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肖朗兒
肖朗兒
話說車行半刻,林木漸深處車隊忽然停了下來。
有簌簌的風自車窗外掠去。
馬車忽然改變了行駛節奏,吉兒的姐姐小榮轉醒過來揉着眼睛:“怎麽了?怎麽停了?是到了嗎,還是放飯啊?”說着便回身去推窗子。
窗縫抖風,軟簾飄出。只聽得“啪”的一聲,卷雜着軟簾的車窗忽地被從外面重重合上,說是合上不如說是車窗被重物打得劈歪,參差着嵌進了馬車的窗框,幾茬折出的木芽直楞楞戳在小榮的面前。
小榮先是愣了愣,厲聲叫喊起來:“你是誰啊?竟敢暗算我?!你知不知道我可是要去臨安的,等到了魯州名字上了冊子,你看本姑娘怎麽告你的狀!關窗不說輕一點,劃破了臉你擔待得起嗎?”
“姐姐,姐姐你不要喊啊,他們都是當兵的,想是力氣大,并不是有心吓唬咱們的。”吉兒忙拉住小榮。
“誰是你姐姐?知道我是你姐姐,還不幫着罵過去?!”小榮瞪了吉兒一眼。
“閉嘴。”窗外有人道,聲如鈎钺冷鋒。
饒是小榮此時說得興起,也不由得被吓了一跳,下意識不再言語。
兜起的林風撲面,馬車門被從外面大力推開,一個身穿紫色粗布衣衫的年輕女孩兒被推搡着填了進來,本就擁擠的車篷子裏,頓時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吉兒忙起身擠到了小榮身邊的窄凳上,騰出了林舊這邊寬敞些的位置。
剛上來的女子也沒道謝,踉跄了兩步,回身坐下,手肘搭在膝蓋上,大大咧咧喘着粗氣,好像剛剛經過長時間的跑動或者掙紮一般。
車門随即“咣當當”關上,一時竟又晃晃地繼續前行起來。
正是三月間初春時節,除了早晚涼些,天氣已是暖了,車外的林氣濕潤,車內狹小人又多,互相挨擠着不免熱氣蒸騰。
“這是什麽怪味兒?莫不是車輪子碾了死老鼠?”小榮扇着手中的帕子皺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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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舊其實也聞到了,從紫衫女孩兒一上車,這個味道就散了出來。
林舊識得,這是腐爛屍骨的味道……
佯裝着東聞西嗅,小榮“終于”找到了臭味兒的來源。
“哎呀!你身上這是什麽味兒啊?沒得把人熏死,太臭了!”小榮扇着帕子,起身忙不疊地就想推開林舊身後的窗子。
“幹什麽?!”車窗外士兵吼道。
吉兒忙拉她:“姐姐,你就忍忍吧。”
“忍什麽啊?咱們這是去臨安參加雲昭令選,去享福的,又不是去坐牢,為什麽要和這麽臭的人擠在一起,受這個罪?”小榮年紀看起來比吉兒大了些,雖然也有幾分水秀,但是眉眼并沒有吉兒靈透甜美,下巴尖尖的,一說話臉就有些不自然地扭曲,看起來單弱刻薄。
“哼!”紫衫女孩兒不屑地笑了一下,瞥也沒瞥小榮一眼,伸手從懷裏摸索了一個豚草标出來,挽了挽亂七八糟的頭發,把草标插了進去。
第一次看清楚肖朗兒的臉,實在是張難得的面孔,雖滿是泥灰還不時散發着臭味,但是這女孩兒英氣十足,眉眼清澈明朗,舉目間朗朗然分明大氣。
“你哼什麽?!這麽熱的天,你幾日沒洗澡了?就你這樣也能去臨安參選?”小榮捂着口鼻,可惜這股臭味好像無孔不入一般亂鑽,車窗又不讓打開,只讓人胃裏一個勁兒翻湧。
“臨安?!”肖朗兒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下輩子能不能到臨安再說,反正這輩子你是沒這個命了!”肖朗兒一邊說着一邊脫了外面的粗布衫子,裹成一個團,憤憤地撩開車窗簾子扔了出去。
吉兒本來怕這個高挑的姑娘不好惹,真和姐姐打了起來,姐姐瘦小,肯定被欺負,如今看她扔衣服,又擔心她被兵士教訓,就要攔阻。
“擔心你自己吧,別過來!”肖朗兒推了吉兒一把。
小榮見她推搡妹妹,立時就要起來動手争持,被坐在一邊的吉兒拉住:“姐姐,姐姐別着急,天氣熱,大家趕路都辛苦,我這裏現成的果子,大家吃一個消消火。”
