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棋子

棋子

青雲山,飛天宗。

夜色彌漫,繁星如綴。

時墨與謝沄岄騎馬趕了三天三夜,終于在日落前趕到飛天宗。

他們急匆匆地見了衛泠霜一面,三人簡短商量了一下對策,而後各自回房洗漱入睡。

時墨躺在床榻,想起臨行前與華俸的對話,嘴角不自主地揚起。他緩緩阖上眼眸,陷入沉睡中。

枕頭旁,擺放着一枚湖藍色的挽夢香草香囊,陣陣安眠的芳香飄散在空氣,若有似無地拂過時墨的鼻尖。

夢境中。

時墨緩緩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片鼓樂齊鳴,絲竹繞梁。

宴廳中高朋滿座,人聲鼎沸。

他錯愕地撥開兩旁的貴客,步履搖晃地往人群深處走去。

喜慶的龍鳳花燭和紅色帷幔霎時間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分明是時府的婚宴。

時墨腳步一頓,不敢置信地怔在原地。緊接着,他瘋了似的推擠人潮,直直往宴廳中心跑去。

滿目皆是望族子弟們喜笑顏開的神情,一張張笑顏猶如尖刀狠狠戳刺在他惶恐驚懼的心間。

他雙目發紅地環顧四周,猶如窄籠中的困獸,崩潰又不甘地急促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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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中,鳳冠霞帔的女子娉娉婷婷地出現在宴廳門口,大紅色蓋頭随着她的步履輕輕晃動。

伴随在她的身邊的,是他的兄長。

時墨的雙手緩緩繃緊,交錯的青筋突顯在骨節分明的手背。

他目眦欲裂地望着這無比熟悉的一幕,怔然僵立在熱鬧的人群中,沉重地呼吸。

司儀的拜堂聲驟然響徹上空,時墨恍然擡手,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場賓客雲集、鼓瑟吹笙的婚宴,何嘗不是他與華俸畫地為牢的開端。

它成為了他始終無法擺脫的心魔囚籠,也牢牢鎖住了華俸韶光短暫的前世一生。

時墨雖已身在夢境,卻又恍如往事重現。

前世的紛擾好似被狂風卷起的細雪,鋪天蓋地向他襲來,眨眼間将他淹沒其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

一室昏暗裏,時墨猛地睜開雙眼,粘膩的冷汗浸透了衣襟,胸腔發出粗啞的喘息。

他艱難地咽下喉中的苦澀,緩緩靠在床頭,淺淺舒了口氣。

“原來是夢,”他喃喃自語,“幸好……它只是一個夢。”

那場發生于前世的盛大婚禮,如今,他只當作是荒誕一夢。

夢醒時分,巧笑嫣兮的少女,不會再踏入曾經的泥淖中去。

“那不過是夢,它不是真的,”時墨捂住雙眼,苦澀地自我安慰道,“前塵往事而已,我不該庸人自擾。”

*

幾個時辰後,天光大亮,清脆的啼鳴聲在窗外響起。

自從于夢魇中驚醒後,時墨便心神不定,未能安眠。他心煩意亂地摁了摁額角,執起長劍,推開了房門。

走神之間,正巧與沖進來的謝沄岄直直撞了個滿懷。

時墨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語氣不佳道:“怎麽了?”

謝沄岄手裏捏着一只袖珍的竹筒,神色緊張地遞了過來。

時墨接過,打開裏面的信件,快速掃視一眼,臉色倏地一變。

謝沄岄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時墨的臉色,小聲道:“這是我們離開瓷洲的第二日,謝汐岚命飛鴿傳出來的急報。”

時墨定定地看着紙上的字,沉聲道:“已經過去兩天了。我不能在青雲山耽擱了。你替我向衛師姐說一聲抱歉,算我欠她一個人情。”

謝沄岄點點頭,嗯了一聲,關切道:“謝汐岚只提及華俸被人帶走,并未言明來者是誰。我想,恐怕是此人身份特殊,她不敢在信中多言。你回了瓷洲,第一要事是叫她細細講一遍來龍去脈,切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時墨捏緊信紙,微微颔首。他一言不發提步跨出房門,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眼眸一痛。

