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爐鼎

第2章 爐鼎

“爹,您的心就是長偏了!”

容棠聽見周意憤恨又帶着哭腔的聲音,“那容棠不過是一個凡人,天生下賤,給咱們提鞋都不配,您憑什麽這麽喜歡他!”

“那把寒淵百年不出的劍,您明知道兒子想要,卻偏偏送給了容棠!還有上次藥修送來的那一斛丹藥,您甚至全賞給了那些凡人弟子……”

周意抱怨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父親要是不喜歡我,幹脆一刀殺了我好了!”

容棠微微蹙眉,他知道周意心中必有怨怼,也已經能猜到宗主後面要說的話,不欲多做停留,收斂氣息要離開,卻聽到宗主沉聲開口:“你與他計較什麽?”

“我如何能不計較?”

周意憤恨不平地說道,“他十六歲結金丹,是少年天才,所有人都喜歡他,那我算什麽?父親的目光都只停留在他的身上,我怎麽能不計較?”

對面似乎沉默了片刻,容棠蹙起眉頭,卻聽見一聲嗤笑:“意兒,你可知何為爐鼎?”

“爐鼎?我自是知道,可是這與容棠又有什麽關系……”

周意起初還只是不解,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聲音一下子變得急促了起來,“父親,難道說容棠他也是——”

容棠愣了一下。

自己也是什麽?

他停住腳步,眉頭緊皺着望向那扇半掩着的門。

“意兒,你難道瞧不見他那張漂亮的臉嗎。”

宗主的聲音緩慢而又低沉,“這麽些年,你真以為歸雲宗是白養這些無用的凡人嗎?”

容棠一時間愣住了,他目光錯愕,只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這樣陰沉的語氣,這樣輕蔑的話語,怎麽可能出自他向來敬重的師門長輩之口?

“凡人就是凡人,連給我們提鞋都不配。”

宗主冷笑一聲,語氣是絲毫未經掩飾的輕蔑和陰冷,“這些事本想着是等你得承歸雲宗之時再告知你的。你可知為何十年前歸雲宗本已破敗,如今卻發展到如今這般嗎?”

“難道是?!”

周意瞪大了眼睛,他只知道歸雲宗衆人不像其他宗派,再進入金丹期後便只能一味苦修,而是有一門奇特從不外傳的法門,宗內衆人突飛猛進,幾乎是一夜之間走向了巅峰。

“不錯。你那些進展飛速的師兄們,正是采撷了宗內私下豢養的爐鼎。”

宗主說道,“那些凡人本就無緣于大道,歸雲宗破例把他們收進來悉心教導,總該要為宗門付出些什麽吧。”

“那容棠……”

“他自然也是準備煉化的爐鼎。”

宗主道,像是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多麽的令人震驚,“容棠是極為罕見的至陰之體,又天真懵懂不知世事,方便你我拿捏。更何況,他的身後,還有一對愛子如命、給我們源源不斷送錢的好父母。”

……什麽?

“只待鼎印落成,容棠便是這歸雲宗全宗上下人人皆可使用的爐鼎,到時便是千百般難堪之事,只要你想讓他做,他也只能乖乖照做。”

“意兒,你又何須與一個早晚要被人采撷至死的爐鼎計較?”

容棠聽着他視作父親的宗主用冰冷的語氣談說着這一切:

所謂的金丹期修為是假的,那不過是溫養爐鼎的情蠱,叫人迷情移智,待到煉成爐鼎、認主之日,他便只能柔順性情,成為不知反抗的玩物。

所謂的寒山百年不出的靈劍也是假的,那不過是一把廢劍,只是随便捏了個狐假虎威的訣附在上面,叫人以為師門長輩皆都器重于容棠,以此造勢,好讓容家對此感激涕零地送進源源不斷的銀錢來供他們花銷。

所謂的藥修送來的丹藥更是假的,那不過只是最普通不過的駐顏丹,能讓人好容顏,更能使身體變得柔韌,讓人在床事上更經得起折騰。

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容棠到現在都記得,十年前自己被師長們選中時,他欣喜若狂的心情。

