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你好嗎,天氣好嗎》
文/尤裏斯
2017年5月21日的晚上
01、
五月,多雲天氣。
天空蔚藍。
這是一座靠山靠水的城市,人口較多。
嚴然拉着行李箱,在火車站等了一晚上,那個說要和自己在一起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
打電話,不接。
發短信,不回。
直到今天天微微亮的時候,那個人發了短信過來。
“對不起。”
嚴然盯着那條短信,沉默了許久。
從南城開往北城的火車暫時在臨城停了五分鐘。
火車上,男人肩膀上架着黑色滌綸包,在擁擠的人群中緩緩走出來。
男人下了車後,坐在月臺的長椅上,點燃了一支煙。從那頭的垃圾桶邊走到這兒的流浪漢羨慕的看了眼坐在長椅上的男人,站到他身後,駝着背,問:“能給我抽一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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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回過頭,看了眼流浪漢,從口袋裏抽出劣質牌子的香煙盒,裏面還有兩三支,他全部都給流浪漢了,順便打火機也一并給了。
流浪漢拿過煙、打火機就跑開了。
長椅的另一頭。
穿着牛仔褲、皮夾克的女人突然看向周盛,接着,她坐過來,朝他伸出手。
“還有煙嗎?”
男人蹙了蹙眉。
“......小姐,我們......認識?”
她不說話了,突然安靜了下來,靠着椅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棕色的長發垂在椅背後晃着。
“剛剛那人不也不認識麽,你都給了。”她突然開口說話。
男人正專心想事情,邊抽煙,聽到身邊女人說的話,頓時一笑,捏着嘴裏的煙遞到她面前。
“這個沾了口水的,抽麽?”他笑笑的看着她的側臉。
女人轉過臉,飛快的看了眼,起身,朝着車站出口的方向走去。
男人眯着眼看着那女人,捏着嘴裏的香煙,使勁地吸了幾口後扔進附近的垃圾桶裏。
火車站出口。
“盛哥!盛哥這裏!”
剛出站口,就聽見有人在喊。他聞聲找過去。
一輛黑色的大衆車停在路口。
他走過去,擡了擡下巴,問:“野子,這哪來的車?”
叫野子的男人摸了摸光禿禿的頭,說:“借的,找人借的,這不難得嘛,你回來,我當然得/搞/一輛車來接你啊。”
“行了吧,少拍臭馬屁。”周盛眯着眼遠遠看去,“我還有別的事情,你先回去吧。”
野子臉色沉了沉,“不是吧,握草,盛哥,你要不要這樣啊,一回來不跟兄弟們聚聚,你又去搞siao?”話音才落,周盛一腳踹了下他,“怎麽說話的?!”
野子嘿嘿一笑,想起了什麽,問:“啊喲,阿津那/賤/種咋沒來呢?”
“那邊有事。”
野子“哦”了一聲,拍了拍車玻璃,“真不坐我車?”
周盛點了點頭。“有事。”
“行呗,下次兄弟幾個一起找你算賬。”
“嗯。”
等到野子的車開遠了,周盛才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摸了摸包裏的東西,還在,頓時松了口氣。
他轉身,朝着汽車站的方向走去。
汽車站附近有銀行。
他摸索了好幾遍,才把錢全部存進去。等到出來的時候,野子的車去而複返,停在外面,他站在車門口,一臉不爽的看着。
“盛哥,你有沒有搞錯?每半年回來一次就是給那小子交學費?”野子的臉在陽光下照着更顯得黑。
周盛不作任何回應。
野子不耐煩,摸出支煙,急不可耐地用打火機點燃,等到點好煙,打火機關不上,只得摳着關。
“草。”
野子看了眼周盛。
“盛哥,你是老板,你是大老板,好好的大生意不做,你去那破南城搞什麽小工地哦?!”
這個時候,熱的很。曬的兩人都是一臉的汗,野子穿的又是黑的T衫,更是熱的不行。他特憋屈的咒罵了一聲,上了車,開着車門,坐在裏面吹着空調。
“野子,辛仔現在怎麽樣?”
“就那樣。”野子語氣不善。
周盛垂着眼,燥熱的很,扯了扯領口。
“去你那喝點吧。”
野子看向周盛。
“怎麽?沒酒喝了?”周盛笑問。
“開玩笑!怎麽可能?!老子啥都能沒有,酒就不能沒有!”
