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沉默

沉默

齊術話音甫落,華俸倏地起了一身冷汗。她趕忙垂下腦袋,低眉順眼地盯着眼前的飯碗,噤若寒蟬。

時墨與寧辰安皆是一愣,側頭看向幾桌開外的華俸。

華俸心急如焚,坐立難安,既不敢擅自辯解,又忌憚齊術再次開口。

時墨雖搞不明白齊術是何用意,但下意識想袒護華俸,利落起身向齊術解釋道:“多謝齊大人提醒,他年紀小,可能是一路上颠簸勞累,精氣神不大好。”

齊術聞言,神色冷淡地瞥了時墨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看向華俸,擡高聲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華俸一時語塞,磕絆道:“小的賤名恐污大人尊耳,不,不——”

齊術加重語氣,冷冷重複:“你的名字是什麽?”

華俸咬緊牙關,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道:“小的,小的名喚阿俸。”

不知為何,齊術卻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哼。他站在原地睇了華俸少頃,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經心道:“知道了 。”

語畢,齊術便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堂內。

華俸被齊術這陰晴不定的态度吓得不輕,餘光瞧見齊術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方敢松一口氣。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于她而言宛若劫後餘生。

寧辰安輕撚下颌,仔細琢磨了一會兒齊術話裏話外的态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向時墨問道:“你這位小厮,難不成齊術先前見過?”

時墨自然也是滿腹疑雲,但他不欲與寧辰安多言,只含混道:“這怎麽可能。阿俸不過一個窮鄉僻野長大的毛頭小子,怎麽會得幸與自幼待在渝都的齊大人見過。”

寧辰安卻是露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閑閑地擡了下眉梢,語似調侃道:“這可難說啊。齊術方才說的話,比這幾天裏加起來的都多。可見他與你的這位小厮……該怎麽說呢,甚是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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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墨沉默不語,眼眸下垂,目中閃過一絲凜光。

寧辰安一邊說着,一邊瞧着時墨的反應。

見時墨不願多言,寧辰安反倒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狀似無意道:“你說,他們該不會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吧。 ”

時墨聞言眼皮一撩,直直看向寧辰安。

二人在靜默中對視片刻,時墨漸漸笑了起來,搖頭感嘆道:“三殿下,您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我與阿俸何德何能,敢去攀齊大人的關系。”

寧辰安也放聲大笑,邊笑邊拍拍時墨的肩膀,随口玩笑道:“若不是親兄弟,那表兄弟呢?若不是表兄弟,難不成是認的幹兄弟? ”

時墨聽了連連擺手,詫異地笑出聲:“三殿下,您也太愛開玩笑了。”

寧辰安不甚在意,手指在圓桌上輕點兩下,狀似無意道:“他們是不是兄弟,還不好說呢 。”

時墨笑聲一滞,倏然斂起面上的笑容,警惕地注視着寧辰安。

寧辰安倒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在時墨的目光中大大方方起身,悠哉地舒展手臂,自言自語道:“吃飽喝足,只等着好戲開場咯。”

說着便慢步走向堂外,不再理會堂內的人和事。

時墨沉沉呼出一口氣,離開座位,在華俸身旁坐下,輕聲說道:“這兩個人,估計都對你的身份起疑心了。”

華俸低落地嗯了一聲。

時墨微微搖了搖頭,感慨道:“他們沒有一個是好糊弄的,心眼子合起來頂旁人五個。”

華俸垂頭喪氣地趴在桌上,自暴自棄道:“那我要怎麽辦?跪地磕頭求他們原諒我欺騙皇子?還是說裝傻充愣打死也不承認?”

時墨:“……”

“倒也不必如此,無論你唱戲碼還是耍無賴,都對付不了他們,”時墨擡手支起腦袋,思量道,“我們只能在山莊裏低調行事。剩下的我去打聽打聽。”

華俸偏過頭,眼睛晶亮地看着他,好奇道:“你要向誰打聽?”

時墨眼睫低垂,烏眸漾起笑意,與她靜靜對視。

華俸見他笑而不答,嬌嗔地推推他的手臂,嘟囔道:“你說不說,不要賣關子。”

時墨佯裝高深地晃了晃食指,語氣玄乎道:“猜中了我便告訴你。 ”

華俸:“……不想說就直說。”

*

暮色四合,倦鳥歸巢。金烏西沉,漸漸隐于巍峨群山之後。

華俸坐在庭院裏,百無聊賴地撿起地上的梧桐葉,将葉柄纏成一個小結。

眼瞧着石桌上鋪滿了打了結的樹葉,她伸長脖子探頭探腦地看向門口。

時墨的身影并沒有出現。

她心情複雜地輕咬櫻唇,眼底浮上擔憂之色。剛想收回視線,夕陽灑落的石子路面卻現出一道黑色的投影,斜斜地橫在門口。

華俸眨眨眼,不知來者何人,便蹑手蹑腳地躲到梧桐樹後,屏息凝神地偷摸望着門口的方向。

只見一道窈窕的身影閃進庭院,左顧右盼四下張望。

華俸眯起眼睛凝神一瞧,竟是謝汐岚。

謝汐岚在院子裏環顧一圈,雖沒見到華俸,但她耳力極好,靜心一聽便知曉華俸的方位。

謝汐岚眼珠活絡一轉,臉上挂起一絲壞笑,悄無聲息地走到院子裏的梧桐樹前,雙手快如閃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握住華俸手臂。腕間微微一使勁,輕而易舉地将華俸從樹後提溜出來。

“哎呦!”華俸吃痛一叫,柳眉緊蹙,嗔怒地盯着謝汐岚,惱火道,“好端端地,你這是作甚!”

