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傀儡
第13章 傀儡
謝翎離開歸雲宗的時候就已修為大成,不僅魔骨修複,身上的傷已經痊愈,修為甚至更甚從前。
他和舊部見面後,第一件事就是拿到那具肉傀儡,放了一絲自己的神魂在裏面。
他原本想着是先把傀儡送回歸雲宗,自己的真身則留在魔域,開始收拾自己母親留下的這些爛攤子。
魔域的南北割據早已不是一日兩日,謝翎雖早已籌謀,但想要收到自己手裏卻不是一日之功,他的神魂無力負擔兩邊的重擔,只能先舍棄一邊。
那,那就只能再騙容棠一次。
謝翎幾乎是想都沒想就作出了抉擇。他咬了咬牙,他把那具承擔着自己神魂的肉傀儡傷得破爛不堪。
這樣,自己因為“重傷”會陷入沉睡,容棠自然也不會起疑。
他重新打開傳送陣,把這具肉傀儡送去容棠面前。
但他錯估了時機,那時候一隊人馬突襲,想要刺殺的魔修從地底突然出現,兩把尖刺直指謝翎的喉嚨。
如此生死關頭,謝翎不可能再分神去照料容棠。
他只來得及說出自己早就準備扯的謊,看見容棠因為自己而變得蒼白恐懼的臉,便在那具肉身裏昏沉睡去。
謝翎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麽。
容棠既然有禁制在身,歸雲宗不可能讓他死,那自己必然不用分太多的心。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那時候的容棠看到一個“快死去”的自己有多恐慌,跪在自己身邊,幾乎要剖淨自己的心頭血去喂養他那具被自己視為“棄子”的傀儡肉體。
容棠要豁出一切想救自己。
謝翎什麽都不知道。
等他終于處理完這場刺殺,冷漠地将所有人違逆自己的人處決後,他立刻分出神魂,在自己的肉傀儡裏睜開眼睛,卻只聽見火燒灼皮肉的聲音,還有一陣濃郁讓他作嘔的血腥。
自己仍然在那個地牢裏,四周卻變得不同了。
謝翎愣了一下,自己不過只消失了幾個時辰,怎麽會發生這樣巨大的變動?
不僅自己被人重新高高吊起,謝翎皺眉望去,卻發四周那些從前來審訊自己的那些紙傀儡,現下早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他似曾見過面的年輕修士。
“陸大師兄,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只怕我們都要被這賤奴瞞在鼓裏。這樣的下賤胚子,走到哪都能發情!”
昏暗的地牢裏,謝翎看到那個氣勢跋扈的修士,手裏的長鞭狠狠地甩在地上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身上。
那人跪在地上,脖頸上被拴着狗鏈,兩眼無神。他身上穿的本是素衣,但鞭痕之多,傷口沁出的血已然将白衣染成了血衣。
謝翎的瞳孔驟然緊縮,他認出來,那人正是容棠。
而那個手裏拿着鞭子,态度極為跋扈的,正是自己第一次見容棠時,那些刁難容棠修士裏為首的那一個名叫“周意”的修士。
旁邊那個面容冷肅,完全置身于事外,被周意喚作“陸大師兄”的,應該就是從前容棠說過的陸骈。
“我……”
容棠的臉色蒼白,他因為痛苦而蜷縮起來,低低地争辯起來,“我沒有……”
“還敢狡辯?”
周意狠狠地拉緊狗鏈,抓住容棠的頭發迫使他擡起頭來,“不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賜藥救這個藥修的嗎?還敢否認?”
謝翎愣住了。
他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人驟然紮了一刀,尖銳的疼痛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求您,救救仙長……”
他聽見容棠虛弱的聲音,看着容棠強撐着殘軀,跪行着去拽周意的衣角,“他快死了,求您救救他……”
謝翎在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荒謬。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因為這具肉傀儡的身體狀況确實快要死去,但謝翎的真身卻還遠在魔域的魔宮裏,安然無恙。
他騙了容棠,他其實本不需要容棠這樣竭盡全力、受盡苦楚地去救自己。
“我救他,當然可以。”
周意惡意滿滿地走上前,用腳尖毫不留情地踢了容棠幾腳,“可是你總該讓我滿意一下吧?你這樣不知輕重,總該得得到些懲罰。”
他又歪頭看向陸骈,臉上的笑容天真又惡毒,“大師兄,可別再拿宗主來壓我了。這是宗主特許我這樣做的。”
陸骈并沒有搭話,只是神情漠然地看着在地上跪着的人,不置可否。
“容棠,你不是喜歡他嗎?”