車子開到附近,停了下來。
周盛說要買點東西。
小便利店。
嚴然進去買東西,一邊掏錢一邊哭,估計是哭的狠了,說話間不停地吸氣打嗝。
她吸了吸鼻子,看了眼手機上42個未接電話,冷笑一聲。收起手機,她才發覺自己的手心熱的出汗了。
她有想過和那個人私奔後的結果,只是沒想到那個男人幹脆的就沒有出現了。
“可樂......可口可樂。”她抹了把臉,幹淨修長的手指輕輕壓在收銀臺上。
收銀員拿了瓶可樂過來,看嚴然哭的太兇,忍不住詢問:“小姐......你沒事吧?”話音才落,眼前這位小姐頓時收起了哭音,用袖口擦着眼睛。
收銀員抽出紙巾遞到她面前。
嚴然毫不猶豫的拿過紙巾胡亂的擦着臉,擦完揉成一團扔在垃圾桶裏。
這時,從日常用品貨架區走出來個男人,不修邊幅,頭發稍長,工裝風外套,上面也髒的很。嚴然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
“看什麽?!”她煩躁的吼了一聲。
男人轉過臉。
“我還要一袋子薯片。”她對收銀員說。
收銀員正拿起男人購物籃裏的東西,看了眼那位小姐,又看了看面前的先生。男人似乎沒表情,低着頭,不停地按着手機鍵盤——這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有人用這種過時很久的直板手機了。
“小姐,不好意思,請您自己去副食貨架區那邊拿好嗎?我要先給這位先生結賬。”
嚴然蹙起眉,飛快的瞥了眼旁邊的男人。
男人聽到收銀員的話,擡起頭,看向身邊的女士,沒有表情,長又卷起來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目光。
“哦,那我先等着吧。”她往後退了步,靠在玻璃門邊。她回過頭,看了眼,玻璃上映襯着自己看起來非常恐怖的眼睛,剛剛哭的太厲害,妝容都花成煙熏妝了。她背過身站直,對着玻璃上的影子,用襯衫袖口擦着眼睛,再怎麽擦,還是有些印記,除此之外,眼皮似乎越擦越紅了。
“先生,總共七十八元零六角。”收銀員接過男人手裏的一百元紙幣,男人突然出聲:“等下。”他彎下身,從收銀桌腳下擺的促銷品中抽出一張濕巾,放在臺子上,“這個給她。”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嚴然。
收銀員笑笑,“這個可以作為贈品。”她找好零錢。
男人收好東西,側過身子,推開玻璃門離開。紙巾還在桌子上。
“小姐,薯片拿好了。”收銀員看着站在玻璃門邊的小姐,叫了一聲。
嚴然轉過身,微微低着頭。“多少錢?”
“共計九塊五。”
她結了賬,拿了東西準備走人。收銀員喊住她,說:“小姐,還有這個。”拿起那張包裝完好的濕巾遞到她面前。
“這是剛剛那位先生給你的。”
嚴然蹙眉,接過。
走在路上,雖然嫌棄,她還是拆開了,輕輕地擦着眼睛,擦了幾下,紙巾上面一塊一塊的黑色。她拿出手機,看了眼,差不多幹淨了。
還有,紙巾是草莓味的,居然不是煙味。
嚴然回到家。
家裏人都在客廳裏,就連以往很少見的哥哥程巍也在,他正冷着臉跟他自己的媽媽說着什麽。見到嚴然,那副表情才收了回去。
“你回來了。”
嚴然飛快的到處看了眼,沒有見到父親。
程巍冷笑一聲,說:“叔叔還沒回來。”
好像是松了一口氣。嚴然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時,程巍厲聲叫住她。
“嚴然!你和一有老婆的男人私奔不覺得丢人嗎?”
嚴然握住門把的手指微微用力,緩緩松開。她回頭看他和繼母:“是,我丢人!跟你有關系嗎?!”說完,推門進去,反鎖好門。
程巍在外面敲門,一直不停,甚至在外面用特別難聽的話說她。她站在門後邊,用力抹了把臉。
嚴軸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了。沒有她想象中的争吵,反而意外平靜。
琢磨着父親的心理,反而是自己難受了。到了半夜,嚴然出來倒水喝,發現父親坐在沙發上,一臉疲相。
燈光昏暗。
他看着嚴然。
“然然,我們需要談談,和平的交談。”
已經快五十歲的父親,才隔幾天沒見,好像一下子變得更老了。
嚴然遲疑了兩秒後,緩緩點頭。
父親露出一個笑容,起身攬着嚴然的肩膀坐下來。
“然然,我問你個問題,不回答麽也沒事,我就是問問。”
嚴然低着頭,“嗯。”
“那個人,你喜歡他哪裏?”
