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因果
因果
時間一晃而過,彈指之間已是立秋。
夏日的暑熱仍有餘溫,嘈雜的蟬鳴嗞嗞不止。
牧舜一宅邸的庭院裏,如茵的草坪上擺放了一個偌大的乘涼竹榻。
每逢夜晚閑來無事,華俸便拉着時墨在竹榻上仰望星空,卿卿我我,蜜裏調油。
牧舜一與豫九津暗自隐忍數日後,終于忍無可忍,在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攔住了時墨。
時墨左手拎着魚竿,右手提着網兜,一臉莫名地看着怨氣沖天的二人,關切道:“你們吃壞肚子了?臉色怎麽如此難看。”
牧舜一與豫九津對視一眼,以目示意對方先開口。
時墨等了少頃,見無人開口,好笑道:“你們兩個,使眼色使得眼皮子快要抽筋了。有什麽難言之事麽?”
牧舜一假笑了一聲,悄悄伸手在豫九津腰間用力擰了一下。
“嘶!”
豫九津痛得輕呼一聲,伸手揉了揉後腰,狠狠剜了一眼牧舜一。
時墨閑閑地掀了掀眼簾,嘴裏啧了幾聲,轉身往湖畔走去。
“且慢!”牧舜一連忙出聲,顧不得猶豫,揚聲道,“時哥哥,我們有事想同你商量。”
“何事?”時墨頭也不回地走在前方,不緊不慢地問道。
牧舜一小跑幾步追了上去,小心翼翼跟在後頭,字字斟酌道:“就是,你和華俸,能不能稍稍收斂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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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墨置若罔聞,擡起左手微微一揚,細長的魚竿發出破空輕響,竿影快速交錯,連成一片白色的虛影。
牧舜一見狀,縮了縮脖子,立馬補充道:“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時墨哦了一聲,看似随意地問:“一點點,是多少點?”
牧舜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遲疑道:“就是稍稍保持距離,和分寸?”
時墨嗤的輕笑一聲,狀似為難不已,“可是怎麽辦呢?華俸太黏我了,只想和我貼在一起。而我又确實沒什麽骨氣,實在無法拒絕她的靠近。不如這樣,你去和她當面講,将你的想法開誠布公地告訴她。怎麽樣?”
牧舜一咬了咬舌尖,眯起眼睛,忍耐道:“時哥哥,你硬氣一點。那日在刑部大堂,你多威風,多果決,多爺們。面對華俸,你拿出那時萬分之一的氣概就行了。”
時墨薄唇勾起,散漫地晃了晃腦袋,悠然自得,“不好意思,我做不到。自相識以來,她對我可謂是無微不至,關愛非常。我自覺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當一個敬業的小白臉,認真吃好這碗軟飯。喊打喊殺的事,我可做不來。”
這個殺千刀的,真是炫耀個沒完了!
牧舜一額角青筋凸起,咬牙切齒道:“愛做不做!以後你們在竹榻乘涼,我和豫九津就在旁邊盯着,看你們怎麽辦!”
時墨悠悠立在河畔,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唰地一甩魚竿,将魚鈎下在水裏,敷衍道:“随你,話說完就趕緊走開。叽叽喳喳的,把魚都吓跑了。”
牧舜一:“……”
*
又過了幾日,寧辰安委托齊術向時墨傳話,表示時宣在天牢內抗旨不遵,拒不招供,頗為棘手,煩請時墨前來協助。
華俸聽聞此事,直言要一同前往。
齊術和寧辰安商讨一番後,應允她扮裝成時墨随從,從旁參與審訊。
審訊當日,天牢大獄。
一行人隔着細密的鐵欄杆,面無表情地睨視蓬頭垢面的時宣。
時宣一眼看見時墨,神态癫狂地沖了過來,死死握緊欄杆,嘶吼道:“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時墨憐憫地看着他,小聲道:“有何不敢。你可知,聖上的谕旨已下,二皇子官爵被削,貶至西疆封地,俨然成為名存實亡地廢王了。”
時宣瞋目裂眦,嘶嘶低喘幾聲,不甘道:“二皇子沒了,還有五皇子,九皇子!只要有皇子,時府就還有救!”