謝汐岚絲毫不絕有何不妥,松開手便坦然自若地問道:“時墨呢?在這裏嗎?”

華俸不可思議地瞪圓眼睛,奇怪道:“你不是在關門禁嗎?這算是又偷溜出來了?”

謝汐岚輕哼一聲,不屑地撇嘴道:“就那門禁,全山莊也沒法拿我怎麽辦。”

邊說邊彎腰撫落石凳上的落葉,大馬金刀地坐到凳子上,閑适地翹起二郎腿。

華俸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這謝汐岚,上次見還挺端莊的,怎麽現下成這模樣了。

謝汐岚注意到華俸的視線,細眉一挑,揚了揚下巴,随意道:“別杵在這裏發愣啊,坐啊,那不是還有個凳子。”

華俸慢吞吞地坐到她對面,試探問道:“你來這裏,就是為了見時墨嗎?”

謝汐岚不由得一樂,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那當然。難不成,我還能是來看你的?”

華俸啞口無言,尴尬地哦了一聲。

謝汐岚托腮打量華俸片刻,眼珠一動,伸手勾了勾指頭,讓華俸湊近些。

華俸乖順地湊過去,聽見謝汐岚低聲問道:“你,覺得時墨怎麽樣?”

華俸心裏一驚,不動聲色地歪頭瞥了她一眼,小聲道:“挺,挺好的。”

謝汐岚拖長語調地哦了一聲,語氣輕巧道:“若你只覺得他挺好,那我便不客氣了。”

華俸不明就裏地看着謝汐岚。

謝汐岚輕輕一捏華俸的臉頰,笑嘻嘻道:“時墨在我眼裏,自是一百分的好。若他在你眼中不過八十分的好,那我何必把他拱手讓給你。”

華俸這才明白謝汐岚是什麽意思,頓時面紅耳赤,驚慌失措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胡話,我可從沒對你說過他有幾分好,也沒想過要與你争搶男子。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怎麽說話如此口無遮攔!”

謝汐岚絲毫不慌,反倒滿意地點點頭,附和道:“如此甚好。既然你不同我搶,那我便也無需顧忌時墨的心意。反正他在意的人不在意他,那我就主動點。女追男隔層紗,我偏不信還拿不下他。”

華俸倒吸一口涼氣,哆哆嗦嗦地指着謝汐岚,磕巴道:“你,你,你——”

謝汐岚覺得華俸的反應甚是有趣,有樣學樣道:“我我我,我我我什麽?”

華俸被她氣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時墨又不是街邊的瓜果蔬菜,你張口閉口搶不搶的,有沒有想過他的想法!”

謝汐岚對此毫不在意,她撥了撥耳邊的碎發,侃侃而談:“華大小姐啊,我該說你什麽好呢?你可真是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了。也對,想來你大概不曾缺過什麽,金銀首飾,家産田地,異性傾慕,這些你生來就有。因為樣樣不缺,所以樣樣不知争取,并把它們看成理所當然。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華俸仿佛被一記悶棍敲在心頭腦海,一時忘記作何反應,只呆呆看着謝汐岚。

見她這副模樣,謝汐岚便知自己說中了幾分,于是慨嘆地搖搖頭,繼續說道:

“你将它們視為理所當然,便自然不知,有些事物是需要争取的。若是不去争取,便連一絲機會也沒有。

“當然,在你眼中,他人的感受遠比你內心的意圖重要得多。可你是否想過,他人對你的感受,也是會變的。我若積極,他便知我心意,自會對我多留意幾分;我若消極,他便會将我遺忘,此後連我姓甚名誰也不再記得。”

華俸垂下腦袋,雙手緊握,一言不發。

謝汐岚自嘲地笑了笑,捏起石桌上的梧桐葉轉了轉,語氣略有黯然:

“反之亦然。若你對他的心意熟視無睹,時間長了,他也會漸行漸遠。很少有人願意始終站在原地,只為讓對方一回頭就能看見自己。

“他給你的,你不在意。我想要的,他無法給我。那我只能放手一搏,也好過讓自己遺憾。”

華俸心亂如麻,又覺得謝汐岚在暗示她什麽。

謝汐岚淺淺嘆氣,深深看了她一眼,語氣複雜道:

“有或沒有,誰又能說得準呢。或許我并不該同你講這些,但我不願看到他落寞難過的樣子。時墨一直不願同你挑明,或許是不願讓你為難。但我不是他,所以我情願将話說的再明白一點。

“華俸,你需要想清楚。你與他,華家與時府,乃至世族與皇家,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系。”

華俸緩緩阖上眼睛。

她一直假裝看不到橫亘在她與時墨之間的天塹。

可是無視它,并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

“不要再用沉默來回應他了,他不該被你這麽對待。”

謝汐岚說完,便不再多言,安靜地起身離開。

華俸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下,仿佛成了一尊靜默的石像。

夜色漫過天際,星子彙成星河,宜人的晚風徐徐劃過香氣馥郁的花瓣枝頭。

不知過了多久。

華俸慢慢擡起手,揉了揉通紅的眼眶,默默擦掉蓄在眸中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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