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回春
回春
客棧裏。
華俸垂下頭,定定地看着木桌的紋理,撐在桌邊的手臂在長袖之下微微顫抖。
許久的安靜後,她緩緩開口:“牧舜一是什麽時候認出你的?”
時墨薄唇微抿,輕聲道:“可能在第一次見到葉小泉時,他就識破了。你在上元燈會遇到的賊人們,便是他安排的。”
華俸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遲疑道:“為什麽?”
時墨沉沉吐息,說道:“為了讓我在你面前暴露身份。”
華俸一窒,煩悶地摁了摁額心,問道:“你與牧舜一,到底是什麽關系?”
時墨目光晦暗地望着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陷入了封塵已久的回憶中。
他怔然沉默片刻,低聲道:“牧舜一雖出身望族,卻因庶子身份并不受族人重視。年少時,我曾随師父登蒼山拜訪牧府,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了幼時的他。”
時墨低垂眼簾,濃密的眼睫掩住鳳眸的沉郁之色。
“那時他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最大的心願是長大後做我的師弟,與我一同游歷江湖。”
華俸眸光忽閃,讷讷道:“那他為何會被傳出死于流寇……”
時墨臉上浮現譏諷之色,唇角抿成一條直線,口吻漸漸凜然起來:
“你知道,蒼山牧府為了家族興旺,做了些什麽嗎?他們從族人的後代裏選出一位龆年男童,将他帶入蒼山深處,令他自生自滅。美名其曰,供奉山神,以保香火延綿。歷代皆是如此。”
華俸對此事聞所未聞,驚詫地倒吸一口冷氣,不可思議道:“狠心做出如此慘絕人寰的事情,牧氏一族就不怕遭天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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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墨長嘆一聲,幽幽道:“可能牧舜一便是他們的報應吧。”
華俸聞弦知雅意,輕輕掩唇,慌亂地眨眨眼,小聲道:“難不成,牧舜一被他們挑中,送去……”
“是啊,意料之中吧,”時墨喟然道,“那年寒冬,蒼山被大雪封住。我與豫九津結伴進山,尋找被困于蒼山之中寸步難行的落難人士。偶然之間,我們在偏僻的蛇窩中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牧舜一。”
“蛇窩……”華俸一個激靈,登時遍體發寒,喃喃道,“那他豈不是會被毒蛇啃咬致死?”
時墨神情複雜地搖了搖頭,艱澀道:“不幸中的萬幸,那時蛇窩裏的蛇皆處于冬眠,他未中蛇毒。但不幸的是,他被蒼山特有的蟲物啃噬,全身經脈盡毀。即使我們請神醫悉心救治,他的身體也落下了嚴重的病根。”
華俸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張了張口,卻只能吐出一口濁氣,不再言語。
時墨眉心微蹙,情緒低迷,擡手虛虛撫住額頭,百感交集地開口:
“牧舜一此人,心機深沉,詭計多端,然則身體孱弱,年歲不永,純粹是靠着一腔恨意撐到至今。他踏入這條無法回頭的複仇之路前,我曾經極力阻止過他。
“為了牧府那樣的家族,賠上他的一生,太不值了。”
華俸十指緊攥,感觸頗深道:“但是牧舜一拒絕了,是麽?”
時墨恍然擡頭,目光如有實質般,落在華俸的身上。
四目相對,無言靜默,她從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沉重的壓抑和無力。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不要再為他而自責了,”華俸心中難過又苦澀,悄悄走上前,溫柔地拍了拍時墨塌下的肩膀。
時墨低低地嗯了一聲,腦海裏五味雜陳。他微微垂頭,回避了她關切的視線,輕不可聞道:“我出去,在街上轉一圈。”
華俸一怔,粉唇微抿,唏噓地嘆了口氣,細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
夜色已至,明月當空。
時墨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心情低落,郁結于心。
許久後,他緩步立于橋上,仰頭遠望星光粼粼的湖畔,烏眸不見光彩。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握着一片從路邊桑樹上摘下的綠葉。
四周靜悄悄的,唯聞潺潺湖水撞擊岸堤的清泠聲。
時墨折出一只葉笛,将它放于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悠揚宛轉的曲調随着春風漸漸飄遠,為沉寂的月色增添了幾分情致。
一曲吹畢,時墨緩緩收起葉笛,神色黯然地輕聲嘆息。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拄着拐杖顫顫巍巍行至橋中央,笑眯眯地看着時墨,出聲道:“小夥子,你可是因為心上人,而在此處煩憂哇?”
時墨驀然回首,靜默一瞬,開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老者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須,呵呵笑道:“你方才吹的那支曲子,可是名喚朝暮?這可是瓷洲的名曲,是吹給心上人聽的嘞。”
時墨聞言一怔,呆呆地啊了一聲,恍如夢中,輕聲重複道:“朝暮,是吹給心上人聽的曲子?”
老者點了點頭,理所當然道:“當然啦,這曲子在瓷洲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朽少年時,也曾在花前月下,對我的夫人吹奏了朝暮,聽得她眼淚汪汪,哈哈哈。”
時墨的鳳眸裏閃過一絲耀眼的光彩,喃喃道:“這麽說來,若是向他人吹奏此曲,便是暗傳情意,以訴心中愛慕之情……”
“是呢是呢,”老者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時墨的手臂,鼓勵道,“少年,我瞧着你一身正氣,英姿勃發,來日定能抱得美人歸,不必急于一時之失哦。”
時墨一掃先前的傷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老者見他不再頹喪,便欣悅地抻了抻胳膊,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往橋下走去。
難以按捺的喜悅與期待盈滿了時墨的腦海,無數煙花在他的心中升起綻放出璀璨的光華,橋下清泉的叮咚作響也似仙樂般悅耳動聽。
“她心裏有我,”時墨朗聲大笑,擡頭眺望清輝的月色與無盡的寰宇,揚聲吶喊,“她愛慕的人是我!她為我奏曲朝暮,是在向我訴衷情!”
