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第1章 重逢

“我是一個失去過很多愛的人,包括我對我自己的愛。”

記者最後一個問題,夏薰是這麽回答的。

她回國後的第一次訪談順利結束,助理遞來手機,上面已經有十餘個未接來電。

用面部識別打開手機,江綏的消息一個又一個冒出來,夏薰快速滑動屏幕,邊看消息邊往化妝間走。

忙着收工的人們不時偷看她一眼,她的儀态很好,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有規律的鑿着地面,六個小時拍攝和采訪,好像并沒有讓她染上絲毫疲憊。

只有夏薰自己知道,她現在的腦子完全一團漿糊。

昨晚她睡得很差,一直在做夢。

夢裏的她一直在江裏掙紮,江水混着泥沙灌入口鼻,她在水流起伏中痛苦沉溺,快要窒息之前,她仿佛看到那年大雪紛飛下的煙花,紅的,黃的,紫的……一簇簇的綻開。

那是他送給她的成人禮,她仍然記得,在他沉沉的目光裏,她雙手合十默默許願: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夢總是混亂的,忽然,這個場景開始扭曲。

她睜開眼,看到他向她拼命游過來。

時間和空間都模糊了,她好像失去了知覺,可下一秒,她感到嘴唇一軟——他在給她渡氣。

是啊,在這樣的時刻,拯救一個人的唯一方式竟是一個吻。

可這時場景又開始颠倒、變幻,她艱難地撐起眼皮,發現她和他面對面站在一片懸崖旁,狂風圍繞在他們四周,江浪之水滔滔汩汩,他表情特別輕蔑,對她說:“我救你上來,是為了親手推你下去。”

她恍然擡頭,瞳孔還沒來得及放大,就被他用力一推跌落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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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江的瞬間夏薰顫栗着從床上坐起來。

屋裏一片漆黑,她看了眼床上的挂鐘——淩晨兩點十七分。

後來就再也睡不着。

今天的工作只能靠加濃美式吊着精神。

她很快走進化妝間,沒有人的地方讓她松懈下來,她甩掉鞋子,赤腳走到陽臺上,太陽落山了,天空最後一絲橘紅色,點燃了她手裏的煙。

今天的風格外大,頭發像旌旗一樣在身後飄動,肩頭兩根細細的吊帶晃動着,有一根已滑到胳膊上……大風試圖穿透身體,她的靈魂卻在筆直的抵抗着風。

手機在這時候又振動了一下。

是江綏發的信息:【需要去接你嗎。】

她回:【不用。】

退出之前,看到屏幕最上面江綏發來的那行字:【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哥們兒回國了,明天晚上我們聚,你來嗎?】

她回:【來。】

兩條消息中間隔了五個小時。

只是一個字,她卻花了五個小時的時間才有力氣打出來。

可明明是她處心積慮想見他。

夏薰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笑,她摁滅了煙,走到化妝鏡前檢查自己的妝容。

鏡子裏的女人化着慵懶風的輕煙熏妝,上挑的黑色眼線搭配淺桃唇色,清純與欲望這張臉上碰撞糾纏,有點不像她,可又出奇的像她。

怪不得記者見她第一句話便說:“你今天的妝和這張專輯的名字很搭欸。”

專輯名叫《野仙女》。

夏薰沖着鏡子笑了一下,她突然覺得頂着這樣一張臉去見他,也挺好。

晚上九點,“本色”裏音樂震耳欲聾,燈光交替着閃瞎眼,煙酒氣味交雜,各色男女搖晃着身軀玩得醉生夢死。

夏薰也在其中。

她剛蹦了一陣,嗨到筋疲力盡,這會兒音樂沒那麽燥了,江綏喊她回去歇會兒,她反倒把江綏扣住不讓走了,攀着他的肩膀晃動起來。

遠遠看過去,男人肩寬腰窄,深V露出風流的鎖骨,劉海将将掃到睫毛,眉眼間盡顯纨绔之氣。

女人則穿了一襲布料極少的黑裙,長發掃在腰際,随着扭動發絲散開,露出肩頭盛開着的煙花紋身,性感中透着神秘。

這一男一女,同時擁有着一身堕落的貴氣,看上去別提多般配。

跳了一會兒,音樂又切換成更燥熱的電音,夏薰盡興了,這才回到卡座。

“周流光!”

還沒走到沙發,就聽到江綏激動地叫了一聲。

夏薰應聲擡頭,撞上一雙鋒利的眼睛。

這個叫周流光的男人,隔着缭繞的煙霧,和她對視。

江綏走過去拍他的肩膀:“說好了八點,你個主角怎麽最晚來!”

