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舊是誰?
林舊是誰?
如果不是黃十霸的管家黃兆兒收租子路過時,恰巧看見了正在院子裏曬炭的林舊,林舊想,她可以一直待在姚家,過上七八日,等邊境殘餘的小股戰事完全平息,自己就啓程翻過兩界山往北周去。
可現在,似乎是不行了……
日當正午,春陽撩灑灑落在赤黃的土地上,有些灼眼。
黃管家翹着二郎腿兒坐在姚家的院子當中,手裏轉着兩個通紅油亮的焖尖兒官帽核桃,嘴上叼了根青稞,“咂咂”地嘬出裏面甜美的米漿:“說說吧……你們兩個老公母兒是從哪裏撿來這麽個寶貝啊?報官了沒有啊?”
鄉下人老實,又怕極了黃家的人,姚家老兩口聽黃兆兒問話,只敢唯唯哈着腰,哆嗦支吾着半日也說個不清楚。
看着老兩口兒說不出什麽來,黃兆兒笑着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毛子,斜着眼看了看一身粗布衣衫的林舊。
其實在黃兆兒看來,這個小丫頭是什麽人都不打緊,左不過就是戰時逃難來的人罷了,每天不見五十也有三十,最主要的是人好看就成了,而且還是——真好看!
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連黃老爺的三姨娘也比她不上。
“得了,我也懶得問了。明天一早你們把這個小女子梳洗打扮幹淨,等着黃家的人來領吧。我們黃爺和官府熟稔,領了人去替你們報官,省了你們的周折。”黃管家笑着拎起倚在矮牆上的門栓,“咣”地杵在了地上,吓了姚娘一個激靈。
“不過醜話我也得先說下,這丫頭的模樣我們可是都見了,若是明兒黃家來領人,這女子整整齊齊地候着呢,黃爺一高興,沒準能開恩免了你們一年的租子,兩年也說不定,可若是人跑了又或者臉壞了,你們兩個老公母到時想要去尋死……只怕也不容易喽。”
黃管家說下這話也不等人應,晃晃蕩蕩就往外走,又忍不住轉過頭再一次打量林舊,兀自低聲咧咧了一句:
——“擦!他奶奶的~~今兒出來帶的‘眼睛’太多了!”
是夜,月影西沉。
牙黃的桐油草紙罩着姚家村家家戶戶破舊的單窗,沒有淘澄幹淨的煤油燃着燈,飄出絲絲縷縷的黑煙,間或散出嗆鼻的味道。
林舊蹲在村西頭的米水河邊,就着清涼的河水“刷拉拉”清洗着臉上的草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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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水河因着水量豐沛,魚蝦高産,周圍稻田林立,故得名“米水”,本是大周南北分裂之前的産糧重域,據此不遠的魯州更是因為依江而建,往來交通經濟發達,商賈雲集,交易雲盛,實在是大周數一數二的風流富庶,歌舞升平之地。
只是如今南北分裂二十餘載,當日大周的繁華腹地,已是一片朔草屯兵之景……
林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春來,河水清涼冷勁,月色如洗淨的半尺宮紗,落在林舊的臉上,映出她柔軟光潔的皮膚。
離開父親的軍營已經半個月多月了,最後一場與北周大将蘇源的決戰中,也馳鋒利的半月刀給林舊的手上添了一條鮮活的刀口,現在傷口已經漸漸痊愈,不似先前紅腫潦草,可痛楚卻半分也沒有消散……輕輕罩在心上,想是浸透了奪魂的毒藥。
“薛少騰!一定要找到薛少騰。”父親肩上的血已經不再滲出,濃紫如黑的血茄顯示着這支見血封喉的毒箭,已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
“可是……可是他已經消失了五年了,我要去哪裏找他?或許……或許他已經死了了……”林舊哭得說不整話,在她的心裏,爹永遠是馬上那個威武如神的大将軍,只需一只手便能把小小的她拎上馬,駝在肩上,教她射箭,教她用刀,誇她聰慧,訓她調皮。可是如今,他正如此快速地消散着活力甚至生命,無從挽救……
怯毒的藥灑在傷口上,就像糖粉落進了江海,連一點味道也沒有留下。
“聽我說孩子,不要徒勞了。”林稚道命人封鎖了中軍大帳,除了女兒林舊,沒有命令衆人皆不得入,入而殺之!“去北周,去也馳!他在那裏,他一定在那裏……”
林舊用力地搖頭:“不會的爹,您受過那麽多的傷都能化險為夷,這樣的小傷怎麽會有事?而且……就算薛少騰沒死,這麽多年了說不定他已經投敵叛國了。所有人都這麽說,錢叔叔這麽說,劉伯伯也這麽說。我到了北周到了也馳,又能怎樣?”