他恍然頓在原地,攥住竹筒的手掌微微顫抖起來。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

曾經,他握着一只竹筒,內心飲恨地讀完華俸的死訊,暗自發誓要為她報仇雪恨。

如今,他的手中依然躺着一只竹筒。竹筒裏的信,依然與華俸有關。

時墨的鳳目中劃過一絲冷意,猶如盛載了萬年的玄冰。

春風忽起,遠方的翠巒如碧綠的波濤般,蕩漾在碧空如洗的蒼穹之下。

“這一世,我不會再讓她離開我了。”

刻骨的誓言融入徐徐清風中,悠悠消弭于蒼茫的天際。

*

一日後的清晨,瓷洲城。

馬匹停在客棧門口,時墨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直直奔進店裏。

謝汐岚和樂盈愁雲慘淡地坐在大廳,看見時墨的身影,皆是眼眸一亮。

“你總算來了!”謝汐岚泫然欲泣,焦急道。

時墨無心安慰她們,直截了當道:“帶走華俸的人是誰。”

謝汐岚和樂盈為難地對視一眼,糾結地看了看時墨,不知道要怎麽委婉地說出口。

時墨俊眉緊蹙,沉聲道:“你們多猶豫一瞬,華俸便離危險更近一步。”

謝汐岚咬了咬嘴唇,眼睛一閉,硬着頭皮豁出去了,說道:“是時宣。他帶了一隊人手,親自登門帶走了華俸。”

時墨僵在了原地。

樂盈見他如遭雷擊的模樣,趕忙開口解釋:“華俸不是自願跟他走的!我瞧見了,是時宣命随從擊暈了她,而後将她帶走的。”

“時宣……時宣!”

時墨忿恨地咬緊牙關,想不明白時宣究竟意欲何為。

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猝然打破了時墨的疑慮。

“時宣此番,是為了逼迫華俸成婚。”

牧舜一走到時墨身旁,微微仰首,古井無波的黑眸裏翻湧着無盡的嘲弄。

“時墨,你來的真晚。”

時墨一把扣住牧舜一瘦弱的肩膀,震聲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牧舜一扯了扯嘴角,憐憫地端詳着時墨急火攻心的神态,幽幽開口:“先前,我向華俸示好,願意與她結親,你們皆當我是在胡言亂語,從未将我的話放在心上。而今種種,便是你們自尋的惡果。”

牧舜一目光下移,靜止在時墨腰間的湖藍色香囊上。他輕擡眉梢,別有深意地問道:“你既然有挽夢香草制成的香囊,難道就不曾借助此物,窺探過你與她的将來嗎?”

時墨呼吸一滞,突然想起幾日之前,他在夢中見到的時府婚宴。

驚愕中,他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夢魇中那場盛大的婚宴并非來自他前世的記憶,而是挽夢香草為他制造的預知夢。

那場夢境并非意味着過去,而是代表了将來。

照雲江邊老者的話語穿過了時空長河,悠悠回響在時墨的耳畔。

“小公子,天機不可洩露啊。窺探天機不僅需要良機,還需要付出代價呦。”

代價。

時至今日,時墨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老者話語的深意。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悔恨與情亂使他疏忽大意,誤認為那場夢境只是他前世的記憶,因而錯過了預知夢的暗示。

原來,他以被心魔所縛和失去摯愛為代價,窺探到了關于摯愛之人的天機。

一室冷寂,針落可聞。

牧舜一神情莫辨地眯起眼睛,冷冷開口道:“奪人所愛之仇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時宣既已做出這等不仁不義之事,你可決不能将心愛之人拱手相讓于他。”

時墨薄唇緊抿,面若霜寒,手掌握緊長劍,一字一頓道:“那是自然。”

牧舜一了然輕笑,蠱惑道:“走吧,我們一起去渝都。去救她,去報仇。”

時墨鳳眸一凝,側頭望向牧舜一,淡漠道:“我們?一起?呵,你未免異想天開了。”

牧舜一卻游刃有餘地眨了眨眼,篤定道:“在渝都,你與她若想全身而退,就離不開我的協助。你們曾經因為疏忽和自大,無視我的提議,中了時宣的詭計。你們敢保證,光憑你們二人,便能在時宣的老巢翻起風浪麽?”

