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诘問
诘問
天地俱靜,寒月無聲。
華俸一眨不眨地盯着葉小泉,無比篤定道:“你是時墨。”
葉小泉眼簾輕垂,微微顫了顫,仿佛經受不住她如此嚴肅的質問。他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掌櫃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
“你還裝!”華俸不耐煩地跺了兩腳,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咆哮道,“你是當我眼瞎嗎!”
葉小泉驚恐地看着她暴跳如雷的模樣,瑟縮地撤了幾步,試圖與她保持距離。
華俸瞧見他那一如往常的膽小神态,勃然大怒道:“你再往後退一步試試!”
葉小泉霎時頓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無辜地扁扁嘴,話中含泣道:“掌櫃的,我真的不是——”
“你少給我扯!”
華俸忍無可忍,指着他手中那把沾了血的菜刀,抓狂道:“你以為你換了一副相貌,又揮了一把菜刀,我就認不出來了!”
葉小泉的哽咽聲倏地一停。
華俸眯起眼睛,陰恻恻地開口:“不敢殺雞?不敢見血?”
葉小泉:“……”
她想起時府裏威武雄壯的看門烈犬,再一想葉小泉說自己從小怕狗,不禁冷笑一聲:“豆丁大小的奶狗,把你吓得當街尖叫?”
葉小泉縮了縮脖子,安靜如雞地僵在原地。
華俸又想起時墨在觀月山莊的電閃雷鳴裏波瀾不驚地大殺四方,以及葉小泉說自己怕天黑下雨、怕打雷打閃,每每雷雨天便須得父母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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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慨萬千,不帶感情地扯了扯嘴角,幽幽道:“打花牌的時候,你是不是裝新手了?”
葉小泉眼見自己的伎倆被華俸翻了個底朝天,洩氣地耷下肩膀,細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華俸見狀,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她咬牙切齒瞪了他半晌,憤憤道:“好你個時墨,扮豬吃老虎是吧!”
頂着葉小泉容貌的時墨,在華俸的怒視中,硬着頭皮擺出可憐巴巴的神情,企圖獲得一些憐惜和寬容。
奈何華俸氣得腦袋發暈,無暇顧及他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怒氣沖沖地踹了幾腳在地上打滾的小毛賊們,小手一甩,扭頭就走。
時墨眸色沉沉地睨視那群不成氣候的毛賊,一手扣住領頭人的脖子,語氣不虞道:“誰雇的你們?”
領頭人兩腕盡斷,疼得直抽冷氣,說不上一個字。
時墨手掌暗中發力,一字一頓道:“是不是一個身量瘦弱的少年?”
領頭人嗬嗬喘氣,掙紮不得,懇求地望着讨命鬼附身的時墨,肝膽俱裂地點點頭,嘶啞道:“是,是他!十七八歲的模樣!陰森得像個小閻王!”
時墨神情莫測地打量領頭人,确認他沒有撒謊後,一臉厭惡地把他扔回地上。
“今天我不殺生,饒你們狗命。趕緊滾。”
領頭人心驚膽戰地點了點頭,狠狠踢了幾下滿地打滾的小弟們,屁滾尿流地邊爬邊跑。
時墨冷冷瞧着,待他們消失在巷口後,默默回身往華俸離開的方向趕去。
“不許跟着我!”不遠處傳來華俸滿含怒意的喊聲,“我現下不想看到你!”
時墨聞言,腳步一頓,薄唇緊抿,俊眉擰起。他悄然垂下眼簾,眸色惆悵又迷惘。
萬籁俱靜,在空無一人的窄巷裏,時墨虛靠在牆角,頭顱輕輕抵在冒着寒氣的牆磚上,神情頹唐地緩緩吐息。
*
瓷洲最大的酒樓裏燈火通明,輕歌曼舞,觥籌交錯。
三樓視野最好的包間內,少年身穿雲峰白寬袖長袍,慵懶地倚在美人榻上,指尖撚了撚翠綠的青棗,丢進嘴裏咬了咬。
意興闌珊中,他眉目如畫的面容浮現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調笑。
“人來了。”
少年清澈的黑眸裏閃過一絲期待,視線悠悠靜止在包間那扇精致優美的雕花木門上,拖長了聲音輕輕呢喃道。
片刻後,包間的雕花木門被一腳踹開,一位面若霜寒、眉眼冷冽的年輕男子踱步進來。
男子腳步輕悄,徑直走到美人榻前,眸色沉暗地攫住神情散漫的牧舜一。
牧舜一饒有興致地望向不請自來的葉小泉,癡癡地笑了起來。淺淺的笑意流轉于黑眸,一時間竟格外顧盼生姿。
“葉小泉,不對,還是叫你時墨吧,”牧舜一輕挑眉梢,擡手拎起一小碟青翠欲滴的青棗,遞過去,親切道,“時哥哥,多年未見,你還記得我麽?”
時墨睇了一眼,緩慢擡手。
啪!
