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真心話
第16章 真心話
最近,岑骁淵的身上又多出許多傷口。
過了十五歲,他還沒有分化,夜裏驚醒的次數更多了,情緒更加不穩定。
書房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硯臺盛着清水,重落在玉檀香的實木地板上,硬生生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墨潑出來,深淺不一地,全灑在繭綏褲褪上,低頭間,臉上竟然也被飛濺出的墨浸了個黑點。
一抹臉頰,更是一張花貓臉。
岑骁淵差點破功,轉開視線,沉着嗓音,“去換套衣服,洗幹淨臉再回來。”
好險,差點砸到腳。
繭綏一下跳開了,還想湊近了看看自家少爺的情況。岑骁淵連退兩步,末了,吐出一句:“別用你那張臉對着我。”
繭綏只當是對方心情差,識趣地轉身出去。
下樓時,撞見家庭醫生,一身白大褂,幹淨利落的馬尾辮,脖子上挂着的聽診器像首飾一般,發着锃亮的光。
一個女Alpha。
繭綏一見到她,頭皮發緊,連忙低頭快步下樓,卻被叫住了。
“等等。”女醫生開口了,“把臉轉過來,我瞅瞅。”
繭綏不情不願地擡起頭,墨色占了他大半張臉,在臉頰上不均勻地暈染,把膚色襯得白了許多。除卻滑稽,仍是孩子模樣。
女醫生瞬間哈哈大笑,豐盈的胸脯跟着抖動,連帶那上面的名牌,寫着“韶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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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洗洗你那張臉。”她誇張地揩掉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哦呦,不行了,別再給我看了,笑死人了,你家少爺沒有提醒你嗎?”
繭綏沒有吭聲,悶頭往樓下走了。
換了身幹淨衣服,也把臉上的墨跡洗得差不多,繭綏遮遮掩掩回了書房。
書法老師對着岑骁淵狗爬一樣的字誇不出口,罵又不敢真的罵,生怕小閻王把自己順窗外扔出去。
此前不是沒有過。
只能把怨氣撒在繭綏身上,一天收兩份作業,将繭綏的那份批得狗屁不是。
但就算狗屁不是,也比岑骁淵好多了。
老師頭疼。
看繭綏回來了,岑骁淵伸手扯他半邊臉頰,“怎麽不洗幹淨?”
繭綏“哎哎”兩聲,說,“洗不掉了。”
岑骁淵:“……”
難得有人情地把倒地的椅子扶起來,示意繭綏和他一起坐。
岑骁淵最近在長個子,繭綏則全無變化,兩個人看上去不像同齡人,擠在一張椅子上不倫不類,任誰看了都別扭。
只有兩個人不別扭。
岑骁淵的身體熱得像一團火,躁意與火氣一股腦地團在體內,無法得到纾解,繭綏呢,大概是在C區落下的毛病,吃不飽飯、體質不好,寒氣重,常年冰手冰腳的。
岑骁淵貼着他是有理由的,他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服務岑骁淵。
坐得太近手臂就會打架,岑骁淵空出的那只左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點在他的脈搏,不要他亂動。
繭綏不敢動了,字寫得七扭八歪。
難怪岑骁淵的字寫得那麽醜,左手根本不扶着桌面,寫字怎麽能好看?
他想提醒岑骁淵,眼睛剛轉過去,和少年對視上。
他一直沒在寫,一直看着繭綏。
繭綏睜着那雙黑亮亮的眼睛,搞不清對方盯着自己做什麽。
直到岑骁淵說:“真的洗不幹淨了?”
一邊問,一邊掐住他的臉。
繭綏:“……”
岑骁淵嘴角抿出一抹弧度,又極迅速地消失了,“快寫,一會兒別再挨罵了。”
自己挨罵到底是誰的錯?
偷看一眼岑骁淵慘不忍睹的卷面,繭綏什麽都不敢說。
近期岑家又有孩子分化了,而且分化成了高階Alpha。
這也是岑骁淵這些日子以來,頻頻受傷的原因。
那人在和他争搶第一名,而且次次都成功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對方是已經分化了的Alpha。
岑骁淵卻不這麽認為,為了提高實力,除了每月前往“煉獄”,從上周末開始進行加訓,受傷情況更嚴重了。家庭醫生不得不駐紮在家,以防岑骁淵做一些出格的事,小命不保。
岑骁淵會不會突然死掉?
繭綏很擔心,乃至于每個被“偷襲”的夜晚,都要仔細确定了岑骁淵是完好無損的才肯再睡下。
“要我把衣服脫掉給你看嗎,什麽時候學會邵英那套了?”
少年的語氣很平靜,夜晚的他,脾氣出乎意料地好,整個人仿佛沉下來。
繭綏的心思也很簡單。
如果岑骁淵死了,自己就要被遣返C區。
他只在上城區呆了兩年,攢下的錢還不足以支撐一家五口生存下去,還想多待些日子。
況且他也不想岑骁淵就這麽死掉。
手掌按在少年的胸口,确認着對方的心跳。
繭綏稍稍安心下來。
好消息來自一個月後的清晨。
像每次訓練結束時一樣,繭綏忐忑地等待岑骁淵歸來。
按理來說,少年應該在黃昏時分回來,那天卻回得意外早。
黑色轎車停在庭院的正中,首先從上面下來的人就是岑骁淵,毫發無損,前兩天怎麽出發的,今天就怎麽回來。
繭綏一顆心安放下來。
岑骁淵走近,臉色極其差勁。
“發生什麽事了?”繭綏身後的韶英開口,她本來都準備好迎接渾身帶血的少年。
“岑绮露失蹤了。”
那是個陌生名字,繭綏從衆人的反應中猜出,是和岑骁淵競争第一的那個人。
“太好了。”
不合時宜的低喃傳入廳內Alpha們的耳朵裏。
一瞬間,所有Alpha目光投遞在他身上。
韶英蹙眉,問道:“你說什麽?”