周意露出一個殘忍的笑,下巴朝着那炭爐擡了擡,“去啊,拿起來自己弄。”
謝翎随着周意的目光看去,只覺得瞬間遍體寒涼。
那是燒得火熱的炭爐,上面放着被燒得通紅的烙鐵。他把目光轉向容棠,才發現他的身上除了鞭痕,還有被烙鐵燙傷的痕跡。
而容棠,居然真的爬過去,艱難地拿起那滾燙的烙鐵。
不,不可以。
謝翎無聲地在心底出聲,他想上前把這些人打倒在地,可無奈他為了圓謊,這具肉傀儡早已是千瘡百孔,他即便神魂強大,也無法操縱這一具即将死去的肉身。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容棠為了給自己求藥,跪在歸雲宗那些人的面前,拿着烙鐵向自己身上燙去。
轉瞬間,地牢裏便彌漫起皮肉焦灼的氣味和越發濃郁的血腥氣息。
不……
“我剛才是這樣燙的嗎?再用力一點啊。”
周意懶洋洋地開口,聲音輕慢至極,“你對他的喜歡,就只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謝翎被困在軀體裏無法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容棠把那烙鐵深深地嵌入體內,看着那潔白柔嫩的肌膚被生生燙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他在那一刻動了殺心。
哪怕是燃燒神魂,謝翎也絕對不允許有人傷害容棠。
他凝神要将自己這一縷神魂彙成殺意,刺進周意體內時,一道聲音卻突然出現。
“這就是歸雲宗的待客之道嗎?”
衣袂飄飄的白衣男子從盡頭處走來,歸雲宗的幾人甚至尚未看清他的步伐,便只看見這個恍若谪仙般的人落在容棠的不遠處,動作溫柔卻帶着強硬,不由分說地抓住容棠的手腕,将那火熱的炭扔在一邊。
“君回寧,這是歸雲宗!”
周意猛地站起身來,皺着眉頭對着眼前的人怒喝出聲,“誰準你來的?”
君回寧低頭察看着容棠身上的傷勢,強忍憤怒,聲音雖然溫和卻帶着一絲冷意:“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傷得這樣嚴重?”
容棠搖了搖頭,勉強地睜開眼,輕聲喚道:“阿寧,你怎麽來了?”
被關在囚籠裏佯裝昏睡的謝翎在這一刻,則是滿目驚愕地望着眼前人。
被封鎖的記憶像是看到那把能打開心門的鑰匙,君回寧只是站在自己的不遠處,他卻突然想起不久前,那個被自己殺死的藥修。
方才那人叫他“君回寧”?
謝翎驟然想起,曾經容棠站在自己面前,詢問自己的姓氏。
容棠說起過君家,說他有一個道修的好友,和謝翎一樣的溫文君子,令人欽佩,還說,他本以為謝翎會是自己好友的兄長。
難道,被自己誤殺的那位藥修,竟真的是君家的人嗎?
謝翎的想法只在一念之間,君回寧的目光卻已經如同寒芒射了過來。謝翎察覺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将法術覆在面上。
雖然他已經盡力去做,但終歸動作慢了半拍,謝翎本以為自己會被眼前敏銳的道修拆穿,卻不想那人面容溫和,只是冷冷地望了自己一眼,便低頭看向容棠。
謝翎愣了一下。
他看到容棠緊緊地握住了君回寧的手,目光裏是毫不設防的親近與信賴。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蔓延在心頭,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迫使自己恢複理智。
“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君回寧說道,“我會帶你們離開地牢。安心睡吧。”
說完他便掐訣為容棠暫時止血,而一直強撐着的容棠在聽到君回寧的許諾後,像是看到靠山一般,安心地在君回寧的臂彎裏昏睡過去。
這一切的動作行雲流水,自然而然,仿佛就應該是這樣。
本想出手保下容棠的謝翎,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切,手指上以神魂聚集的強大光芒也慢慢暗淡下來。
他意識到眼前的人與容棠的淵源,他們從前就已經相識,容棠在自己面前說起君回寧的時候,嘴角總是帶着淡淡又驕傲的笑。
他們遠比自己與容棠相識的要久。自己在他們面前,就像是一個局外人。
“君回寧,你未免太無禮了些!”
周意看着旁若無人,猶如閑庭信步的君回寧,不由得惱火更甚,他走上前,想要擋住君回寧,“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在下當然清楚。”
君回寧護住容棠,聲音溫潤卻帶着些冷意,“你扣押我兄長在此,欺我君家無人,我豈能不來?”
他擲出手中的令牌,周意皺着眉頭接過一看,發現上面是陸骈兩字的篆體,立刻不敢置信地調轉過頭看向陸骈,聲音也跟着拔高:“陸骈?是你放他進來的?”