遠方的巷子裏傳來幾聲狗吠,好似在回應時墨的話語。
河畔附近的住戶不耐煩地推開窗子,揉了揉雞窩般的腦袋,指着時墨呵斥道:
“喂!橋上那個!你啷個回事哦!這麽晚了喊什麽喊,要別人睡覺不啦!老大不小的人嘞,聽個曲子興奮成這樣,見過世面不!”
時墨縮了縮脖子,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在抱怨聲中快步跑下橋,步履輕快地往客棧走去。
*
驚蟄已過,萬物回春。
華俸總覺得時墨近期有點不太正常。
好像,春季的到來激發了他俠骨柔情的一面。
比方說,時墨看向她的眼神,從先前的謹慎端正、冷靜自持,變得眸光潋滟、含情脈脈。
“嘶——”
華俸被他深情款款地凝視着,渾身不自在地抖了抖,牙酸道:“你看什麽看!再這樣鬼迷日眼地盯着我,我就罰你去後院殺雞!”
時墨眨眨眼,無辜地歪了歪頭,不解道:“掌櫃的,我的眼神明明很純善吧。”
華俸撇了撇嘴,嫌棄地上下打量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跑到後院眼不見為淨去了。
再比方說,時墨閑來無事時,總是葉笛不離手,随時随地吹小曲。
若是吹普通的曲子也就罷了,可他偏要翻來覆去地吹那首朝暮!
“啊——!”
華俸面紅心熱地捂住耳朵,在餘音繞梁不絕如縷的曲樂中尖叫一聲。
她無視滿堂食客暧昧好奇的注視,怒氣沖沖地跑到時墨面前,又羞又惱道:“不許在我面前吹這首曲子了!”
時墨悠悠停下,好整以暇地注視她粉面桃花的嬌容,故作懵懂道:“掌櫃的,這首曲子,分明是你曾經教我吹的,為何現在不許我吹?”
八卦圍觀的賓客們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華俸羞得直跺腳,明媚的桃花眸狠狠瞪了時墨一眼,暗暗腹诽道:“時墨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朝暮這曲子是什麽含義呀!天天對着我吹奏,直叫旁人打趣和揶揄。我簡直要沒臉見人了!”
時墨無視衆人的目光,靜靜含笑看着她。
目光交接時,華俸恍惚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就快要沉溺于他柔情似水的眼波之中。
她倏地輕撫心口,感受到自己的心,正在不争氣地狂跳不止。
如此這般,又過了幾日,客棧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怎麽在這裏!”
謝汐岚瞠目結舌地望着站在店外的兄長,磕磕巴巴問道。
“我為何不能在這裏?”謝沄岄聳了聳肩,慢條斯理道。
華俸聞聲趕來,詫異地揉了揉眼睛,怔然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謝沄岄不假思索道:“我來這裏找謝汐岚。”
華俸一頭霧水,遲疑道:“你怎會知道謝汐岚在此處?”
謝沄岄看了看一臉心虛的謝汐岚,了然一笑,緩緩道:“她奉家母之命随身保護你,我自然會知道她的行蹤啊。”
華俸聞言,目光轉到謝汐岚身上,幽幽道:“原來如此。”
謝汐岚吐了吐舌頭,沖謝沄岄冷哼一聲,不忿道:“你太壞了!總是喜歡揭我的老底!”
談話間,時墨和樂盈從店內走了出來,正巧與謝沄岄打了個照面。
目光碰撞的須臾,三人皆是一愣。
“胡半山!你怎麽在這裏!”樂盈杏眸瞪圓,驚呼道。
“樂盈?”謝沄岄不可思議地看着俏生生立在不遠處的少女,局促不已。
手無足措之時,謝沄岄餘光瞄見站在樂盈身側的男子,眸色一凝,更是詫異。
“時二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話音甫落,謝汐岚和樂盈大驚失色,順着謝沄岄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安靜不語的葉小泉。
啪嗒!
謝汐岚手中黃澄澄的枇杷直直墜落。
“哥,你沒看錯嗎?”謝汐岚想起自己在葉小泉面前說過的有關時墨的種種,內心隐隐崩潰,垂死掙紮地問道。
咣當!
樂盈手裏的木質算盤狠狠砸在臺階上。
“哥?誰是你哥?胡半山嗎?”樂盈倒吸一口冷氣,花容失色地指着謝沄岄,死死盯着謝汐岚,顫巍巍問道。
謝汐岚僵硬地點點頭,支吾道:“唔,對啊……胡半山是我哥啊……”
樂盈嬌軀一晃,震驚不已,喃喃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謝汐岚心有不甘地沖到時墨面前,左瞧右瞧,錯愕道:“葉小泉哪裏像時墨了?哥,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了。”
未待謝沄岄開口,時墨就扯了扯嘴角,恢複了他正常的聲線,悠悠說道:“那你現在聽聽看,這是不是時墨的聲音?”
“!”
謝汐岚猝然後撤半步,神情恍惚地摸了摸耳垂,絕望低語:“完求了,還真是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