“幹什麽?!不想活了?!”窗外,被肖朗兒的臭衣服砸在身上的兵士大聲吼道。
肖朗兒得意一笑,也不回嘴,自顧自從吉兒手中拿了果子啃起來,又拿起雲昭令的告示扇風,一股子更濃的屍臭味道散了出來。
小榮氣死了,狠狠死盯着肖朗兒,恨不得把她盯爛了一般。只是發狠也擋不住肖朗兒身上的味道,幾個颠簸,小榮終于忍不住,推開車窗吐了起來……
因為小榮的嘔吐不止,車倒算是停了下來,衆人也得到了暫時休整的機會,紛紛下車,找了粗壯的林木下靠着歇息。
一時,小榮喝了些清水,潮紅的臉色也漸漸恢複如初,只是不肯與肖朗兒同坐,躲到遠遠的上風口,靠在吉兒身上歇着。
姚伯老兩口腿腳老寒,不喜林陰,只找了車旁幹淨的地界,坐着吃些餅食。
因為肖朗兒身上太臭,兵士們也紛紛躲到上風口坐着,衆人躲來躲去,就只有林舊坐着沒動。
“你是鼻子不好使,聞不見味兒嗎?”半晌,肖朗兒好奇地問林舊,掃了掃她身上的粗葛衣裳。
“聞得到。”林舊沒什麽表情,“你是躲到墳圈子裏去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躲到墳圈子裏去了?”肖朗兒眼中閃爍着些許不可置信,笑着湊近林舊,擠了擠她的肩膀,“你聞過屍臭啊?”
林舊瞥了她一眼:“你安靜一會兒吧,有人看着咱們。”
肖朗兒聽林舊說,忙轉過頭尋找,半日瞧見桐樹陰涼地裏坐着的幾個彪形大漢,絡腮的胡須皆遮了半個臉面,并看不清眉目:“呵呵,你說他們呀?你高擡他們了,他們可不算是人。”肖朗兒加重了語氣咬着牙道,“看到沒,這些棒子就是他們打的。”
肖朗兒冷笑着拉起袖口,露出筆直勻實的胳膊。
饒是自小就跟着爹爹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實實見過不少的外傷,肖朗兒的胳膊還是讓林舊不禁駭然。
這段屬于年輕女子的胳膊,此時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青紫,看起來像是被同一種鈍器所傷,打她的人下手不輕,傷痕已經紅得發紫,但這些傷痕并沒有讓肖朗兒皮開肉綻,所有的傷都含在血肉裏,爛在血肉裏,呈現在表皮的就是各種青紫黑褐的不同色澤。
這是赤棗木殺威棒的棒傷,林舊想。
殺威棒刑是軍中經常用來懲罰俘虜中軍級較高的人的刑罰,選壯年的棗木,取巴結最多的一段,截了稱手的長度,揮舞擊打在小腿骨或者四肢皮肉輕薄的地方,不會讓人因為皮膚破損感染而死,只會讓其筋肉被悶打含血,乃至骨頭碎折,這樣即使上級來檢查俘虜情況,穿好了衣裳就不會看到外傷,只是受傷者痛苦不已,乃至熬不住血爛死了的也有。
肖朗兒看林舊不說話,以為吓着她了,有些自得地笑道:“你不用怕~~~你這麽個可人兒,不會像我一樣挨打的。我可是挨了十幾棒子都沒吭一聲兒,到後面……到後面實在是,實在是太疼了,我才死人堆裏跳出來被他們捉住的。”
“死人堆裏?”林舊問。
“對啊,怎麽了?又吓着了?”肖朗兒揚了揚頭,更得意了,“你膽子也太小了,若是讓你見到蚌濱的‘屍山骨海’還不吓死?!不過也難怪,你這樣沒見過什麽厲害場面的小丫頭,自然是怕的。”
肖朗兒竟是從蚌濱來的?林舊不禁吃驚。
蚌濱正處在安北四州最西面的陽湖洲境內,陽湖洲是此次南北大戰的主戰場,因為水系發達,沼澤衆多,着實廢了爹好一番周折,才将敵人圍住。
傳聞陽湖州畔的蚌濱小鎮被遭到圍困的一小股北周軍隊占了,一個多月,千把號人始終借助蚌濱三面環水的有利地形負隅頑抗。
因為鎮子太小糧食牲畜不足,北周軍隊為節約口糧,不斷屠戮鎮中百姓,又把屍首混了石灰堆在鎮子外面充當肉壘。許多不願意等死的百姓就混在死人堆裏,等着夜深人靜,趁着夜色逃離蚌濱。
想也想得出來,當時那裏的境況有多凄慘……
林舊想着,擡頭來看肖朗兒,忽然心下頓驚!
如此境況,朝廷怎麽還可能在蚌濱設什麽雲昭令選?眼前的這個姑娘是從那裏來的,那也就是說……
她并不是雲昭令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