周流光盯着夏薰,眼神說不清是太淡還是太濃:“沒停車位了。”

夏薰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移開目光,沒什麽表情的看向沙發裏的衆人,一群男男女女擠在沙發裏,有的在喝交杯,有的在抽水煙,有的在打kiss……而她的好朋友丁雀八卦的小眼神正在周流光和她之間來回轉悠。

江綏拽了拽她的胳膊:“夏薰,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周流光,勉勉強強能和我帥的半斤八兩的男人。”

“切……”

夏薰還沒什麽反應,大家都不給面子的笑侃起來。

夏之傑說:“那也得你是半斤,流光八兩。”

江綏呸了一聲,說:“夏之傑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夏薰見怪不怪的笑了笑,不經意把眼眸流轉,瞥了周流光一眼。

他的視線沒從她身上離開過。

夏薰的直覺告訴她,這場突如其來的重逢一定是沖擊到他了。

為此她感到輕松好多,擡了擡下巴,無辜的問:“你看我幹嘛?”

幾個朋友聞聲都看過來。

周流光卻絲毫沒有移開眼的意思。

江綏看了他一眼,感覺氣氛不太對,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怎麽啊流光,我女票比你女票靓,你嫉妒的眼都直了?”

“女票”二字讓夏薰的眼皮跳了一下。

自從無意間知道江綏和周流光是哥們兒,她就在準備這樣一次重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很少向江綏打聽他,并不知道他身邊有女人。

可她也只是一秒鐘的怔忡,面上沒什麽變化,語氣如常問:“看夠了嗎。”

她上挑的眼線帶有幾分野性的魅惑,眉眼之間卻滿是拒人千裏的輕蔑。

周流光斂住眼眸,睫毛抖了抖。

再擡眼的時候,他扯唇笑了一下,左臉漾起一個明顯的酒窩。

可惜不甜,反倒浪蕩。

他轉身從桌上拿了根煙,沒骨架的陷進沙發裏,咬上煙,把腳.交疊翹在桌子上,一副唯我獨尊的痞樣,旁邊有人給他遞火,他一副嚣張肆意的樣子連句謝謝也沒說。

後來他再沒看夏薰一眼。

夏薰也沒有再多瞥他一下。

大家在午夜十二點散場。

臨走之前,丁雀要上衛生間,非讓夏薰陪她去。

夏薰在衛生間門口點了根煙,捏開爆珠,涼涼的草莓味兒在鼻腔裏充斥開來。

她靠着牆,幾步之遙的男廁門口,也有個人和她一樣倚着牆抽煙。

他的頭發長長了不少,卻還是那麽瘦,渾身透着被冷刃裁剪出來的鋒利感,輪廓更硬朗了,膚色卻更蒼白,嘴唇以一個薄情的姿态緊抿着。

察覺到她的眼神,他也望過來。

這一眼和最開始的對視不同,他的下颌緊繃,眼眸漆黑,給人一種陰鸷偏執的壓抑感,好像夜裏伺機而動的野獸,擁有一雙毀滅欲十足的眼睛。

年少時他只是太過鋒利,現在他身上尖銳的部分變得更有韌勁兒。

夏薰直視着他,他眼裏的情緒越來越深。

“喂,走了。”

丁雀從衛生間走出來,無意間打斷了這場眼神交鋒。

夏薰回眸,走上前拉住丁雀的胳膊離開。

丁雀饒有意味的看了眼夏薰,邊走又邊扭頭看了眼昏暗燈光下的周流光,待走出門口,她攬了把夏薰的肩膀,啧啧搖頭:“他是你什麽人啊,讓你擡眼是恨,低頭是萬千孤寂。”

“……”夏薰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她沒看丁雀的眼睛,笑:“你們詩人是不是都那麽多內心戲?”

丁雀是個詩人兼作詞人,以文字賺酒錢,平時總喜歡冷不丁文绉绉一把。

“不是我內心戲多。”丁雀湊近夏薰的耳朵,煞有其事的壓低了聲音,“是你們兩個人站在那,你看我我看你的,那叫一個暗流湧動,一句話沒說可又什麽都說了。”

夏薰頓了一秒,搖頭無奈地說:“不和你胡扯了,我走了。”

丁雀在身後叫:“你不是跟江綏說去我家住嗎?”