“......”嚴然想了想,擡起臉,看着父親,“他對我好。”
*** ***
幾個月前,嚴然辭了上海那邊的工作,回了家,通過爸爸的關系進了一家公司,部門的某位男同事,年輕英俊,相處沒幾個星期,同事開始追求她,她也答應了。
之後,有女同事開始冷嘲熱諷,她也逐漸知道了男同事的身份——有婦之夫,她質問對方為什麽欺騙自己,對方坦白說自己的婚姻是沒有愛情存在,并且保證會離婚。
事情似乎也就這麽淡下去了,直到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情,要求嚴然立即與對方斷絕往來。
“那個男人就是騙子!”父親對他只有兩個字:騙子。
嚴然和男同事坦白自己的心情之後,男同事也說了準備離婚,離婚後就一起離開這裏。
誰曾想,對方那麽不堪一擊,在父親的威脅下,跑的遠遠的。
這一天來的突然,又理所當然。她現在回想起所有的細節,也就沒那麽傷心難過了。而這一切都是源于那個男人對自己百般的好。
可這種好,不能成為愛情。
*** ***
嚴然抱住父親,深深呼吸。
“爸,對不起。”
父親沉默了半會兒,才沙啞的回:“回來就好。”
*** ***
兩個月後。
八月,夏季的高溫仍在持續,即便手機的天氣預報顯示明天要下雨,也沒有一絲要降下去的意思。
到了傍晚,雨突然就下了起來。
外公的表店生意本來就不好,現在也只能靠修表維持下這裏的生意。這雨下的這麽大,想必今天約好要修表的人也不會來了。
嚴然坐在沙發上,忍耐了好久,才說:“外公,我快要餓死啦。”
外公摘下眼鏡,放進眼鏡盒裏,瞅了眼外面,“你說你沒事跑我這兒來做什麽,我平時一天兩頓就夠了,你怎麽一來,一天沒個四頓就要死似得。”
嚴然趴在沙發扶手上,盯着桌子上的魚缸,說:“我爸他買了個舊房子,就靠海的那邊,一排一排的房子,那麽舊他也買,買了之後又要拆,我是不懂他什麽心思,真要讨好他老婆,幹脆買新的呀!”
外公聽明白了,哭笑不得,又心疼嚴然。“你也說靠海了呀,怎麽是讨好你阿姨呢,是讨好你不是嗎?翻新下舊房子才好的嘛。”
嚴然哼了聲,不聽。
這時候,門開了。
她聽到了雨傘倒在地面上的聲音,轉過臉,朝門口的方向望過去。
男人扶起傘,放在靠牆的角落裏。
三七分開的劉海遮住了眉毛眼睛。
頭發亂糟糟的,有些潮濕。
發白的灰色短袖T恤。
褲子寬松,褲腳也踩爛了,濕了大半,黑色的鞋子上沾了些水泥的印記。
邋遢農民工的形象。
濕漉漉的,惹人厭煩,卻又想看看他做什麽。
男人從她面前的透明玻璃牆走過去。
外公出去,驚訝,“哎,周......周,瞧我這記性,不大記得了。這麽大的雨,你怎麽還來了?”
“周盛,”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塊表,“想早點修好。”
聲音是帶着磁性的,低低的磁性,沉的很,像一潭平靜的水面,扔了塊石頭進去的聲調,沉沉的。
嚴然歪了歪腦袋,看着男人。
外公領着男人進入到自己的工作區。他拿着那塊表,反反複複看了幾次,眯起眼睛,問:“這表有十幾年了吧?”
周盛點頭,“嗯。”
“那可能得晚幾天來拿了。”
“能修好就行,多少天無所謂。”
嚴然看見他腰挎上挂着些工具,其中一個她認識,是卷尺。她擡了擡眼珠,看着男人的上半身。
髒兮兮的,長得可真壯,胳膊那麽粗。
男人突然側過身,視線毫無預兆的撞上坐在沙發上的人。
明亮的眼睛。
外面,雨仍然很大。
他回過頭,坐到高腳凳子上,雙手交疊的撐在臺子上,看着老板臺子上的修表工具。他拿起發舊的沙漏,倒了過來放回去。
那些紫色的沙一點一點的流下去。
“生意怎麽樣?”他問老板。
老板嘆了口氣,“不好做啦,來的都是些老客。地兒偏,門面也不好看,誰願意來呀?”
周盛扯了扯嘴角。
“那,修好了,打電話給我,我到時候再來。”
老板點頭,“這樣是最好的,老花眼啦,還不曉得能不能修好哩。”
嚴然發現他扯嘴角時,嘴角是一高一低的,低的那邊有淺淺的梨渦。蓄着淺淺的胡茬,顯得更邋遢。
她不知道怎麽的,覺得有些面熟,不知道在哪兒見過,想想也是,這個地方,随便經過那個工地,都能見到這樣皮膚黑黃黑黃的男人,髒兮兮的。
男人拿起傘,推開門,傘撐開了。
街上的行人很少,只有車子不停地經過。他走到對街,拐了彎就看不見了。嚴然收回視線,突然才想起那人面熟在哪裏。