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情意
情意
夜深露重,蟬聲窸窣。
時墨喬裝打扮,在山莊花了半天時間,終于将寧辰安和齊術在觀月山莊的前因後果打聽了七七八八。
他腳步輕盈地走進宅子,路過庭院時餘光掃見石桌上鋪滿梧桐樹葉,不由得抿唇一笑。
走到正房門前,見窗紙透着燭光,時墨輕輕叩門,華俸的聲音從屋內傳出:“請進。”
吱啞一聲,大門被推開,華俸擡頭看去,剛調整好的表情卻瞬間花容失色。
她原地蹦起來,後退幾步,指着時墨尖叫道:“你,你,你是誰!再靠近一步我就喊人來了!”
時墨一怔,急忙上前一步,試圖解釋一番。
華俸卻并沒給他開口的機會,連滾帶爬地跑到堆着行囊的木椅旁,抽出包袱裏的短刀,一臉警惕地沖時墨比劃兩下,顫抖道:“你,你別過來!我上頭可是有人的!我,我背後也有人撐腰!他一會就回來了!到時候絕對要你小命!”
時墨:“…………”
他無可奈何地停在原地,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開口道:“你說的背後有人,難道不是指我?”
華俸張牙舞爪揮動短刀的手頓時停滞在半空。
這聲音,可不就是時墨本人的聲音!
她不可思議地打量眼前這個相貌陌生的男子,一雙微微耷拉的死魚眼,扁塌的鼻子,天生下撇的嘴角,長着痦子的臉頰……
這分明就和時墨的長相天差地別!
華俸絲毫不信他說的話,目光堅決地搖搖頭,威脅道:“不要以為你擅長口技,我就會上你的當!渝都善口技者千千萬,你還太嫩了一點!我告訴你,如果你立刻滾出這裏,我們就饒你一命,否則小心刀劍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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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便虛勢地唰唰揮了揮刀,企圖吓跑對方。
時墨看着華俸三腳貓的功夫,想笑不敢笑。環視四周,他只能走到桌前,端起茶壺,将茶水直直倒在臉上。
華俸眉頭緊皺,不明白此人在搞什麽怪力亂神的伎倆。
只見對方擡起衣袖,三下五除二地在臉上擦了幾下,再擡頭時,就成了時墨的模樣。
華俸張大了嘴,驚詫道:“你做了什麽?”
時墨聳了聳肩,無辜道:“這下你可是信了我吧。”
華俸這才松開緊握的刀柄,一屁股癱坐在床榻邊,撫胸鎮定片刻,問道:“你方才是做了易容術?”
時墨點點頭,好整以暇道:“在雲孟邑時,我同你說過我會易容,你不是罵我吹牛皮麽。”
華俸聞言一哽,稍加回想,便想起自己當時确實說他死鴨子嘴硬,淨吹牛皮。
她悻悻笑了一聲,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道:“我這不是沒見過麽,頭一回聽人說起易容術這種玄乎其神的東西,以為你是胡謅的。”
時墨輕輕哼笑,随意道:“我這個人看着不像靠譜的,實則靠譜的很。下午我頂着這幅模樣在山莊晃了一圈,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三殿下那邊的事情掌握的差不多了。”
“嚯,這麽厲害?”華俸奇道。
“那是自然,”時墨毫無自謙之意,仿佛易容打探消息對他而言已是駕輕就熟,不值得拿來誇耀。
華俸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身旁,做出虛心求教的神态,老實道:“那就請你同我細說細說,讓我漲漲見識。”
時墨調整了一下坐姿,沉思稍許,開始娓娓道來:“寧辰安與齊術此番來觀月山莊,是奉旨出巡,調查朝廷要案。此案牽涉衆多,朝堂對此意見不一,因此是個燙手山芋,皇上便丢給三殿下了,并安排乾卿閣的齊術從旁協助。就這麽一回事。”
華俸疑惑道:“朝廷要案怎麽會跟觀月山莊扯上關系?難不成是朝廷命官被——”
時墨趕緊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華俸立馬用手捂住嘴,不再多言。
時墨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的窗戶,确保外面無旁人竊聽後,才壓低聲音說道:“并非如此。據說是半年前,邊域上貢給皇上的秘寶,在路上被竊走了。查了許久,宮外得到蛛絲馬跡,說偷竊之人匿于月山,将寶物也藏在月山了。”
華俸诶了一聲,百思不得其解道:“既然不是人命關天的案子,皇上怎麽會派三皇子和國師首徒來查?”
時墨頓了頓,輕聲解釋道:“因為調查的線索指向朝廷的人了。有消息說偷竊寶物的幕後主使是澄國的高門望族 。皇上震怒,下令嚴查。但他生性多疑,不喜羽翼漸豐的皇子們插手此案,便挑了不起眼的三殿下,并讓國師一派随行盯着。”
華俸如聞天花亂墜之事,嘟囔道:“這澄國上下,有誰的膽子大到連皇上的東西都敢觊觎了。”
時墨搖了搖頭,嘆息道:“貪心不足蛇吞象,也許是分外珍奇的寶物,才會有人願意铤而走險地去拔老虎胡須。”
華俸頗有感觸地點頭,點評道:“幕後主使純屬日子太閑,想見閻王爺了 。”
時墨将事情原委說完,頓覺心中暢快不少,出言調侃道:“所以啊,寧辰安這一行人,如今看誰都像偷寶物的,見了誰都要查問幾句。我們沒被他扣在此處細細審問,也是沾了家世的光了。”
華俸納悶道:“沾了家世的光?為何這樣說?”