一掌下去,碟子被打落在地,青棗四散滾落,在光潔明亮的地板上滴溜溜滾了幾圈。
牧舜一吃痛地輕叫一聲,黑亮的瞳孔漾起一絲水色。他瞥了一眼沾了塵埃的青棗,惋惜道:“那碟青棗最是好吃,我一直不舍得,想着把它留給你吃呢。”
時墨淡漠地觑了一眼,面無表情道:“不必。”
牧舜一抿了抿唇,又拿起一枚圓滾滾的大雪梨,伸向時墨,側頭笑起來:“那你嘗嘗這個,又甜又解渴。”
時墨沒有拂了他的心意,一言不發地接過雪梨,在期待的注視中,将梨子一點點捏碎。
透明的汁液順着時墨蒼白的手腕滑落,零星洇在穹灰的粗麻衣袍上。
牧舜一舔了舔嘴唇,閑閑地哼了一聲。他凝神盯着時墨,一眨不眨,詢問道:“你的衣物髒了,不如我送你一套,你換上如何?”
時墨扯了扯嘴角,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殘渣,倏地将它們扔在牧舜一的臉上。
牧舜一偏了偏頭,輕輕擦拭掉臉上的渣滓,毫不氣惱,只執拗地望着時墨,揶揄道:“怎麽,你的衣衫上滿是血污,還想再弄髒我的袍子不成。”
時墨恍若未聞,鳳眸閃過一絲冷厲。
下一瞬,一柄滿是血痕的菜刀便架在了牧舜一的勃頸處。
牧舜一紋絲不動,黑眸隐晦地瞟向時墨。他輕輕仰頭,喉頭在細白的脖頸上滑動幾下,緩緩開口。
“時哥哥,靠假身份待在他人身邊,可不是長遠之計。”
泛着寒光的刀刃在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壓出一道淺痕,絲絲血跡從劃痕處滲出。
“你既知道我在,還敢當着我的面,做出那些破事,”時墨波瀾不驚地說道。
仿佛聽見無稽之談,牧舜一抖着身體笑了起來,任憑刀刃摩擦脖頸,縷縷鮮血蜿蜒流下。
“你指的是哪些事?是我向她當衆示好?還是我派人設計她?”
他并不在乎時墨內心作何感想,自顧自地說下去。
“時墨,時哥哥。你知道我最想看見的是什麽嗎?我想看的是,你着急又吃癟的樣子。有趣極了。”
說及此處,牧舜一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痛快,放聲暢笑起來。
少年清亮的笑聲一時間盈滿整間包房,在燈火萬丈、月色無邊的夜色裏,無端地顯出幾分詭異和幽寂。
時墨好似見怪不怪,無視他癫狂的笑意,冷冷問道:“你可還記得,你幼年時說過的話?”
牧舜一拭掉眼角的淚水,随口道:“我說過的話太多了,你指的是哪句。”
時墨似譏似諷地說道:“你小時候說過,要給我找媳婦。長大了,倒是有膽子搶我的心上人了。”
牧舜一咧開嘴,潔白的牙齒在燭光中泛着轉瞬即逝的幽光。他挑了挑眉梢,緩聲道:“曾經,我們願意為兄弟兩肋插刀。如今,倒是只想為了女人,去插兄弟兩刀。 ”
時墨若有所思地睨着張口狂妄的牧舜一,悠悠地笑了起來。
少頃,時墨薄唇微張,不屑道:“誰跟你是兄弟,滾。”
牧舜一卻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不依不饒地問道:“時哥哥,這一次,你難道又要丢下我麽?”
時墨俊美的面容上滿是冷漠之色,譏諷道:“少裝蒜了。我丢下你又不止一次兩次。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你猜我會怎麽做?”
牧舜一精心維系的假笑被時墨挖苦的言辭輕易擊碎,那副純真懵懂的面具一點點從他的臉上褪去。
頃刻間,燦爛笑意被黝黑瞳仁吞噬殆盡,只餘幾絲陰鸷狠厲。
猶如滄海退潮,将水面之下暗藏已久的嶙峋岩灘,明晃晃地曝露在天光之下。
牧舜一一言不發盯着時墨,那張瑩白如玉的面龐上,漸漸浮現出不加掩飾的、扭曲的恨意。
時墨輕蔑地揚了揚唇角,将菜刀從牧舜一的脖頸移開,而後輕輕甩了甩刀身上尚未幹澀的鮮血,熟視無睹地錯身而過,對屋內的一切不再理會分毫。
牧舜一死死盯着時墨遠去的背影,十指不自主地交叉緊握,數條青筋紮眼地突顯在瘦削的手背上。
直到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他才不甘又憤怒地咆哮出聲,好似遭受了無盡折磨的幼年兇獸,在精疲力竭之時發出泣血的吶喊。
眼前的一切變得雜亂無章,刺眼的光影交錯,前塵往事閃回而過。
牧舜一雙眸充血,目光虛望半空,短促地粗喘數聲,走投無路般抱住頭顱,嘶啞抽噎起來。
許久後,喑啞的哽咽聲漸止,牧舜一恍恍然擡起頭。
他驟然伸手,将案幾上的色澤動人的瓜果珍馐盡數掃落在地。
滿室空曠中,只聞華貴銀盤落地時叮當作響的清脆碰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