夏薰邊走邊揮手:“騙他的。”

丁雀:“……”

夏薰的家離這邊不遠,她步行走回去,四月份山茶花還在盛開,路的盡頭大片紅花開在栅欄外面,熱烈到極點反倒看上去寂寞。

她上臺階進小區,樓梯一側載種着大片合歡樹,這個時候還不是合歡盛開的季節,粉霧海似的晚櫻和垂絲海棠卻開得如火如荼,而另一側是四只高高的垃圾桶,她在上了一半臺階的時候,身後有一道陰影逼近。

她靜止在原地,沒有轉頭,那道影子也不動了,不偏不倚籠罩着她。

彼此僵持了一會兒。

最終是她先轉頭,嗤了一笑:“你也住這兒?”

“我跟過來的。”

“……”他太直白,夏薰語噎了一秒。

周流光往前走了兩步,離她只有一指之隔,他低下頭看她,手臂下垂着,很适合擁抱的距離,夏薰抗拒的偏了偏身子。

周流光見狀,眼神變了一下。

他的腦海裏忽然閃現出一個場景——他們在漫天大雪裏狂奔,頭頂是五顏六色的煙花,腳下是松軟的積雪,而她在一片純白中肆意如精靈。

她總是含蓄的,內斂的,那天卻笑得眼睛都快沒了,眯成彎彎的一條月牙,跑着,揮舞着手裏的花火,轉着圈圈。

她說她要看雪,他就帶她去看雪。

可是她不知道,雪不是世界上最潔白的,她才是。

那一刻何其有幸,她把她的白色全都給他了。

而現在呢?

眼前的人濃妝豔抹,像一朵虞美人,骨子裏透出頹氣,卻越頹靡越妖豔,哪裏還有純白的跡象。

他沒想到她改變這麽大。

就如他沒想到與她再見竟然是在夜場。

更沒想到,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是她靠在別的男人懷裏,而那男人還是他的好兄弟。

她不再熟悉了,也不算完全陌生。

他不知道他們這算相遇還是重逢。

周流光很久沒說話。

夏薰冷笑:“跟過來又不說話,你想和我在這站一夜嗎?”

周流光動了動唇,話卻沒說出口。

夏薰轉身要走:“沒時間和你耗。”

她剛上一個臺階,周流光飛快拉住她的手腕,攥着很緊,泛白的指尖暴露了他的緊張。

夏薰沒有回頭。

周流光看着她的背影,他的眼眸那麽黑,裏面的情緒濃到化不開,如果她能回頭,就會發現他眼裏竟還裝着難以忽略的痛苦。

“夏薰,你能不能,再愛我一次。”

彼此沉默了幾秒,忽然聽到他這樣問。

夏薰呼吸凝滞了一秒。

她想過無數個和他聊感情的場景,以為他會是吊兒郎當的,或者冷漠不在意,要麽就是熾熱而毛躁,強吻她也說不準。

卻沒想到他是這麽的低聲下氣。

左邊是亭亭如蓋花香靡靡的晚櫻樹,右邊是散發着腐爛氣味的垃圾桶,夏薰的心也被包裹在香味與臭氣之間,一切都在拉扯。

她終于還是轉過頭來。

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他抓緊她的那只手上,赫然看到他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刀疤。

周流光随着夏薰的目光也看到那些傷疤,倏地把她放開,手臂垂了下去,長袖滑落,遮蓋了所有痕跡。

夏薰依稀察覺到,這些年周流光過得并不好。

為此,她的心裏閃過一絲痛快,可同時,細細密密的痛苦又泛上來。

這種複雜的感覺讓她很混亂。

可很快一道聲音像念咒似的在腦海裏響起:“先離開的人是他,先離開的人是他……”

夏薰緩緩地笑了,他還不知道吧,她已經學會怎麽笑着傷人了:“再愛?周流光,你以為我愛過你?”

周流光的肩膀微不可見的塌了下去。

夏薰從兜裏掏出一根煙咬在嘴上,邊攏火點燃,邊說:“那時候我處境太糟了,誰出現我都會巴着不放的,你以為你特別?”

她吐出個煙圈,冷淡的像是不知道愛為何物:“成年人了,別動不動把愛挂嘴邊,幼稚。”

說完她轉身就走。

草莓味的煙草氣息還籠在周流光的身邊。

從前她愛吃草莓,現在卻愛抽草莓味的煙。

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從前那個愛穿白裙子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思緒像眼前的霓虹光線般無限拉長,周流光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到處盛開着鮮花的地方,看到了那個在花樹下被簌簌落花包圍的姑娘。

那時候,她還長着一張很需要人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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