他的父母視他為驕傲,視他為容家的未來。容棠在十年裏苦心修煉,只望着自己能成器,能成為家族的榮耀。

可他從來都不知道,他只是師門豢養的爐鼎,是師門用來向自己父母索財的工具。

歸雲宗用這樣的謊言哄騙了無數的凡人弟子拜進師門,在其中選出或是家世顯赫或是爐鼎體質,用以或是操縱謀財或是吸幹修為,短短十年便在修真界悄無聲息崛起。

而同樣的這十年,容棠活在這樣美好的謊言裏,日複一日的苦修,沉浸在宗內衆人對自己虛假的寵愛裏。

他所敬愛的師長師兄,都心知肚明他是未來供人随意采撷的爐鼎。

原來根本就沒有人真正愛他。

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這條永不見天日的路上苦行,原來都不過是謀虛逐妄。

容棠只覺得身上的酒瞬間醒了一大半。春夜裏已經很溫暖了,他的身上明明穿着外衫,此時卻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變得冰涼,整個人都如墜冰窟。

屋裏的父子親近地聊着這些私密:他們顯然不認為容棠會在這時候突然離宴,會臨時換了路線走到這裏來,自然也聽不見這些事。

容棠站在門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完全僵硬,靈魂和身體好像已經完全變成了兩樣,一個死死地聽着屋裏令人作嘔的算計,一個已經麻木到無動于衷。

理智在剎那回籠。

他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裏……他應該離開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

那些從前對自己寵溺笑着的師兄,在自己面前已然變成了猙獰的鬼臉。

不要了,他什麽不要了。

無論是修為,還是大道,他都不要了。

容棠只要想起這一切的背後,都只是無窮無盡的謊言,是師長表面對自己關懷備至的體貼,實際卻是觊觎自己身體和修為的肮髒欲望,他便只覺得喉頭翻湧,內心一陣惡心。

他要回家。

歸雲宗今天大開山門,禁制只解除這一日。他的母親還沒走遠,只要他現在走,一切便都可以回頭。

容棠的眼睛已然發紅。

他喚出佩劍,徑直禦劍而行,踏月飛向山門!

“誰?!”

容棠已經盡量放輕了動作,但以他的修為,再輕微的動作又如何能瞞得住遠超于他的宗主?

容棠剛禦劍沒出半裏地,便聽見後面人聲鼎沸,宗主帶着數人來勢洶洶,顯然是察覺到剛才容棠偷聽的事。

容棠幾乎是用盡自己的全部修為,竭盡全力向山門奔去。

春夜裏尚有寒風,歸雲宗隐于漫漫群山,他禦劍掠過數座山頭,已經看到山門的模樣,已經山腳下遠行的車馬。

他看到自己母親的馬車,他看見容夫人正牽着容莺的手,小妹正神情自若地咬着一串冰糖葫蘆。

快一點、再快一點!

容棠的臉因為無視山林灌木而在臉頰上劃出了細小的傷痕,他什麽也顧不上了,只聽得到耳邊長風呼嘯,他的母親正在扈從的攙扶下踏上馬車,厚重的門簾剛掀起翩然一角——

“母親!!”

容棠咬着牙,高呼出聲,他離踏出歸雲宗只有一步,就還只剩下一步!

但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宗主的暗器早已經悄然而至。

他未說出口的話就這樣被永遠地堵在喉口,聞聲趕來的師兄扼住他身上的要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住容棠周身所有大穴,讓他動彈不得。

容棠死死地望着離着自己僅一步之遙的山門,拼盡渾身修為去頂撞封在自己大穴上的氣勁,可是一切都只是徒勞。

“我剛才好像聽到阿棠在叫我。”

容夫人秀眉微蹙,有些不确定地掀起門簾,向着漆黑的身後望去,“你們方才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夜晚的歸雲宗靜悄悄的,卻因此顯得有些許可怖和猙獰。

雖然山上遠遠地有凡人奴提着風燈,但燈照不見的地方卻讓容夫人忍不住心生怯意。

“沒有吧,夫人?”

扈從并沒有察覺到異常,他四下回望,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說道,“您是不是聽錯了?”

容夫人眉頭皺了一下,她是真的聽到了,而且聽得還特別真切。

是容棠在喊自己母親。

容莺還在馬車裏自顧自吃着甜滋滋的冰糖葫蘆,她其實有些困了,烏黑的大眼睛有些睜不開但還是勉強打起精神吃着東西。

“是不是您太累了?”

扈從道,“時候不早了,現在要啓程嗎?”

