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隐晦

隐晦

時府盛大的婚宴結束不過幾日,風言風語便已傳遍了渝都的街頭巷尾。

有人說,時大公子的新婦被盜神偷走了。

有人說,那個莫名消失的新婦,其實是偷偷跟着時二公子遠走高飛了。

還有人說,時大公子在婚宴上喝得稀爛,不小心摔在臺階上,磕了個鼻青臉腫。

更有人說,與時宣拜堂成親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個男扮女裝的男子!

謠言甚嚣塵上,時府卻無人出來澄清,就連新娘子回門那日,華家族老也沒見着新娘子的身影。

可見謠言雖然離譜,但确實有幾分真。

一時之間,時宣和時府成了都城的笑柄。

原本穩坐釣魚臺的華家坐不住了,幾個須發花白的族老們怒氣沖沖地跑到時府讨說法,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

華家族老們老臉丢盡,震怒無比,認為時宣閉門不見的行為是在甩他們耳刮子、沖他們尥蹶子,是故意讓華家下不來臺、讓街坊鄰裏看笑話。

華家與時府不僅沒能攀上姻親,反倒是互相翻臉。

以此為導火索,兩大名門望族幾十年的結盟眨眼間分崩瓦解,毀于一旦。

……

常言道,男人最怕的就是頭戴綠帽子。

時宣那頂綠帽子,又大又醒目,還是他親弟弟給他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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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之後,時宣便整日縮在宅裏不敢見人。

一是礙着渾身青紫的傷痕,無顏面對時府的宗親。

二是礙着豫九津的字條,生怕被人問及新婦去向。

常人眼裏喜慶盛大的婚宴,在時宣眼裏俨然成了陰魂難散的夢魇,每逢入睡便會噩夢重現,直叫他惶惶不得終日。

他懼怕不已,只能用盡辦法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生怕困意襲來,再次見到婚宴發生的一切。

不出幾日,時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偌大的黑眼圈挂在他的眼下,整個人形如枯槁,哪還有半分新郎官的飛揚意氣。

時宣雙親見此情形,急地直直跺腳,命令小厮一日三餐盯着時宣吃幹淨,吃不下就生塞硬灌。還特令兩個随從看管時宣的作息,一到亥時便催他合衣就寝,睡不着就喝安神湯。

然而,時宣每每阖上雙眼,總能看到無數形狀扭曲的面孔或怪笑或尖叫地直直向他撲來,吓得他在夢中驚亂呓語,雙手豎在半空胡亂撲騰,猶如發病的鬼怪似的,令看護他的随從們心驚膽戰,暗自發怵。

就在時家上下為此焦頭爛額之時,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悄悄不請自來。

時宣看見立在窗前的男子,目眦欲裂地咆哮道:“時墨!你還有臉來!”

時墨微微一笑,心情頗好地點點頭,大搖大擺地走近時宣床榻,随口問道:“兄長近來可還安枕?”

時宣用力捶了幾下枕頭,雙眼布滿血絲,披頭散發,神情癫狂:“是你!是你讓豫九津害我的!”

時墨豎起食指,在空中左右一晃,否認道:“既然你不得人心,就別怪人要害你。那些謠言是豫九津自願放出去的。他說自打跟你拜了堂之後,他心底倍感惡心,實在是氣不過了,只能拿你來撒撒氣。還有,你睡不好覺,并非他下了毒,而是你作惡多端,報應不爽罷了。”

時宣怔怔地盯着時墨,似乎在思考話裏的真假。

半晌後,時宣嘴角一勾,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森然道:“你知道麽,華俸她不是正常人。”

時墨一挑眉梢,洗耳恭聽道:“哦?你有話不妨直說。”

時宣嘶嘶笑了起來,目光陰鸷又狠毒,緩緩道:“她啊,擁有上輩子的記憶。”

時墨咦了一聲,鳳眸眯起,若有所思地打量時宣兩眼,奇道:“此事,你怎麽會知道?”

時宣眉頭一皺,覺着時墨的反應與自己意料的不同,但又琢磨不出這種違和感源自哪裏。

時墨揚了揚下巴,居高臨下地睨視時宣,一字一頓道:“那你知道,擁有上輩子記憶的人,不止她一人麽?”

時宣猝然一驚,一股不詳的預感漫上心頭。他直直望進時墨的眼底,厲聲質問道:“你什麽意思!你知道了什——”

時墨毫不猶豫地打斷他的話,幽幽道:“其實,我也有前世的記憶。”

此話一出,猶如晴天驚雷,轟隆作響地劈在時宣的耳畔。

時宣驚疑不定地喘息稍許,而後晃了晃腦袋,脖子一梗,嘴硬道:“呵。那正好了。你記住,上輩子裏華俸是我的夫人,她愛的人是我。你什麽都不算。”

時墨閑閑地抱起雙臂,譏笑一聲,冷冷道:“那又如何。這一世,華俸愛的人是我。而你,屁也不是。”

時宣被時墨嚣張的口吻氣得兩眼一翻,差點背過氣去。

他用力撐住床沿,堪堪維持了坐姿,深深緩了幾口氣,适才平複了胸腔中上湧的氣血。然後一把扯過枕頭,狠狠向時墨砸去。

時墨輕蔑地扯了扯嘴角,靈活一避,枕頭便擦肩而過,落在了地上。

時宣看着時墨花孔雀一般耀武揚威的神情,一氣打不出來,惡狠狠道:“你如此目無兄長,折辱時府門楣,簡直不配做時府的後人!”