時墨仰起頭,看着印在窗紙上的模糊月影,語氣莫名道:“寧辰安和齊術,都不願無憑無據地招惹二皇子,免得引火上身,白惹一身腥。”
華俸起初并未理解他的意思,只得擰眉細細琢磨。漸漸,一個離奇的想法浮現腦海。
她震驚不已地盯着時墨,寒聲道:“時府與二皇子是什麽關系?”
時墨臉上閃過一絲冷意,低聲笑了笑,嘲諷道:“還能是什麽關系。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華俸愣在原地。
前世裏她從未發現,時府竟與二皇子奪嫡摻和在一起。
華家之于時府,華俸之于時宣,究竟算什麽?
于二皇子而言,時府是一把兵不血刃的暗器。
那麽她與華家,是不是也曾淪為時宣的一支奪命箭。
華俸越想越氣,越想越恨,狠狠一拍桌子,起身向屋外走去。
時墨不明就裏,追着她走至庭院,拉住她的手臂,關心道:“你這是怎麽了?為何突然生氣?”
華俸看着他的臉,心裏一陣煩悶,傍晚謝汐岚說的那些話也一并翻湧上腦海。
想起上輩子在時府與時宣朝夕相對卻從未看清過枕邊人的自己,又看着此時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時宣胞弟,她只覺得腦袋被怒火撕扯得神志不清,恨不得離時墨遠些,再遠一些。
遠到看不見他的模樣,記不清他的身份,想不起與他有關的點滴。
她突然嘗出一絲後悔的滋味。
如果自己不曾認識時墨該有多好。
時墨對她的所思所想毫不知情,見她的桃花目中滿含怒意,只敢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腕晃了晃,試探道:“方才那些話我不該說的,是我多說多錯,你怪我罵我便是,不要把自己氣壞了,不值當。”
華俸咬咬牙,想狠心甩開他的手。
但不知為何,看着時墨黑潤晶亮的眼眸中滿是困惑與無辜,她的心就軟了下來。
她并不想甩開他,并不想看到他眸中流露出傷心失落的神情。
她一邊暗恨自己不成器,被時墨用濕漉漉的眼神一盯就丢兵棄甲,心化成一灘水;一邊又責怪自己亂發脾氣,把對時宣的怒氣強撒在與時宣無關的時墨身上,實屬無理取鬧。
華俸閉上眼睛,深深吐息,待情緒平穩後,她緩了緩心緒,安撫道:“我并不是在生你的氣,你不要擔心。”
時墨眸色漸深,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慢慢握緊她的手腕,低聲問:“那你是在生誰的氣?”
華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誠懇道:“我在生自己的氣,真的,我好恨自己不成器。”
時墨的眼中浮現一絲疑惑,俊眉微蹙,眉心那一道淺淺的皺褶暗示了他深深的不解。
華俸心中一豁,自暴自棄道:“我恨自己美色當前,卻做不到不動如山,實在有辱華家門楣!爹娘族老,女兒愧對你們教導!英雄難過美人關,求你們諒解我的不易!”
時墨:“………………”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時墨聽着華俸字字泣血的月下陳情,總覺得話題被帶到了一個深不可測難以預料的軌道,而他正被她拉着在那詭異的大道上一去不返。
他看着她一臉悲憤的模樣,當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嘀咕道:“沒發燒啊。怎麽忽然間就開始胡言亂語了?”
華俸聞言一滞,桃花眸中倏地冒出一絲複雜的光彩,三分詫異,三分激憤,三分不甘,一分羞澀。
她一把抓住時墨的手,無法自控地惡聲惡氣道:“你說什麽?你覺得我是發燒把腦子燒壞,說的都是胡話?”
時墨這下徹底迷糊了,鳳眸中再次漾起無辜又可憐的神采。
他支吾片刻,小心瞧了瞧華俸的表情,又把口中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華俸氣得渾身戰栗,想罵些什麽又罵不出口。
白說了!
她方才暗戳戳表達的情意全都說給狗聽了!
不對,狗聽了還會汪汪幾聲。
時墨聽了只會問她是不是燒糊塗了。
“啊——!”
華俸憤憤甩開他的手,又羞又惱地抱頭大叫。
時墨被她的尖叫聲吓得一哆嗦,趕忙扶住她的雙肩,搖晃她幾下,焦急道:“你是不是魇住了,需不需要請道士作法?”
他仰頭看了看天色,定了定心神,快速說道:“此時謝沄岄應該還沒睡下,我這就帶你找謝沄岄,讓他下山請道士和郎中。”
華俸:“……”
她內心隐隐崩潰,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華俸在時墨擔憂的注視中消停下來,沮喪地推開他的雙臂,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宅子外面。
時墨緊緊跟在後頭,瞧着前方的嬌小背影散發着頹喪之氣,不禁小心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女子清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莫名透着一股懊惱:“去百果園!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