繭綏立刻繃緊身子,不發一言。
好像剛才的話是錯覺,是鬼魅突然冒出來。
情況緊急,無暇顧及這個小插曲,在場幾人交換了眼神。
“到處找不見人,很可能死了。”
有誰在說話,他們在交談,繭綏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完蛋了。
說錯話了。
他不該開口的。
下一秒,他擡頭尋找岑骁淵的蹤影。
岑骁淵也在看他。
目光比方才平靜許多,不再滿身戾氣,小豹子安靜匍匐,靜看他的獵物,随後迅速轉開眼。
繭綏的心跳驟然加速,呼吸猛地屏住。
剛才有誰聽到了?岑骁淵聽到了嗎?
他說錯了,他不該……
他,說錯了嗎?
一直到晚飯時間,繭綏都沒能緩過來,機械地往嘴巴裏送食物。
廚房有人進來,是岑骁淵和韶英。
荒島上憑空消失一個人,還是剛剛分化成S級的Alpha,這件事驚動了老一輩,迅速召開家族會議。
岑骁淵作為訓練場的要員,且和失蹤人員是擺在明面上的競争關系,也被叫了過去。
這次是岑広瀾親自來接,又親自把人送回來,可見對此事多麽上心。
“在吃什麽啊?”韶英蹭到他身邊去,自來熟地用勺子随便攪了攪飯盒,露出半嫌棄的神情。
她當然有資格這麽做,她是常伴在岑広瀾身邊醫生的妹妹。
兄妹倆都是Alpha,又都為岑家做事。
沒得到應答。
她見岑骁淵進來後,繭綏的目光就一直專注在對方身上,不由噗嗤一聲,笑了。
“你這麽緊張他幹嘛,又不是他生死未蔔。”
話音剛落,得到岑骁淵一個警告的眼神。
韶英聳聳肩,三十幾歲的人了,還真被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震住。
她不出聲,岑骁淵拉開椅子坐在繭綏旁邊,“怎麽不等我回來一起吃?”
繭綏咽咽口水,“餓了。”
說謊。
他太緊張了,根本吃不下去東西。
說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看那些人的反應就知道。
“你早上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岑骁淵問。
果然,是找自己算賬的。
會有什麽懲罰呢?
只要不讓他滾蛋,什麽都好。
那雙漆黑的眼睛眨啊眨,好像沒聽懂岑骁淵說的話。
“你說‘太好了’,是什麽意思?”岑骁淵繼續追問。
廚房裏還有第三人。
感到氣氛不對,韶英剛想開口打破,岑骁淵又一個擡眼。
她噤聲。
“那是你的真心話嗎?”
“岑绮露很有可能死了,即便如此,也是‘太好了’?”
繭綏難以呼吸,明明岑骁淵還沒有分化,空氣卻像凝固住,他賴以生存的氧氣,掌握在對方手裏。
“我、我不認識。”繭綏一張臉憋紅了,羞愧地低下頭,“我不知道。”
“你說,無論答案是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真的嗎,也不會趕我走?”繭綏小聲詢問,模樣可憐至極。
“不會。”
得到岑骁淵的承諾,他猶豫許久,還是鼓起勇氣。
“我……不認識你們說的那個人,我只認識你,我……不想要你受傷,想要你得第一名。”
錯了。
全錯了。
自己剛剛就該叫停!
韶英收起往日來吊兒郎當的模樣,表情越發嚴肅。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見岑骁淵沒有制止。
繭綏擡起頭,眼眸漆黑明亮,“我覺得太好了,你不用受傷,也不用擔心成績了,你之前流那麽多的血,我很害怕。”
水燒開了,咕嚕嚕作響。
水壺什麽時候擺上去的?
沒人知道,沒人在意。
岑骁淵手指輕輕落在桌面,唇邊展開一抹笑,好似聽到什麽有趣的事情,“知道了。”
韶英想自己該制止的。
可岑家、試煉,精心挑選去“煉獄”的孩子,又有哪一個環節是正常的?
她張了張口,最終,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別吃這個了。”岑骁淵起身,揉了揉繭綏的頭發,語氣輕描淡寫,“晚飯在我房間,跟我到樓上去。”
水燒開了。
岑骁淵一直願意用這種古老的方式喝水。倒滿滿一玻璃杯的熱水,好似在等待它爆炸。
滾燙劃入喉嚨,他體內的岩漿迸發出爆裂的聲音。
沒人能撲滅,就讓它燒得更旺盛。
繭綏還是太傻了,看不出岑骁淵有強烈的自毀傾向。
他用自己溫涼的軀體貼近一座火山,融化了也是活該。
韶英沒去制止。
Beta的作用,繭綏的作用就是如此。
兩個人一前一後從她身邊走過去,繭綏眼底的天真,是另外一種殘忍。
在C區他見過太多的死亡,橫在街邊、巷尾、垃圾桶,天氣一暖和起來,蒼蠅萦繞着腐臭的街區。
繭綏害怕死亡。
那麽渺小的自己,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的人。
其他的他守不住。
所有人都會死,或早或晚,他的憐憫置于他的生存之後。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人。
只珍視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
……
就像是現在,面對江宜晚信息量巨大的一番話。
繭綏眨了眨眼睛。
“啊。”他說。
“那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岑:他好在乎我。
果:你可別死了,我錢還沒賺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