又出聲道:“不過母親,我的親事不勞您挂心,請您不要為我和華小姐做紅娘了。我已經心有所屬,不願耽誤其他女子。”

華俸心下了然,悄悄看向謝夫人。

謝夫人大吃一驚,差點從座椅上站起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着謝沄岄,激動道:“你此言屬實?那位女子姓甚名誰,家在何地,你們因何相識?”

謝沄岄垂下腦袋,掩起神色,只悶悶道:“那位女子是我在湘陽郡落難時,對我出手相救之人。”

謝夫人見他談及愛慕的女子時非但沒有心神馳往的傾慕之色,反倒像霜打的蔫茄子般沒精打采,便知他有難言之隐不便當衆宣之于口。

“兒子有了心上人,我身為母親卻絲毫不知,是我疏于了解他了,”謝夫人慨嘆地搖了搖頭,思量今日晚些需與他促膝長談一番,探一探前因後果。

随後,謝夫人凝眸看向華俸,從袖中拿出一沓密封的冊子,含笑将它放與華俸手心,輕聲囑托道:

“這是你母親出嫁前交給我的物件,托我替她保管。她曾說,此物與瓷洲相關,如若不去往瓷洲便無需打開。

“我曾問過她為何要将它交予我,她說渝都萬事莫測,又山高水遠,她不放心帶在身邊,不如由我代管,若日後她需要此物,便前來尋我。只是未料到,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幸而你來了,如今我終于得以将此物完璧歸趙。”

華俸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沓冊子。

它明明那麽輕,那麽薄,但她卻覺得手心格外沉甸。

仿佛十餘載的歲月轟然傾倒于她的掌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