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共室
共室
走出謝宅大堂,天已至暮色時分,一輪勾月懸在天際。山莊地勢頗高,因而氣溫驟降。
山林晚風飒飒吹過,華俸搓了搓起雞皮疙瘩的手臂,嘟囔道:“明明夏至已過,這溫差卻很是感人啊。”
謝沄岄聞弦知雅意,立馬說道:“我即刻便為二位安排住處,你們可在山莊休整幾日再啓程。”
華俸樂得如此,趕忙謝過。
時墨卻問道:“那位稀客這幾日也正留宿山莊麽?”
謝沄岄颔首,為難道:“尚且不知何時才能把那位大佛請走。”
“既如此,可否将我們的住處安排的離他們遠一些?”時墨問道,“畢竟都是渝都的人,消息傳得快,我們不想打草驚蛇。”
謝沄岄嗯了一聲,順勢道:“我既已知曉你們是喬裝打扮換名改性地離開渝都,該怎麽做我便心中有數了,你且放心即可。”
時墨沉沉摁了摁謝沄岄的肩膀,将他拉到一邊,低聲囑咐:“我們的住處緊鄰會更安全些,我好照應着她。”
謝沄岄不明就裏地瞧着時墨:“啊?”
時墨俊眉微皺,輕輕拍了他腦袋一下,嚴肅道:“啊什麽?想哪去了你。我是她的護衛,近日你們山莊泥沙俱下,我自然要看護好她。”
謝沄岄揉了揉腦袋,将信将疑地打量時墨幾眼,哦了一聲,暫且勉強信了他的說辭。
*
華俸與時墨在山莊的堂食吃解決了晚飯後,由謝沄岄帶着來到他們落腳的宅院。
華俸呆若木雞地望着那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院子:“這就是我們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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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沄岄沉默地點頭。
時墨一時無言,環視住處半晌才開口道:“沒有兩個緊鄰的宅院嗎?”
謝沄岄無奈道:“原先是有的,但稀客帶了一批人手随行,身份貴重者豈止一二。山莊裏閑置的宅院幾乎住滿了他的人,也就剩這一處還空着了。”
時墨聞言,不贊同道:“那豈不是說明,我們相當容易與他們低頭不見擡頭見了?”
謝沄岄卻是搖了搖頭,伸手指給他們看:“此宅是山莊裏地角最為偏僻的一處,大門雖朝南開,但直對的是百果園的籬牆,此時并非秋日豐收之季節,因此少有人來,請放心便是。”
時墨這才作罷,放一個頭兩個大的謝沄岄離開。
華俸草草看了一眼這小宅院,果斷做了決定,神情嚴肅對時墨開口:“我睡床,你打地鋪。”
時墨:“……行。”
華俸快步走進屋內,上下打量一番,神情更加嚴肅,沉聲道:“這正房的屋子不大不小,一個人住着勉強可以,兩個人住未免逼仄。”
時墨:“所以?”
華俸:“我們之間男女有別,共處一室不合規矩,還請你在隔壁的耳房将就幾日吧。”
時墨:“方才不是說你睡床榻,我打地鋪嗎?”
華俸:“你知道麽,其實我睡覺時有個壞習慣。”
時墨:“夜游症?”
華俸:“非也。鄙人不才,同曹孟德一樣,夢中好殺人。”
時墨一言難盡地盯着華俸看了片刻,緩緩點頭,附和道:“既如此,我便在耳房住幾日,保自己小命重要。”
華俸見他沒有異議,便也放了心。但想到耳房的環境,他住過去她心裏又有些過意不去,于是示好道:“我同你一起去耳房打掃清理一下吧。”
時墨卻擺了擺手,語氣沉痛道:“罷了,我本就是死纏爛打求着華小姐給一口飯吃的小跟班,何須勞煩您登臨茅廬親自打掃,我自己收拾便是。”
華俸心底的愧疚不免被激了起來,想到時墨同行時對她的關照庇護,不免在心底猶豫起來。
要不要就讓時墨在正房打地鋪算了?
可是孤男寡女的在一個屋子住不成體統啊。
月黑風高的,又是在山頂的偏僻住處,萬一發生點什麽,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
華俸越想心底越發毛,目光一凜,牙關一咬,正要脫口而出“那就辛苦你自己收拾吧”。
誰料時墨的聲音卻穿過時明時滅的燭光,幽幽飄在空中。
“啊,我忘記了。上一次拜訪觀月山莊時,我聽聞這裏曾有一件舊事……
“月山地勢頗高,晚上遙望夜空,那月亮仿佛觸手可及,正應了李太白那一句‘欲上青天攬明月’。
“但是不知怎的,從何時起,這山莊裏的人在傍晚賞月時,總能看見搖晃的黑影飄在半空,還有若有似無的嗚咽聲 ……”
華俸:“?”
時墨慢慢回頭,視線與華俸的目光相交。
他深邃的眸子裏映着跳躍的燭火,烏潤的瞳仁似深不見底的洞穴,黑漆漆陰森森。
華俸倒吸一口冷氣,縮了縮肩膀,小聲問道:“那是什麽?”