容夫人總覺得自己聽到了容棠的聲音。

她猶疑再三,最後還是從馬車上走下來,朝着扈從搖了搖頭:“讓車夫待命陪着莺莺,你陪我過去看看。”

容夫人步伐走得快,她遙遙地望着不遠處,卻只看見晃動的人影和那些在深夜裏猶如鬼火一般的燈。

“容夫人,您怎麽又回來了?”

宗主溫聲走向前,面帶微笑看向她,“是遺忘了什麽東西嗎?”

容夫人不好再當着他的面再四處張望,只能勉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容棠沒跟着過來嗎?”

場面一時靜默。就在容夫人以為對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宗主卻慢悠悠地開了口。

他的神情在黑暗裏看不清楚,但語氣卻是容夫人最熟悉的安撫:“他确實是跟過來了。但是小棠喝了點酒,有些醉了,剛才險些從臺階上摔下去呢。”

宗主向着容夫人示意,他身後幾個元嬰期的修士攙扶着一個面頰發紅,似乎已經睡過去的少年人走上前來,容夫人看見容棠安靜的睡顏,只覺得心口的重石在剎那終于落下。

容棠果然喊了自己,但好在沒出什麽事。

容夫人便不再與宗主繼續攀談下去,她低聲細語了幾句,唯恐吵醒“醉酒”的容棠,便告辭離去。

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攥緊成拳的雙手裏,已經因為無法出聲、無法睜眼而掐得皮肉裏滿是鮮血,更不知道,為了懲罰容棠的失态,他甚至不能睜眼再看一眼自己的母親。

馬車已然走遠,站在山門外的幾位師兄、宗主和長老們也懶得再繼續裝下去。

容棠被扔在地上,他終于能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眼卻是驟然關閉的禁制和空無一人的山門。

他死死地向着禁制沖去,直到撞得頭破血流,直到那雙漂亮明亮的雙眼裏開始流出鮮血。

但沒有人對容棠的境遇感到憐憫或是同情。

換種說法,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會有這一天:一個低賤的凡人,怎麽能妄想通過修行一步登天?還做着修煉得道的美夢?實在是可笑至極!

能讓這低賤的凡人成為他們修士修煉的爐鼎,容棠本該感激涕零才對。

容棠渾身顫抖着、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用着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撞着那一道凝聚着全宗門所有修士共同澆築的禁制。他已然傷痕累累,遍體鱗傷,卻聽見自己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都知道了。”

從前授他劍法,恍如視他若親子的宗主慢慢走上前來,他的聲音裏不再是容棠熟悉的關切,而是一句嗤笑和輕蔑。

容棠望着他,只覺得喉頭湧起酸水,止不住地惡心。

宗主是他往日裏最和藹可親、他最信賴的師長,而此時容棠看見他這張臉龐,便想要作嘔。

“剛才的表現很好。”

宗主捏住容棠的下巴,撫摸着容棠白皙而毫無瑕疵的臉頰。他感嘆自己果然得上天眷顧尋得這樣一具完美無瑕的至陰之體,不僅體質上乘,就連容貌也是絕佳。最有意思的是,他還有一對愛他的父母,只要勾勾手指便有無數金銀送進宗門,簡直是給歸雲宗送上門來的發財樹。

容棠想要掙紮,卻又想起剛才他們對自己的威脅,只得硬生生地保持着現在的姿勢,被宗主拿捏在手心。

他們警告自己,凡人弟子大選即将開始,如果容棠不想讓自己的妹妹也被送進歸雲宗,為人爐鼎被人采撷至死,那就好好地聽話。

“谕”是極為深奧的法門,而方才容棠無法開口也無法睜眼,便是這幾位師兄使用“谕”的“傑作”。

他的那些師兄們讓他就地起誓,以谕來約束自己。

而此刻谕的時效已過,但容棠卻依然不敢反抗眼前的人。

更準确的來說,他已經想到了其他的辦法。

“你長得這麽漂亮,在弟子大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可塑之才。”

宗主說道,“本想着等你爐鼎印成,認主的時候再好好教你怎麽伺候人的,現在你既然知道了,不如就和那些凡人奴們好好學學,以後該怎麽讨好自己的鼎主。”

他像是絲毫看不到容棠臉上絕望的表情,聲音卻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教容棠用劍時那樣親昵,說出話的卻全是譏諷:“畢竟小棠這麽聰明,十六歲便能結‘金丹’,想必學起伺候男人來,更不會讓我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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