大周兵部尚書林稚道狠狠地抓住女兒鮮血染透的戰袍,那是敵人的血!
“舊兒,去找薛少騰,只有他才能重整大周軍隊。如今這一場仗咱們雖勝了,但是朝廷重文輕武多年,朝中将才凋零,已無人堪用,我若在,北面尚有忌憚,我若不在了……不出一年,不出一年他們就會卷土重來,到時候……”
林舊仍舊拼命搖頭,想把眼前的一切搖出自己的腦袋。她要留下來照顧爹,她不要去北周,不要去也馳,她甚至都沒有見過薛少騰,為什麽要去找他?
她十二歲入軍營,跟随師傅吳轉廊學習了兩年陣法武器,十四歲學成入營參加的第一戰就是大周戰史上赫赫有名的安達山之戰,說它著名并不是因為什麽經典的戰例,而是那一戰中,南周麒麟營先鋒大将薛少騰,神話一般戰無不勝的薛少騰和他的三千精兵消失在了茫茫如野的安達山中。
無影,無蹤,甚至連一聲打鬥,一痕馬蹄印都沒有留下。三千人馬,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從此再無音信。
五年時間了,林舊知道,其實父親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尋找薛少騰,甚至朝野上下的很多人都沒有放棄,只是他們與父親不同,他們希望找到的未必是薛少騰,而是他投敵叛國的證據。
南國清綿如畫的山水,讓他們不願意提起戰争,甚至不願意提起與戰争相關的将領們,他們對于北周和北周背後強大也馳的忌憚最後變成了對南周武将的憤懑,好像沒有了他們時時提醒,便沒有了戰争一般。
薛少騰消失了,消失在他們張狂愉悅的神經上,消失得這麽好。
“舊兒!要相信爹,誰投了敵,誰背叛了家國都有可能,他薛少騰絕不會!”胸口一片虛空,毒入肺腑,林稚道已是回天乏術,“一年前,爹的一位故交雲游至也馳與大周邊境之時,撿到了這個……你拿好它,把它交給少騰,交給他。”
抓住自己親手縫在腰間的鹿奶皮子,林舊能感到細膩的皮囊中麒麟兵符隐約的棱角。爹說,這是麒麟營的兵符樣式,雖然沒有雕完,但是能把它的棱角甚至眉眼雕刻得如此精準的人,一定是非常熟悉這塊兵符的,而熟悉這兵符的人除了他自己便只有薛少騰了。
“那,那哥哥和我一起去,或者師傅同我一道去,他老人家那麽聰明,無所不知,一定知道怎麽找到薛将軍。”林舊有些害怕她爹的語氣,她更怕自己找不到薛少騰有負爹的囑托。
“不,舊兒,這一趟,只能你自己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去……要避開所有人的視線,你的兄長,你的師傅皆被北周和也馳人熟悉。他們同你一起,你再找不到薛少騰的,只有你自己去……自己……”
林稚道已經沒有辦法把話說完,只是握住女兒的臂膀久久不願放開,似乎是要想把最後的力量全部傳給她。
三日之後,林舊消失了。
在大周兵部尚書,大軍主帥林老将軍喪禮的當天,消失得無人知曉,疼愛她的哥哥們不知道,寵愛她的叔叔伯伯們不知道,就算她的最親的師傅——軍師吳轉廊,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走吧,該走了。”林舊深深吸了口初春清冷的空氣,拎起一個打滿補丁卻撐得大大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