陸骈依然端坐在座位上,他的面容依然冷漠肅穆,對于眼前這劍拔弩張的一幕好像完全看不到一樣,用緩慢的語調開口:“周意師弟,這件事,總要給君家一個說法。”
周意剛想開口辯駁,君回寧卻早已走向囚籠,手指掐訣便打開了囚籠,将裏面渾身是血的謝翎帶了出來。
謝翎心中五味繁雜,卻只能假裝昏迷,試圖躲避對方的盤問。但對方卻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份,連目光都未曾停留,便施法将自己帶出。
君回寧一身素衣,旁若無人地扶着一左一右兩個血人,像是絲毫不在意他們身上的血會弄污自己的衣擺,徑直無視過周意,只對着陸骈深深地行禮:“多謝。”
說完便一甩衣袖,喚出自己的法器,帶着兩人離開。
符修所依賴的外物頗多,謝翎微微眯着眼睛,君回寧是從袖中變出一葉扁舟,只垂眼默念幾句,便變出船來将他們三人載乘。雖不至于遮天蔽日,但觀其大小,在修真界裏也算是像樣的法器。
謝翎心中卻不屑。這樣的破船,給自己幾百個也不稀罕。
他看了一眼君回寧,知曉此時的君回寧正在以靈神禦舟,便悄無聲息地轉過身,想去察看一旁受了重刑的容棠。
謝翎看到他身上累累的傷痕,心中已然一片陰暗。
不過一個歸雲宗,竟敢這般不識好歹。
他神情陰沉,伸出手想抓住容棠手腕,以自己神魂去溫補容棠身上的傷勢,卻不想手還沒伸過去,便被人抓住了。
“身上不見魔氣,卻又在此裝神弄鬼。”
君回寧平靜地開口,手中變出幾道符咒,“我不知道你僞裝成君家人有何目的,事已至此,我亦不會追究。”
謝翎先是一愣,片刻只覺得荒謬又可笑:“怎麽,你不殺我?”
他其實本可以像從前那樣,收起身上的乖戾,像當時在藥修面前一樣裝傻賣乖,套出更多的話來。但謝翎一想起君回寧和容棠的親昵,便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在眼前這個人面前伏小做低。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對眼前的人充滿敵意,謝翎對不起那個被他誤殺的藥修,即便眼前的是藥修的弟弟,但此時此刻,謝翎只覺得他很讨厭。
“君家不殺無罪之人。”
君回寧語氣淡淡,他端坐在謝翎面前,身上是繁複的白袍,堆疊得猶如千仞山峰上堆積的冰雪,“小棠為了救你才甘願受刑,你若良心有知,便自行離去,好自為之。”
謝翎愣了一下。他的這具肉身乃是傀儡,是以天華地寶所孕育的靈物,他在上面以神魂所載,自然不見魔氣。
他又低頭看着君回寧塞給自己的符咒,發覺那是幾道引路符、護身符以及遁走符:現在這具肉傀儡所體現的修為極其低微,身上又有重傷,雖然自己的神魂在附體到上面時已經盡快修複,但現在的自己在他人眼中,依然弱小至極。君回寧顯然是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才給謝翎這些符咒用以傍身。
謝翎望着眼前這張與記憶裏相似的臉,有些發怔。
不愧是血脈相連的兄弟,無論是容貌還是品行,都是如此的端正如方。
自己在這樣的人面前,仿佛陰暗面也都被無限擴大。心底猶如被無數細針紮破,汨汨地流出無聲的鮮血。
那些看不見的鬼臉在夢魇裏在眼前揮之不去,他看見自己的手上都是血,他的腳下踩着無數人的白骨,他的母親尖銳發癫的狂笑,一切的一切都被糅雜成混亂的幻覺,讓他渾身發冷,下意識地将自己縮起身來。
擋在自己面前的所有,哪怕僅僅只有懷疑,謝翎都會毫不猶豫地揮殺。
他無所謂地在這片黑暗裏向前走,無所謂地在泥沼裏前行。
這樣純白色的人,這樣端正高潔的君子,仿佛與自己不屬于同樣的世界。
那才是容棠真正愛慕的君子。
像君回寧,像那個藥修,像他們這樣的人,才是願意在天階上,慷然為一個陌生的凡人施以援手的君子。
而自己僞裝的一切,是君回寧只用一眼就能戳破的騙局。
謝翎心神動蕩,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君回寧送給自己的符咒。
那些符咒的每一張都價值千金,卻被對方這樣輕易地拿來送給了自己。
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啞:“我答應過容棠,我要帶容棠離開這裏的。”
君回寧聽見這話似乎是有些詫異,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不用了。”
他對着謝翎有些啞然失笑,那雙溫和寬容的眼睛看着正在沉睡中的容棠,“……我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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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馬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