時墨緩緩搖頭,放緩吐息,輕聲道:“不知道,我只知他們講過,曾有徒弟喝醉酒想隔空探月,誰曾他踩着的樹幹竟斷掉了,那可憐人便直愣愣地跌進了月山的雲霧裏,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華俸:“那黑影該不會就是——”
時墨喟然嘆息,憐惜道:“可能是吧。他的執念飄蕩在月山,月照千山之時就徘徊此處不願離開,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攬月吧。”
華俸牙關打顫,心悸道:“他,他為何,不投胎轉世啊!”
時墨心裏一怔,面上仍不顯山露水,只高深莫測道:“因為轉世機緣十分難求。曾有得道高僧來此探究,只留下一句‘時候未到’便離開了。可能此人的夙願還未能達成,因而無法得到解脫。”
華俸聲音發抖,嘀咕道:“他的心願除了摘月亮,就沒有別的了吧?”
只見時墨再次搖頭,一臉痛心疾首的神色,惋惜道:“此人也是可憐。生前雖已弱冠,但未來得及談親娶妻便故去,因此有人聽見過那黑影在嗚咽之餘時常發出凄凄的聲音。”
華俸兩眼一花,忍不住尖叫道:“是怎樣的聲音?有多吓人?”
時墨卻是露出意義不明的笑容,幽幽答道:“就是——‘妻妻’的聲音啊。它整夜盤旋在空中,一聲聲‘妻妻’叫着,聽着頗為瘆人,不知是不是想找一位未婚的女子與他做來世的夫妻,也是可憐。”
華俸頓時頭皮發麻,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袱跑下山。
但現下正是黑夜,再多給她一個膽子她也不敢出去,只能哆哆嗦嗦地抱緊了包袱,瞪着時墨。
時墨微微一笑,狀似疑惑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一個人雲亦雲的舊事而已,無從考究作不得數,你不必往心裏去,安心住下便是。”
見華俸呆呆地杵在原地,他也不再多說,拿起自己的行囊作勢便要出門。
華俸腦中頓時被求生欲占據,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擺着笑臉讨好道:“時墨,你先別走,耳房的居住條件不好,你那麽急着去幹嗎?”
時墨眨眨眼,自然道:“現在天已經黑了,再不去收拾怕太晚來不及了。剛與你說了許久,可不能再耽誤了。”
華俸嘿嘿笑着,一把奪過他的行囊丢到案幾上,乖巧道:“天都黑了,你還去忙活幹什麽啊,要不今夜你在正房湊合一晚,明天再說如何。”
時墨卻端起一副嚴肅的神色,當即擺出奪門而出的架勢,義正言辭道:“萬萬不可,我們男未婚女未嫁,怎能共處一室?實在是有失規矩!”
華俸死死拉着他不許離開,連聲安撫道:“無妨無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第三人知道的!”
時墨卻似碰着火炭一般,連忙把華俸的手甩開,疾言厲色道:“男女獨處一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若是不小心讓外人看到,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華俸着急忙慌地跑到他身前,伸長手臂堵住門攔住他,眼睛一閉豁出去道:
“我如今女扮男裝,就算旁人瞧見也不作他想。我一女子都不怕,你個男子怕什麽怕!若論清譽,我的不比你的重要多了!你少跟我廢話,在渝都那些謠言已經讓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在這兒你倒忸忸怩怩了!”
時墨停住腳步,挑眉看着華俸。
她的小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态,看得時墨忍俊不禁。
他努力憋笑,勉強嚴肅道:“你雖不擔心我們共處一室,但我卻害怕你夢中好殺人。”
華俸臊眉耷眼地洩氣承認:“那是我信口胡謅,诓你去耳房的借口。”
時墨一聽,哼笑一聲,道:“若我說夢中好殺人,可信度倒比你強出幾分。”
華俸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小聲道:“我錯了,不該随意差遣你到耳房住。”
時墨并不介意,只說道:“無妨,女子為自己嚴謹些是好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任何逾矩之事。”
華俸哦了一聲,瞅了瞅他的臉色,補了一句:“但你在這裏還是要睡地上的,不許上床榻。”
時墨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這是自然。”
站在正房門外打算跟時墨商量點事卻不小心旁聽了全程的謝沄岄:“……”
他一會兒為時墨面不改色的扯謊功力和栩栩如生的做戲功力拍案叫絕,一會兒又忍不住對時墨得天獨厚的臉皮厚度嘆為觀止。
謝沄岄一言不發地收回正欲敲門的手,悄悄離開這座偏僻的宅院。
他踱步于寂靜無人的石子路上,幾只黑不溜秋的烏啼鳥從他的頭頂飛過,在夜空發出“嘁嘁”的夜啼聲。
謝沄岄聞聲擡頭,望着懸月和飛鳥,不由地琢磨起如何把時墨的言行取長補短深入領悟并靈活實踐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