話音甫落,時墨臉色倏地沉下,薄唇漸漸緊繃成一條直線。他眸色晦暗地望着時宣,卻又好像透過他看到了時府阖族。

時墨喟然長嘆,內心五味雜陳,緩緩開口。

“實話講,這個時府我早就厭倦了。你這種人為親為兄,只叫我深感羞愧。

“有人曾對我講過一句話,‘為兄弟兩肋插刀,為女人插兄弟兩刀’。曾經,我聽聞此話只覺得荒謬不堪。而今,我卻覺得此話頗有幾分道理。細細想來,這句話竟讓我十分舒坦。

“為了華俸,我将你千刀萬剮也不足為惜。”

時宣未料到時墨竟會說出此等狂悖之言,驚愕之餘,胸膛猛烈地起伏起來,像是被戳中痛腳,急火攻心。

時宣顫抖地擡起手,虛指時墨,氣急敗壞地咳嗽幾聲,喑啞道:“你,你給我滾出去!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弟弟,時府沒有你這個不孝子!”

時墨微微彎了彎腰,行了一個敷衍至極的禮,丢下一句“悉聽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時宣腦中猶如飛進成百上千只蜜蜂似的,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一片虛影。他虛虛撫住額頭,終究力有不逮,虛弱地一頭暈倒在床榻之上。

*

隔日,渝都近郊,牧舜一府邸。

夏山如碧,火雲如燒。

神夢機和沈雲初站在門前,含笑與衆人辭行。

“婚宴當晚,多虧有你們相助,我與師父才得以從二皇子和時宣手中逃出生天,”神夢機誠懇感謝道。

“此番救援皆由牧舜一全盤操縱,實屬他的一人之功,”時墨客氣道。

聽到時墨的稱贊,牧舜一嘴角一揚,心情頗好地眯起眼睛,随口道:“我不過是為了報答時哥哥對我的救命之恩,才答應出手施救你們。千萬別把我當成什麽好人,我的幫助可都是要等價交換的。”

時墨聞言,觑了牧舜一一眼,哼了一聲,啧啧道:“你也真是個奇人。明明做了好事,卻要擺出一副別人欠了你多大人情的樣子,還要補充一句自己不是好人。啧,真是奇怪。”

牧舜一小臉一垮,嘴唇一撇,興致缺缺地扭頭往房屋走去。

華俸一看,連忙出聲問道:“喂,你回屋做什麽?”

牧舜一不耐煩地擺擺手,不耐煩道:“首先,我不叫喂,我有名有姓,全名牧舜一。其次,我對你們這種磨磨唧唧纏纏綿綿欲說還休的離別沒有絲毫興趣。最後,豫九津因為婚宴拜堂造成的心理陰影,至今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不願見人,我去瞧瞧他還有沒有氣息。”

華俸無可奈何地看着牧舜一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嘁了一聲,腹诽道:“這個小魔頭,真是嘴硬心軟。”

時墨也收回視線,轉而看向神夢機與沈雲初,溫聲勸道:“你們難得出來一次,為何這麽快就又要回去了?何不在渝都多逗留幾日,我陪你們在附近轉一轉。”

神夢機和沈雲初不愧是師徒,非常有默契地連連搖頭。

“人人都說渝都好,我卻覺着渝都的龍争虎鬥甚是無趣,不如回雲孟邑逍遙自在,”沈雲初感嘆道。

神夢機深有感觸地颔首,附和道:“在都城,人事皆是反覆無常。朝夕之間,你可以從呼風喚雨變成一無所有,也可以從腳下爛泥變成只手遮天。然而,亂花漸欲迷人眼。若在物欲浮華的浸淫中失去本心,倒還不如及時抽離,以避免悲劇的發生。”

時墨濃睫輕垂,惆悵地呼出一口濁氣,唏噓道:“渝都,區區一座都城,卻仿佛可以放大人的貪念和野心,任由暗不見光的欲望在紙醉金迷裏無盡擴散。最終,人人皆被欲望本身蒙蔽雙眼,甘願成為它的奴隸。”

沈雲初擡頭,仰望晴空萬裏,喃喃自語:“人心最無常之事,便是對自己擁有的東西并不珍惜,對自己沒有的東西卻垂涎欲滴。”

語畢,他們三人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華俸靜靜站在時墨身旁,大氣不敢喘地聽完他們的高談闊論,敬佩地拍拍手,稱贊道:“好好好,說的好極了!直叫我豁然開朗,茅塞頓開。”

沈雲初那雙細長的丹鳳眼悠悠地定在華俸身上,他沉吟片刻,似是想定了什麽,驟然開口道:“華俸姑娘,我有一事要與你細講,可請時墨公子回避少頃嗎?”

時墨與華俸紛紛一怔。

神夢機了然地看了看沈雲初,對師父所言之事心下有數。他扭頭望着時墨,擺了擺手,催促道:“你還愣着做什麽?趕緊避嫌啊!我師父要為華俸指點迷津了,這可是別人一擲千金也求不來機緣呢。”

時墨不明就裏,想多問幾句,卻被神夢機以攆雞崽的架勢趕到了遠處去。

眼瞧時墨走遠,華俸不舍地收回目光,懵然地瞅瞅沈雲初,雲裏霧裏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沈大師,你要為我指點什麽迷津呀?”

沈雲初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悲憫和慈祥,他默然片刻,輕聲開口。

“華俸姑娘,在初見你與時墨公子之時,我便一眼看破你與他的因果與前塵。我知曉你們皆非此世之人,而是重生之魂。”

蟬聲嘈雜,炎炎夏日。

縷縷寒意自華俸的腳底頓生,沿着雙腿和骨骼,急速蔓延至頭顱。

她呼吸稍滞,桃花目裏滿是震驚與困惑。

見此情形,沈雲初眨了眨眼,內心如明鏡般透徹敞亮。

他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眼簾一擡,認真望進華俸的眼中,隐晦地點撥道:“前塵往事,有惡有善。善緣不易,望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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