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盛家姐妹

盛家姐妹

清晨,日光微熹,炊煙将将升起,林舊攙扶着姚娘出現在固原縣衙門口的時候,大周雲昭令的“攤子”剛剛擺出來。

“這位官爺,小的打聽一下,這裏可是那什麽雲什麽令應選的地方啊?”姚伯走上前,問站在杉木告示欄旁邊剛出勤的官兵。

“去去去,一邊兒去!不要在本軍爺面前鬼晃。”說話的官兵一身青甲,正是南周地方縣衙兵士的慣常打扮。

“是是是,軍爺莫惱,軍爺莫惱,老頭子就是想替我家孫女問問。”姚伯賠笑道。

“你孫女?”兵士嚼了嚼牙縫裏剛漏下來的糕餅殘渣,“你奶奶也……”伸手推了一把眼前的醜老頭。

林舊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姚伯。

這一步,邁進了一衆兵士的眼裏,衆人不禁面面相觑,又驚喜異常。昨日衙門上下還在議論,看似皇恩浩蕩,三年一度的“雲昭令”都沒忘了這邊境地界,可是如今這樣的戰亂時局,大家都在想着保命,誰管得上什麽選美的事情?一個多月了,好容易湊了兩個,可眼見還是完不成每縣至簡三人之令,縣太爺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是從哪裏蹦出來這麽個這般俏生生的女娃子?

喜得無可不可,兵士來不及回姚伯的話,一路抓耳撓腮地向旁邊風篷子裏坐着打盹的師爺報喜去了。

日近正午。

因為是遴選的最後一日,按例正午時辰一到,選中的女子并随行家屬就要啓程,此時也不例外,林舊與姚伯夫婦乘坐的一前一後兩駕木輪青蓋車随着一聲令下,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前面一駕車只林舊一個人坐,後面一輛随行的便是姚伯老兩口坐着,一晃一念佛,到底恍恍惚惚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向哪裏,那個叫什麽“雲昭令”的東西究竟是個啥?而前面車裏這個剛剛認識了幾日的女孩子又究竟是誰?

昨天,姚伯賣了七分地的青稞,姚娘倒騰出自己家米缸裏最後一捧細米,摻着高粱面子蒸了糕餅,全部塞進了林舊的包袱,讓她遠遠地逃,再不要回頭。

可不過半個時辰,這個死心眼的傻丫頭又回來了……

“不,不走了?孩子,你莫不是瘋了?你知道要是被黃家抓去……”姚娘看着去而複返,清秀得如蘭枝蕙葉一般的林舊,徹底傻了眼,連連擺手,怕她一時擔心連累他們,就決定去了黃家,那可是去不得的地方,好姑娘去不得的地方。

“要走,不過是咱們一起走。”林舊知道,自己想走太容易了,只需往兩界山裏一鑽,黃家再找不到的,可自己要是走了,姚家老兩口的命可就算是交代給自己了。可現下若是帶着老兩口慌忙逃走,以他們的腳程,不出半日便會被黃家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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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哪裏逃得動?”姚娘環顧了一下其實早已無甚物件的家,“再說,我們的南娃子還在這裏,還有櫻兒,櫻兒若是回來了尋不到我們怎麽辦?”

林舊這幾日和老兩口熟慣了,聽他們絮絮講起家中的事,姚家的兒子南娃三年前被征了兵一去不返,留下兒媳照顧一家老小,可惜兒媳積勞成疾不久也走了,只剩了孫女兒姚櫻和兩老相依為名,不想兩年前姚櫻去山裏撿拾過冬的柴火,一去就沒有回來……

姚娘說,林舊就有幾分像他們的孫女姚櫻,一樣的俊俏,一樣的溫柔可人……

“我們不逃。”林舊說,“我送你們到魯州暫避,三個月後便可回來,那時我保管已沒有黃家了。”

相比老兩口的懵懂不知前程,林舊心裏着實還是有幾分擔憂,想來如今算是擺脫了黃家的糾纏,黃家再勢大也不敢公然和朝廷選美的旨意為敵,可姚伯夫婦終歸舍了家,自己需要好好計議才行,這不僅關乎着老兩口安身立命,還關系着自己會不會就此暴露了行蹤。