“時府?呵,”時墨倍覺荒唐,冷笑道,“牧府當日的下場,便是時府今日的下場。你如今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何必困獸猶鬥,垂死掙紮。”
時宣定定地望着他,雙眼血絲密布,自欺欺人地搖頭道:“你懂什麽。一個游手好閑的江湖粗人,不曾虛心受教承襲家業,哪裏會知道世族間的步步為營和縱橫謀劃!只要卧薪嘗膽靜等來日,時府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時墨輕垂眼簾,默然須臾,喟然道:“本想給你留一點體面,誰知你嘴硬至此。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時墨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安靜站在角落的華俸。她心領神會,默默上前,與他并肩立于時宣面前。
時宣眼眸微眯,端詳了女扮男裝的華俸幾眼,嘴角一扯,嘲諷道:“這個家夥,長得倒是有點眼熟。”
隐于暗處的齊術沖獄卒使了個眼色,獄卒箭步上前,狠準穩地卡住時宣的下巴,用力将他的嘴掰開。
“唔!唔唔!你們要做什麽!”時宣徒勞無功地掙紮起來。
“我們要聽聽你的真話,”華俸驟然開口。
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時宣不可思議地睜圓眼睛,驚懼地盯着華俸,抖着手臂指向她,寒聲道:“竟然是你!你這個賤女人,你不——”
哐!
一道老拳狠狠砸在時宣的下颌,骨骼的碎裂聲和尖銳的慘叫聲從時宣嘴裏傳來。
時墨淡淡收回拳頭,烏眸布滿冷意,沉聲道:“既然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就先安靜點吧。之後有你說話的時候。”
華俸粉唇微抿,拿出一個白瓷瓶,緩緩倒出一枚小粒的丹丸。她面容冷峻,不帶一絲感情,指尖一松,将丹丸丢進了時宣大張的口中。
時墨俯身拎起的水壺,二話不說将清水盡數灌進時宣嘴裏,而後沉郁地打量起那張被水嗆得發紅的臉。
齊術默默走上前,觑了時宣一眼,冷不防開口:“你與二皇子是何年何月開始勾聯的?”
時宣狠狠擦了擦濡濕的下巴,啐了一聲,試圖耍弄齊術一番。
然而,他嘴唇翕動片刻,卻詫異地發現那些戲弄嘲諷的話語盡數堵在喉頭。
時宣驚疑不定地捂住脖頸,嗬嗬咳了幾聲。
齊術好整以暇地欣賞時宣狼狽不堪的樣子,一字一頓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與二皇子是何時開始勾結的?”
一股無法抑制的氣流從時宣胸口升起,将那些深埋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裹挾卷入。
時宣惶惶然捂住嘴,卻無法阻止諱莫如深的真相脫口而出,如鬼魅呓語般幽幽回蕩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
時宣倉皇失措地盯着靜靜記錄證詞的齊術,猝然之間遍體生寒。
他自知大勢已去,頓時猛烈地掙紮起來,妄想一頭撞死。
獄卒眼疾手快地将時宣摁住,令他匍匐在地動彈不得。
徹骨寒意襲上心頭,時宣絕望之餘,撕心裂肺吶喊道:“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為,與時府衆人毫無幹系!我死有餘辜,我死不足惜!莫要将我的罪孽牽連時府阖族,他們是冤枉的!”
語畢,時宣拼勁最後一絲力氣,狠狠咬開深藏在後牙中的毒藥,頃刻之間氣息盡斷。
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齊術輕輕放下手中的毛筆,一目十行地掃視時宣的證詞,內心百感交集,兀自說道:“昨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時也,命也。”
*
時宣的死訊傳出,楚鳶得知後接受無能,在獄中精神失常,狀如瘋魔。
時墨将楚鳶的現狀委婉地告訴了華俸,并貼心詢問她需不需要斬草除根,将楚鳶不着痕跡地殺掉。
華俸靈活地轉了轉眼珠,擡手摸了摸鼻尖,在心裏腹诽:“我算是明白牧舜一這個小魔頭為什麽這麽喜歡往時墨的眼前湊了。時墨骨子裏的兇殘程度分明跟牧舜一不相上下嘛……簡直就是近墨者黑呀。”
時墨輕挑眉梢,似乎是聽見華俸的心聲,微微一笑,了然道:“你不願殺她?”
華俸點了點頭,櫻唇微揚,感慨萬分地說道:“楚鳶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數次想要置我于死地。可當她一敗塗時,我卻發現自己并不想殺了她。”
時墨擡手環住華俸瘦薄的肩膀,輕聲問道:“為何這麽說?”
華俸倚在時墨的懷中,釋然仰望一碧萬頃的天空,“如果我殺了她,那我和她又有什麽區別呢?我不想讓她的鮮血髒污了我的雙手。如今這般情形,對她而言,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與懲罰。就讓她在日夜的瘋魔癫狂中,生不如死吧”
時墨薄唇一勾,鳳眸裏漾起粼粼波光。
他與她四目相對,心蕩神搖,缱绻氤氲。
他緩緩俯身,溫柔親吻她,仿佛虔誠的朝聖者,親吻心中至高無上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