時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牧舜一,心中漸漸有了成算。

*

此時此刻,渝都郊外的莊子裏。

華俸從昏迷中悠悠轉醒,緩緩撫住自己的額頭。她環視了一圈,陌生的房間,陌生的風景。

她急忙跳下床,胡亂穿好衣衫,一把推開房屋大門。

碧空萬裏,虹銷雨霁。

鳥語花香的庭院裏,兩道身影正俯身擺弄着由石頭和木杆堆起來簡陋烤架。

身後傳來木門吱啞的開合聲,埋頭忙活的兩人頓時一愣,回頭望去,直直對上了少女清亮潋滟的桃花眸。

“神夢機?”華俸不可置信地看着不遠處的青年,讷讷道。

“嚯,你終于醒了,”神夢機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灰撲撲的手指在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了三行泥印子。

華俸看了看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問道:“這位公子是?”

神夢機啊了一聲,大咧咧地拍了拍手心的灰塵,介紹道:“他就是我的師父。”

年輕男子含蓄地笑了笑,清俊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局促。

神夢機見狀,從袖中掏出一大把玫紅色的小漿果,塞進師父手裏,而後以目示意華俸,帶她走向院落的遠處一隅。

華俸雲裏霧裏,搞不明白什麽情況,呆愣地盯着灰頭土臉的神夢機。

神夢機悠悠嘆了一口氣,無奈道:“我師父呢,有點怕生,性子喜靜,不愛與生人交談。他頭一次跟你打照面,比較緊張不安,你多擔待一點。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他是個很好很好的君子。”

華俸嗯一聲,放低聲音,問道:“我該怎麽稱呼他?”

神夢機撓了撓頭發,随口道:“師父姓沈,名雲初。你怎麽順口怎麽叫。姓名無外乎身外之物,我們不會同你計較這些稱謂。”

華俸點點頭,繼而問起心中另一個疑點。

“你和沈先生,如今被困在了二皇子手裏,對嗎?”

神夢機意外地挑了挑眉梢,颔首承認道:“可以這麽說。你既已瞧出端倪,應該也知道時宣與二皇子有所勾結了吧。”

華俸摸了摸鼻尖,低落道:“我與時墨本已在瓷洲落腳,但時宣卻使計将時墨騙走,然後對我威逼利誘,非說要與我成婚。這個瘋子。”

神夢機感慨地晃了晃腦袋,意味深長道:“時宣此人,可謂是狼子野心,心黑手狠。渝都世族皆盛贊他德才兼備,有封侯拜相之資。然而,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看上去芝蘭玉樹,實際不過一團污糟。”

華俸深有體會地點點頭,遲疑道:“可是我不明白,他明擺着要逼我成親,為何又将我與你們關在這裏。”

神夢機了然地笑起來,說道:

“你有所不知。如今渝都城中,二皇子與三皇子鬥得如火如荼。無論是我與師父,還是你,都對時宣至關重要。他将我們藏在郊外,為的是避開都城各家的耳目。就好比,手握兩副秘而不宣的底牌,于關鍵時刻猛然亮出,令對手在猝不及防間潰不成軍,那才是稱得上是行之有效。”

華俸靜靜聽完,心中逐漸明白了時宣的意圖。

她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擡頭望着頭頂的一碧如洗的晴天,桃花眸中沉靜如水。

這一世,她雖重獲新生,卻總是下意識地逃避過去的一切。

哪怕她心裏清楚,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以為自己逃得離時宣,逃得離渝都,然而現實卻事與願違。

過去種種,皆已發生,她改不了分毫。

而今,她已然不甘心,窮盡一生只為做一個風聲鶴唳的逃兵。

唯有直面現實,并将其狠狠擊碎,她才能獲得真正的新生。

縱然渝都的棋局十面埋伏、殺機盡顯,她也要踏入局中,以己為棋,破局而立。

若要擺脫棋子的命運,便要有成為棋子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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