剛剛在縣衙的時候林舊打聽過,如今他們是先要到魯州去,自那裏走水路前往臨安。

為今之計,唯有到了魯州,伺機帶着老兩口離開隊伍,給他們找一處落腳的地方,安置妥當,自己再啓程北上。

思量既定,一夜未曾合眼,林舊倚在窗棂子上閉目養起神來。

正當初春時節,兩界山前的米水河凍融之水漸豐,夾雜着冬朽的草葉,撲打着溪水兩岸的石頭。時近午後,日挂山巅,溪水晶亮,閃出無數光芒,猶如碎金朵銀般讓人睜不開眼睛。

不知車行了多久,一陣亂光晃進了林舊眼裏,睜開眼睛看時,車已停了下來,約麽有三五個風打樹梢的時間,聽見有人打開車門,兩個打扮相同看起來像是姐妹的女孩兒被送了上來。

林舊向裏靠了靠,讓她們坐下。其中一個看起來更小些的女孩挨着林舊坐了,大一些的便回身坐在了她們對面的小墩子上。

剛剛安置好,車又啓程了。

“姐姐也是去參選的吧?”挨着林舊坐的女孩兒忍不住問道。

林舊點點頭。

“姐姐知道這紙片子上面寫的是些什麽話嗎?”雲昭令的公文拓樣有些粗糙,握在手裏燥得人心煩,林舊把它放在座上,此時被女孩兒拿起來,好奇地左左右右瞧着,并分不清上下。

“那日只聽縣衙的邱師爺來村頭長篇大論地念了一番,末了又說就是要選女孩子到臨安去參加朝廷的雲昭令選。姐姐可認得上面的字?能不能念給吉兒聽聽。”沒等林舊回答,女孩子又叽裏呱啦地說了一番。

這個說話的姑娘看着約略比林舊小一些,十分清麗秀美,正是南周女子的甜糯長相,話說得也輕快。

“雲昭令,令選天下佳麗,凡及笄至雙十年品姿具佳之閨閣,即可随令入都城臨安,經遴選甄視,擇秉徽柔之質,安正之美,蠡斯之義者,入皇宮或官閣府邸随侍教養,長示恩澤典範……”照着女孩兒展在自己面前的拓紙,林舊一字一句念給她聽。

“對對,就是這個,邱師爺念的就是這個,什麽‘柔’,又什麽‘斯’的,好聽得緊。這上面可是說咱們能去臨安?那如今咱們可是要到臨安去了?”女孩笑道。

林舊想了想:“應該是先到魯州平陽府,從那裏去往臨安有水路官道。”

女孩兒眼中滿是光彩:“平陽府嗎?只聽爹爹提過,我從來沒去過。我叫吉兒,姐姐叫我吉兒吧。”

吉兒的鄉音很好聽,正是安北四州最東面欽州的口音。爹從前一個副将就欽州人,一個糙漢子操着一口甜糯的鄉音彙報戰況,常把躲在帳子後面偷聽的林舊逗得笑出聲音,被她爹薅出來教訓,又被這個“甜糯”的漢子護着,一路護出中軍帳,帶到草甸子上去給她捉青菜蝶子玩兒。他總能一下子就捉住草叢裏最大的菜蝶子,憨笑着捧到自己面前,又非讓自己叫了叔叔,才肯把小蟲兒綁了草繩交給自己。

劉叔叔戰死的那天,林舊還記得,他倒下去,撲起一片塵土,就再也沒站起來……

眼睛微微有些熱,林舊點頭:“嗯,平陽府很大,等咱們到了,興許會停留三五日,妹妹去逛逛就是了。”

“會待上三五日,為什麽?”吉兒觀察了林舊半日,覺得這個同車的姐姐實在是人們說的那種越看越好看的可人兒,不大愛說話,說氣話來卻和氣,又能識文斷字,不覺從心底裏喜歡起來,忙想和她多說幾句。

“咱們這裏到平陽府只需十日的路程,最北面的菱花州遠一些,需要十四五日的時間,而且那裏戰事未清,大概會更慢一點,如今雲昭令初選結束,兩邊同時啓程,等咱們到了,她們應是還沒到,能有幾日空閑。”林舊說到。

“姐姐知道得這樣明白,是到過平陽府嗎?”吉兒笑着向林舊身邊挪了挪。

林舊點頭:“到過,不過是很小的時候,這些我也是聽家裏人說的。”

“姐姐可真好看,到了臨安定能選了入宮去享福。爹說臨安山好水好什麽都好,讓我去了要給家裏争氣,改明兒個接了他們離開這苦地方。”吉兒年輕心熱,憋了半日,此時說起來就沒完,“姐姐叫什麽名字?”

“我叫姚櫻。”林舊道。

“姚櫻姐姐。”吉兒甜甜喚道,“姐姐多大年紀了?吉兒十六了。”

林舊從腕子上把自己的手串脫了下來,自繩子上褪下一個小小的白玉兔子:“比你長了三歲,這個送給妹妹。”

吉兒也不推辭,歡快地接了,小心翼翼地串在自己的手環上,又端詳着新來的小兔,白淨淨的。

這是南周閨閣裏的規矩,哪怕只是路上女孩兒們第一次遇見了,說了話,拉了家常,年長的女孩兒都要送給小一些的妹子一件自己的物件,不拘什麽都可以,一方帕子,一個釵環,再不濟窮苦人家摘了路邊的花兒插在妹妹頭上也是有的。

“好稀罕啊。”吉兒看着手環上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忙想推對面睡着的姐姐小榮也起來看看,卻忽覺得身下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起先衆人只道路途有坑窪需要閃避,不想半晌車馬依舊不動……

靜聽之下,半分車辇馬蹄的聲響也無,四周靜野曠然,好像除了車裏幾個面面相觑之人,車門外竟沒了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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